推荐语:乔叶(北京师范大学)
在我近期的阅读视野中,感觉寺庙题材的小说在青年写作中似乎形成了一种隐约的潮流。无论是薛超伟的《化鹤》,还是杨知寒的《一团坚冰》都有涉及。这让我想起网上流行的一句话:“在上班和上学之间选择了上香;在求人和求己之间选择了求佛。”此语虽是自嘲,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青年人的生活困境。像小说里在佛寺相遇的“我”和邵灿宇,两个年轻人来寺庙做义工,就是他们消解现实中不确定性的方式之一。
关于黄金塔的民间传说无疑是一个隐喻。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曾有或正有一条兴风作浪的鳌鱼精,需要我们用漫长的时间去建一座能镇住它的黄金塔。有的塔建成了,也镇住了。更多的人则在塔的拆与建中奔波忙碌。正如“我”、邵灿宇和妈妈都怀揣着各自波涛汹涌的心魔,却过着表面风平浪静的日子。慧觉师兄则是先知般的人物,对应“镇妖功臣”永坚师傅。流传已久的传说跨越时间的裂隙,与当代故事遥相呼应,构成两层相互映照的叙事结构,赋予小说布局一种纵深感。
付一凡的文字风格细腻轻盈,如微风拂树,枝枝叶叶随之而舞。但其间也可窥见宏阔庄重的气象,如树根深扎的大地和树梢映衬的天空。小说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交错密布,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未抵达爱情的暧昧,都充沛丰满,是叙述亮点。围绕“家”与“宝相寺”的故事空间,两条线索交叉并行。我尤其偏爱家庭内部的叙述,家是由个体的人组成的——拨开人性中幽微的褶皱,一个中国式家庭立体起来,它生长在无数人的记忆里,既喧哗又生动。
鳌鱼,黄金塔
“你又来给它破戒啦。”邵灿宇俯下身体,像棵树一样投下阴影。
慧眠对他的靠近浑然不觉,舌头上粉红的倒刺将肉泥细细卷去,极为耐心与专注。
“它又没剃度,吃一点不过分。”我右手举一根猫条诱它,左手缱绻于它细密的毛发深处,那里干燥温热,手指仿佛躲进隐秘的森林,“吃饱喝足,我们的慧眠师傅又睡了。”
“也算是对得起它的法号。”邵灿宇在日光下瞇缝着眼睛。他的笑总是很稀薄,莫名掺了些不属于这里的忧郁气质。这个小县城的人们习惯了不加掩饰地将笑容和盘托出,笑出八颗亮晶晶的牙齿,直到笑出脸颊与眼角的纹路。邵灿宇的表情比真实情绪更加克制,你在理解他的情绪时要把表情的维度往上推一层,比如三分的笑意实际代表六分的开心。
我第一次见邵灿宇时,他正手法娴熟地挠着慧眠的下巴。橘猫团在台阶上,呼出一串餍足的呼噜声,仿佛体内在打雷。宝相寺义工的马甲褂与慧眠的毛发色调相近,一人一猫在温吞的阳光下和谐地拢为一个整体。稻草黄发暗,大多人的肤色都撑不起,但邵灿宇的皮肤镀了层令我艳羡的冷月白,俗话讲“一白遮三丑”,此话男女同理。何况他并不丑,五官长得开阔舒朗,像高低起伏的地貌,丘陵、平原、高原的分布在他脸上恰如其分,是符合山东人审美的端正面相。不过我猜我当时的模样大概像一头意外闯进寺庙里的野鬼,后来想起那身打扮,很是后悔。我妈说:“别憋在屋里了,女孩子家家的,在家乱糟糟地摊一天,像什么样子。”于是我蓬头垢面地出了门,巨大的太阳亮得惊人,一如那些在朋友圈里依次铺开的人生,光鲜亮丽,灼灼其华。
我没在太阳喷涌而出的灿烂中捕捉到我的人生,虽然“人生”一词对二十多岁的年龄而言似乎太沉重了些。观望这一路走来,甚至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我和全国两千多万名适龄儿童一起进入小学一年级,迷迷糊糊上完了小学、中学、高中,高考是我的高光时刻,积善成德地攀了一所好院校的高枝。或许我的运气额度全部耗损于此,后来,我再也没有走过任何大运小运。大学毕业后开始北漂,谋得一家小公司的文员职位,捏出的钞票只租得起半地下室。夜间疯狂跑酷的灰鼠、搅和着尿臊味的阴湿空气、低得像棺材板的天花板都没逼我退却,手机上一则轻飘飘的新闻却让我如遭雷击。某小区里的地下室供暖水管泄漏,活生生烫死了两个北漂姑娘。左思右想,我最终决定搬家。主意在家庭群公之于众后,我妈一个电话炸过来,她说要不干脆直接回家,考个本地的公务员,安安生生地过正经日子。她早对北京的工作强度颇有微词,并把我未恋爱的缘由归结于此。我哪里舍得,另去寻了燕郊的小公寓与人合租,每天在路上的通勤便白白扔去四五小时。这种生活熬了一年多,直到某天在密度极高的地铁车厢里突然泄了气。地铁在狭窄的隧道中穿行,舷窗玻璃的倒影里映着我晦暗的脸。旁边吊着右手的高个子中年女人眉头一紧,突然打了个大喷嚏。明明是她喷出了激烈的气流,却把我长期积蓄的心气泄了个干净。最后,我以战败老驴的姿态驮了铺盖卷,灰溜溜打道回府了。
“我在准备考公。”我告诉邵灿宇。他似乎不怎么相信。准备考试的人哪里会天天来寺庙闲逛?于是我补充道:“来这放松心情——你知道,考公太累。”
当然,这无疑是谎话,我只是不想他把我想象为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哦——”他又打量我一番,眼神小虫子般转了个圈儿,降落在我的裤脚下,“下次来别穿拖鞋了。”
我连连点头,不自然地蠕动着套在脚上的洞洞鞋:“下次,下次一定注意。”
他露出冲淡的笑容,仿佛远处隐约传来的敲击木鱼的脆响,不仔细听,是要融化在空气里的。
“宝相寺——我小时候来过几次,感觉样子没怎么变。”我说。
“肯定是有变化的。”他说,“今天我没什么工作,可以带你在寺院转一转。”
我们认识不到十分钟,但他发出的邀请并不显得突兀。
后来,佛像背面的那一吻结束之后,外头的雪势似乎变大了。我们分开,不自然地对立着。邵灿宇的瞳孔里有一种震颤和犹疑,还有一丝隐隐的惊喜,如同被从蛋壳中猛然剥出的幼鸟,突然置身于未曾领略过的奇境。但我没有回应他的眼神,我的眼神化身一只乌鸦,从瞳孔里灵巧地钻出,绕过佛像,绕过顶梁上垂下的金黄色莲花经幡,掠过正在虔诚跪拜的人的头顶,顶着风雪飞上天空,飞到与黄金塔同高的位置,能俯瞰到整个寺庙布局的位置——然后看到我们自己,在相识的第一天,我和他在长条夹道中一前一后地走着,像两只小小的甲虫。
那天我们从山门处往里走。第一重殿是天王殿,东侧文殊殿内供奉文殊菩萨,西侧普贤殿内供奉普贤菩萨。东边高台前的蒲团上,一个男孩不情不愿地作揖,给他的学运潦潦草草磕了三个头。他的母亲怀抱双臂,在一边监督。文殊菩萨慈眉驾一头猛狮,笑意盈盈,似乎也并不在意。相较文殊殿内的熙熙攘攘,普贤菩萨的身边人气冷清了许多。迈出门槛,迈进大雄宝殿,穿过浮动的暗香,经过一扇月洞门,便是一幢青砖砌成的镇寺塔。我们在塔前停住了脚。
“你知道这座塔的传说吗?”邵灿宇仰起头,露出下巴上新生的胡茬,毛茸茸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由黄琉璃烧制而成的塔刹璀璨亮眼,所以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据说整座寺庙都因这塔而闻名。“是不是关于一条怪鱼的故事?”我仔细打量这塔,塔呈八角,东南西北各设一券佛龛,有的佛龛内盘腿端坐着一尊小金佛,有的则黑洞洞地空着。
回到遥远的记忆模糊的童年,站在几乎相同的位置,我爸似乎和我讲过这个故事。他绘声绘色,讲到张牙舞爪,双眼迸出奇异的光芒。我爸对任何事都沒什么野心,但对这种古怪的民间传说却尤为痴迷。他在县文化馆上班,坐了个清汤寡水的职位,一坐就是七八年。可惜,当年他把故事讲得有头无尾,进展到一半,我妈叉起手臂,像在胸前打了一个不耐烦的蝴蝶结:“讲这些做什么,吓唬得小孩子夜里睡不着。”于是我爸悻悻地住了嘴。
“不是鱼,是鳌鱼精。很久以前,大汶河里有个怪物……”
大汶河是黄河中下游的一条支流,流经这个鲁西南的小县城。很久以前,大汶河里潜伏着一条庞大的鳌鱼精,它青面獠牙,长相十分可怖。鳌鱼精使人心惶惶,它一眨眼就刮起血雨腥风,翻个身就地动山摇,一甩尾巴就洪水滔滔——百姓深受其害,终日不得安宁,纷纷来到宝相寺请求佛主降了这妖。宝相寺有位心善的永坚师傅,组织大汶河两岸的民众往河里抛撒生石灰。河水如蒸锅般沸腾咆哮,呛得这条鳌鱼精不得不浮出水面。说时迟那时快,永坚师傅飞身一跃,跨坐在大鳌鱼的背脊上,用铁链紧紧收束它的身体。之后,鳌鱼精被投入宝相寺的泉眼井内。为了镇妖,便在这井上修筑了高耸入云的塔。此塔塔身虽为青灰色,塔刹却是金黄色,故而得名“黄金塔”。
邵灿宇的语速很慢,不像在跟人讲述,倒像是和自己絮叨。那个中年女性义工走来时,他仿佛还沉浸在语流的余韵中。
“让我好找!”她说,话虽如此,语气却很平和。我感受到那目光似鸽子的翅膀,轻抚了一下我的脸,继而飞走。然后她直视邵灿宇:“慧觉师兄让你去香积厨帮忙,快去吧。”
瓜子,西红柿
我爸又在侍弄他的花草。他像一头弓着背的大象蹲在一溜儿花盆前,那些植物列成一队,稍息立正,任凭司令官调遣摆弄。由于身子前倾,金丝框眼镜把鼻梁当了滑梯,溜了一段下坡路。我不无心酸地想,我爸彻彻底底像个老头子了。
我妈因为眼镜爱上我爸,不为别的,就为那股虚无缥缈的“文化气”。我妈与千千万万个女人一样,少女时期也曾被某些形而上的东西蛊惑过,在很久之后才看透生活的本质,待到挣出漩涡为时已晚,只得大呼受骗。我可以想象,当我爸架着这副儒雅的眼镜意气风发地与她聊文学时,我妈的心是如何像早春的嫩叶一样簌簌萌动的。那个年代,我爸还不是我妈嘴里的“木头疙瘩”,他的中专学历如镀金奖牌般熠熠生辉,与工作编制以及远大前途门当户对。他俩的第一次约会定在县城唯一一家时兴影院,窄小简陋的影厅里坐的全是情侣。我爸仿照其他男人的样子,给我妈买了一包奶油瓜子(当时爆米花还未成为影院标配),报纸卷成倒圆锥形,鼓囊囊的瓜子满溢在圆锥口,瓜子壳饱满殷实,瓜子尖如荷苞露头,甚是可爱。稍显晦暗的大屏上正在放映《焦裕禄》。我的妈妈磕着奶香四溢的瓜子,听着身旁人沉稳的呼吸,感受着那人镜片偶尔的反光与胳膊肘传来的暖意,心中是怎样的缱绻与甜蜜,我不得而知。
“晓茵回来啦。”我爸背对玄关,听脚步辨人,“你刘叔说,你今儿又去宝相寺了。”他慢悠悠地给一盆蝴蝶兰浇水,水入泥中,溅起人耳听不见的刺啦声。
刘叔在宗教管理局工作,是我爸的好哥们。用我妈的话来说,他俩“臭味相投”,都是只会喝茶遛鸟没什么人生斗志的闲人。首次公务员考试名落孙山后,我在饭桌上郑重宣布:我不会再考第二次,我也不适合在体制内生存。所以,我打算做个自由职业者。我妈夹咸鱼的筷子顿了顿,抛来一个白眼:说得好听,还“自由职业者”,这不就是闲人吗。我爸坐在饭桌另一端,嚼着大虾的嘴巴突然抽搐了一下。
“你让刘叔派人监视我?”我的暴脾气与我妈如出一辙。这无疑是天作之合的家庭组合,两簇火苗,一捧厚土,土能灭火,不至于让整栋房子燃烧殆尽。
“你这孩子,这哪能叫监视。”我爸把蝴蝶兰与小盆绣球调了个位置,“宝相寺是块福地,去转转能修养身心,我不反对。”
我蹲在他身边,食指拨弄着面前那盆植物肉质丰厚的叶片:“爸,你向刘叔打听打听,什么条件才能在宝相寺当义工?”
说话的时机错了。“你想去寺庙做义工?”下一秒,我妈长远悠扬的声音截断了我的问句。
岁月磨炼中,我妈练就了一项超凡本领:她可以又轻又缓地转动钥匙,开门、进屋几乎如猫爪肉垫落地般悄无声息,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现形。我和我爸仿若两个道德不规范的犯人,时刻笼罩在这种突击检查的阴影下。
“我随便问问。”我敷衍道。
我妈脱下高跟鞋,揉揉脚踝:“你说说你,天天想一出是一出。正经工作不找,非要去寺庙里当义工。”
我爸与我对视一眼,他一脸的爱莫能助。
“我只是认识了个做义工的朋友,了解一下情况而已。”我说。
“呦,这么快就认识新朋友了?你倒是很会搞社交,我看很适合去体制内工作。”
我妈一煽风,我立刻上了当,气急败坏地说:“他叫邵灿宇,现在就在寺里做义工,人家有名有姓,不信你去查。”
我妈没接话。我转过头,她立在玄关处,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什么。一兜西红柿懒散地摊在玄关柜上,黑色塑料袋内闪过几块不规则的艳红。“邵灿宇……”我妈喃喃,“李霞的儿子,是不是叫邵灿宇来着?”后一句是在问我爸。
“烟草公司的李霞吗?”我爸停下手里的活儿,“她老公在县医院做主任医师,我记得是姓邵。去年老刘腰间盘突出的病又犯了,还托他找人问诊。”
“你记不记得,之前李霞的儿子见义勇为,被记者报道了?”我妈神色诡秘。
“谁和你一样,这点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爸咕哝,声音很低,像蚊子在哼哼。
“单位的微信群里应该有记录,当时大家都往朋友圈转发呢。”我妈点开手机,开始翻找以前的消息记录。我跑到她身边,急切到甩飞一只拖鞋。
“瞧你这猴急的样子。”我妈的手指灵活地在屏幕上指点,点出一则公众号文章。标题很长:《点赞!不忘医者初心,我院学子邵灿宇在车站见义勇为》。时间是一年前。
两颗脑袋紧紧凑在一起,看得如饥似渴。我爸禁不住叹气,他向来对这些事情不感冒。
“别搞你的花了。”我妈头也不抬地朝他发号施令,指指那袋西红柿说,“孩儿他爸,你去做个西红柿炒蛋吧。少放糖,晚上甜食吃多了不好消化。”
慧覺师兄
与邵灿宇相识近一个月,我最常听他提起的人就是“慧觉师兄”:
“上午,慧觉师兄让我去扫香堂……”
“慧觉师兄在擦大殿,所以我只擦偏殿就好……”
“慧眠是慧觉师兄从寺外救回的猫,刚来的时候,瘦巴巴一条……”
又熬过一个心烦气躁的白日,我来到寺里。刘叔已经和门房打过了招呼,许我较自由地出入。我妈最终没答应放我去住专为义工提供的僧舍寮房,但她也做出了妥协让步:可以当个“非全日制义工”,偶尔去寺院帮小忙。
那天晚上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慧觉师兄”。赶上晚课的下课时间,法师正带领义工们念最末一句《心经》。稻草黄的马甲三三两两走出大殿外时,我一眼就捕捉到邵灿宇的身影。义工多为四五十岁的年长女性,邵灿宇矗在其间,像一根突兀的旗杆。他尾随一个缓缓而行的剃度男子,男子戴一副纯黑色圆框眼镜,厚嘴唇在夜色中显得温厚踏实。这就是慧觉师兄了。
“灿宇的朋友吗?”慧觉向我微微欠身作揖礼。他说话的语气不卑不亢,音色清透有力,不像出家的和尚,倒像个曾在大学里讲学的知识分子。
邵灿宇告别慧觉师兄后,我们找了一处镶嵌于花坛边缘的白云石坐下。黑魆魆的草木晕开混沌的黑影,背后的土壤深处潜藏着无数即将在深秋中死去的小虫,吱啾轻鸣断断续续。在熟透的秋风吹拂下,他讲起一年前那次被网络大肆宣扬的“见义勇为”。
一年前,邵灿宇在一所医科大学读临床医学专业硕士研究生。这个专业要求从一开始就要流转于医院各个科室进行“实战演习”,因此,在车站救人之前,他已经做了三个月的“一线医生”。狭长的医院走廊里聚着一簇一簇野草般的人,消毒水的气味渗入墙皮,每个医生护士的口罩上方都勉强吊着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但邵灿宇更无法面对的是那些患者家属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睛,莫名使他联想起待宰的鹿眼。与家属交代病情时,他甚至无法直视那些求救的眼睛。他们的脸上储满了浮肿的悲苦,唯命是从、小心翼翼地问:“医生,这个病还需要花多少钱?”“医生,他还能活多长时间?”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那些垂危的甚至于死亡的生命,内心的震颤如山崩地裂。但是带队老师说,虽然没有关怀的医生是冰冷的,但做医生也要保持理性淡然,不可滥情与过度共情,才对得起患者和家属的信赖。邵灿宇发现自己做不到。
“读了研,我才发现自己不适合读临床医学。已经晚了。”邵灿宇的双眼盯着远处瓦檐上一串脊兽的剪影,远处点点烟火时明时灭,不知是否是未燃尽的香火。“读医学的成本太高,我本科已经在上面耗了五年,”他说,“更何况我爸也不会同意我临时更换专业。他自己也做医生,强硬惯了。高考后学医,就是他替我做的决定。”
“读医总比读文好。”我拿自己的悲惨遭遇安慰他,这是世界上最行之有效的安慰,“文科生太难找到高薪工作了。像我,没钱在大城市生存,只好灰溜溜地回家。”
本是自我打趣,内心却咕咚几声泛上酸水,像凿开了几处暗藏的泉眼。
我们同时沉默了。风踮着脚无所适从地打着转,从他的右手边转到我的左手边。“跑题了。”他“哈哈”笑了两声,像在自嘲。于是描述的场景转回冬日里的一座车站内,空调呼呼吹着暖风。随着他的讲述,我似乎模模糊糊获得了某种上帝视角。在那个秋末,夜晚的寺庙中,我飘浮起来,重温了某个冬季的中午:车站像一个水汽彻底蒸光的大烤箱。老人突然倒下的时候,所有人都还在无边无际的枯干中昏昏欲睡。女人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妈——妈!你醒醒!你醒醒!”她求救的眼光扫过众人。周围的人眯着睡意朦胧的眼睛,开始往这边聚拢。裹着厚皮衣的中年男子,拉着旧皮箱的老太太,围成一个三角的一家三口,父亲的手搭着女儿的肩膀,女孩小口啃着一个菜包。人群形成一个边缘粗犷的空心圆。
邵灿宇就是在那个时候拨开层层人群冲上前去的。他没有多想,一切行为都出于本能,就像身体里被安置了一套精密的仪器,它操纵他向前。“我是医学生,我是医学生。”他叫道。众人瞬间安静了,人群默契地从中间裂开,自动为邵灿宇分出一条狭道,就像摩西用神奇的手杖在红海中劈开了一条生路。事实上,他从那条路上走入圆心的空地时,脑袋一片空旷,空旷成一片荒无人烟的原野。
“救救我妈,救救我妈。”女人的哭喊将他拉回现实。女人跪着,双手伸出拉扯着他的衣袖,又拉他的手,像在乞讨。现在他真的变成了摩西,所有的希望被凝聚在他的手上。身后没有浩浩荡荡的以色列人,但他的肩膀如同驮了数包吸水的盐袋般沉重。邵灿宇蹲下,在老人耳边轻声呼喊。老人面呈酱紫色,灰银色的头发软塌塌地散落着。他拨开老人的眼睑,两侧的瞳孔都已经散大,颈动脉搏几乎消失——判断已经成为一种本能:老太太需要心肺复苏。他把右手叠压在左手上,积聚上半身的力量按下去。对于成年人,按压深度要求要达到五六厘米。他感受到力量如同破损沙包里的流沙缓缓泻去,很快便大汗淋漓。衣物汗津津的,像张网似的紧贴皮肤,紧绷绷地吮吸他的前胸和后背。按了许久,再去清理口腔里的分泌物时,专业的急救人员到场了。
后来呢?我听得入迷。
后来……老人最后还是死了。送到医院,医生一摸鼻息,已经没气了。
一时间默默无语。我无法忍受这种沉闷压抑的气氛,“这种突发疾病,本来就很容易死亡。”我有意斟酌着话语,“你也不用太自责,老人的死亡不是你的责任。那个女人,你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去帮她,已经……已经做出最大的努力了。”
“其实……”
“怎么?”我转头去看他。他又陷入沉默,眼神在空气中晦暗不明。我的直觉告诉自己,他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但邵灿宇最终低下头,抠着手指上的倒刺说:“没什么。”
然后,我发现他哭了。眼泪沿着面部流到下巴,遗下很淡的一条泪痕,像几近干涸的运河。我掏了掏衣袋,没有纸巾,只好束手无策地坐在那里。他尽力克制着抖动的肩膀。心中的某根弦在颤动。我想了想,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或许他瞒了我一些事情,某个秘密仍埋藏在深深的地下,就像塔下压着的那口黑洞洞的井,那些隐秘的东西鳌鱼精似的在滚烫的沸水中翻滚,但我不能再问了。
第二日一早,我出现在慧觉师兄面前时,他似乎对我的到访并不惊讶。如邵灿宇平日所说,慧觉师兄每个清晨的确都在钟鼓楼处清扫灰土。但我隐隐觉得,他像个先知,已经预测到我会来找他,因此便等在这里。
慧觉师兄将扫帚立于朱红柱上,拍打着掌心的尘土。在我述说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凝在那把扫帚上,仿佛它是一件至高无上的法物。
“他今年五月来到这里做义工。”他沉吟说,“刚来的时候,精神状态的确不太好。当时他已经在家里呆了近半年了。”
我无法理解,邵灿宇明明在医院目睹过那么多生死,怎么会被这件事彻底击垮?这团愧疚的威力未免太大,让他不得不休学,吞噬了他沿着正常轨道安稳行驶的生活。
“慧觉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试探着问,“我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会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慧觉不言,似乎在思考什么。他突然指向天空。我连忙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突然,一只乌鸦扑棱着灰黑的翅膀,飞过黄金塔,飞向遥远的天际了。慧觉师兄勾勾嘴角,笑得狡黠,又很快恢复了正色。他轻轻摇头,双掌合十作揖,像在开玩笑,脸上却一本正经:“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所谓爱情
“妈,你想让我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我妈轻声喃喃,像梦中的呓语:“别找个像你爸一样的就行。”过了一会,她翻了个身,鼾声渐渐大了,有规律地膨胀、收缩、再膨胀。我爸在隔壁房间,睡得沉稳,呼吸几乎悄无声息,就像窗外的飘雪。
她背对着我,头发披散着,于是很多白头发暴露出来,穿插在黑发与灰发中,在黑夜里很扎眼。白日,它们被妥帖地藏入一根梳得油光滑亮的把子里,只有纯黑到底的头发上得了台面,有资格在外抛头露面。任何东西,我妈向来只拿最好的示人——所以现在她几乎不再对外主动提起我。
高考后被录取的那年暑假,我妈喜气洋洋,三天两头地拉我去逛商场。这个县城极小,像一个功能丰富的蜂巢。大型商场地处这蜂巢中心的巢房,是人员流通度最高的地方,走两步便能与熟人打个照面。“闺女考去哪里了呀?”這是熟人必定会问的问题。于是我妈会轻抚耳边的头发,如同抹去看不见的灰尘,然后云淡风轻地做出回答。那人便一边绽开满面的笑容,一边忙不迭地“恭喜恭喜”。若带了小孩来,就弯下腰对小孩现场施教:“你看看你晓茵姐姐多厉害,考了一所好大学!你要多向晓茵姐姐学习呀。”
我妈则会慈祥地说,哪里,以后你家××肯定比她强得多。她笑得像一尊文殊菩萨——希望普天下的考生都能得偿所愿、前途似锦、前程远大。
如今,我剥夺了我妈继续做菩萨的机会。或许她也在暗暗后悔,不该让我回来——“闺女在北京一家大公司工作”,现在她失掉说这话的资格了。但我妈不肯将这份后悔摆在明面上,她总是不服输的一个人,承认后悔就意味着承认她的失策。然而事实上,回来比之前的境遇更糟。居家备考期间,我的精神状态很糟,经期紊乱,成宿无法入眠。有时深夜四点才蒙眬睡去,做了一些浮光掠影的梦,全是断断续续在北京时的片段。睁开眼,瞪着上空,总感觉还是那间半地下室的天花板。十九岁到二十五岁,我最好的时光都留在那里了,连同那些被宽容接纳的怪念头,一并留在那里。就这样回来了?再也不回去了?一想到这些,禁不住窒气胸闷。这种状态下,最后自然没有考上。索性将未来搁置一旁,每天龟缩在家,吃喝拉撒睡。我妈为此曾与我爆发多次激烈的大吵: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一点年轻人的精神头也没有;整个人废掉了。后来,我爸看出了些许端倪,第一次与我妈杠上了,执意请来了一个心理医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总之之后我妈对我的态度转变了许多,甚至开始放任我的无所事事。
不过我妈仍然是我妈,凡事都会想深一层。为了提防亲戚妯娌同事邻居的流言蜚语,她对外宣称我还在考公。既然丈夫和女儿个个都不争气,能示人的就只剩下自己了:于是她依旧每天抹了红唇,蹬了高跟鞋,精神饱满地出门去。
我妈又翻了个身,这次从侧卧回到仰卧姿态。她像条鱼,张着嘴巴喘气,露出半截脖颈,上面的颈纹纵横交错。
我仰头望着家里方方正正的天花板,在心底默默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我身上还能让她拿出去夸耀的东西。没有研究生学历,没有编制的工作,没有存款,没有男朋友。我妈一直错以为我没有男朋友是因为太被动。我拒绝所有的相亲局,一味地窝在家中,像在等待什么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到怀里。我妈永远不会知道,就在下午,在酥油灯火层层摇曳的大雄宝殿,这个所谓被动的女儿主动吻上了一个人。更荒谬的是,这个吻一时兴起,甚至或许无关爱情。
下雪了。先是一个女声在喊,接着两三个女义工从寮房走出,双手捧起,想要接住那些还未成形的雪花。
整座寺庙冷清静寂。大雄宝殿前还有一位老年女性在跪拜,似乎正为她的儿女祈求福报。我与邵灿宇绕至殿后,迈过门槛,大殿后方的空地上并无人影,只剩一座三只脚的石雕香炉孤零零地立在朱红墙侧。
没有雪,只有小颗的冰晶,吸附在衣袖的毛边上,极快化为水滴。
邵灿宇正在讲新来的小和尚,他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一切从头开始学起。小和尚今早在斋堂吃饭,竟然手一抖打翻了斋饭。小和尚的事情刚刚说完,下一句话急匆匆地跟上,似乎想把两件事归置到一起似的:“下周,我的义工生涯就结束了。”
“不继续做了吗?”消息太突然,我哑然。
他淡淡一笑:“已经落了太多课程了。先在家打理打理东西,寒假一过,就去上学。”
我的心底突然生出某种奇怪的感觉:小时候攥在手里的氢气球,因为不小心撒了手,慢慢地飞上天去了,于是只好仰头望着它越飞越远,直到脖子酸痛。邵灿宇的侧脸像山峦起伏的轮廓,明明分开看是棱角分明的,由于腮骨稍稍外张,整张脸却显现出一种幼态,像个小朋友,也像一个圆圆的氢气球。鬼使神差地,我凑上前去。
一开始吻到的是嘴角,接着慢慢向中间移动,生涩地前进,如同盲人在摸索一条新路。他的身体僵直了一下,站在原地没有动。头发上沾染了檀香味道。嘴唇上几点湿润柔软,大概是化雪的水滴。五米之外,便是背对我们的释迦牟尼佛,金光闪闪,高大威严,审度世间。
后来再回想这个吻的生发路径,我无法梳理出它的来路,只好把它归入某种同病相怜,某种惺惺相惜的认同,仿佛想通过这一吻来确证一种连接。可笑的、随意的一吻。
逃出寺庙前,我没忘记再看一眼贴在墙面的入寺须知。那张纸的边缘已被剥落,哆哆嗦嗦地在风里飘摇。上面说:佛门圣地,请勿男女嬉戏、举止轻浮。
近方来信
晓茵:
展信佳!
我会委托慧觉师兄将这封信转交给你。很抱歉,有些事我说不出口,只好以这种形式告诉你。
其实,最开始你说你在考公,我就觉察到你没说真话,哈哈。你的状态与刚休学时的我差不多,没有斗志,眼神发灰。
那个时候,我差点要彻底放弃学医了。就算我爸骂我废物、失败、没用,我都不想再走这条路。
我本科时压力很大,期末周要背诵六七本书,每本书三四百页。“哪有什么重点?你以后上了临床,病人会按重点生病吗?”老师这样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爸这样说。他在我大一时就为我规划了清晰的人生蓝图:本科后再读研,毕了业直接进公立三甲医院,然后从住院医师做到主治医师,再到副主任医师,最终目标是主任医师。但是,大二那年,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好像不适合做医生。
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全班一起做动物实验,我的心理建设先做了半节课。旁边的女生已经行云流水了,我还是没敢伸出镊子。给小白鼠的眼动脉采血时,采得我想呕吐。我给我爸打电话时说起这件事,他直接劈头盖脸地骂我包。后来,我再也没有和他交流过这种事。
你把那篇公众号文章拿给我看,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有一件事我一直怀疑——那天给老人做心肺复苏时,我有没有压断她的胸骨?我只记得,冬天的衣物臃肿厚重,周围声音很嘈杂,现场很混乱。老人的骨质比成年人更脆弱,在临床课上,也不乏胸外按压时把病人胸骨按断的案例。我没有在推脱责任,只是这个问题折磨得我要发疯:胸骨按断不会致命,但搬运病人的过程中,断骨可能会扎破肺脏,这是致命的。
我不清楚老人的死究竟和我有没有关系。那段日子,我心惊胆战地等待某个电话打过来,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或者直接为我定罪。但是什么也没有。反而有同学转给我一个链接——我车站救助的视频被传到了网上。视频下面的评论多是夸人的话,感谢我愿意上前之类。但有一条评论瞬间引出我一身冷汗:他说我救人的动作不规范。我将评论翻了个底朝天,负面评论比我想象的更多。有人质疑说,他连医师资格证都没有拿到,怎么救人?
后来,我出现了幻听的症状,耳蜗里总是响起胸骨咯吱的断裂声。慧觉师兄说,我的病不在耳朵上,是在心里。
你会觉得我是有罪的吗?
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两个人,除了慧觉师兄,另一个是你。有时候,我觉得慧觉师兄就像那个永坚师傅的化身,将我心里的鳌鱼精捉住了。我很感谢他,也很感謝你。虽然说不太清楚,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把这些写下来的过程中,我心里轻松了许多。
希望你也早日找到自己。
邵灿宇
他没有提那个吻,我也庆幸他没有提。我把信看完,仔细折叠好,放进羽绒服的口袋里。里面已经放着一包纸巾。泪眼蒙眬中,我看见慧觉师兄站在面前,指指自己的胸口,了然地笑了。他背后,黄金塔雄奇伟丽,稳如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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