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29 05:41李娟
北方人 2024年5期
关键词:斯马卡西马儿

李娟

我高高地站在山顶,看了这边,又看那边。天气暗了下来。那时最孤独。

所有的黄昏,所有欲要落山的夕阳,所有堆满东面天空的粉红色明亮云霞,森林的呼啸声,牛奶喷射空桶的“嗞嗞”声,山谷上游沙里帕罕妈妈家传来的敲钉子的声音,南边山头出现的蓝衣骑马人……都在向我隐瞒着什么。我去赶牛,那牛也隐约知道什么。我往东赶,它非要往西去。

妈妈在高处的岩石上“咕噜咕噜”地唤羊,用尽了温柔。毡房里卡西冲着炉膛吹气,炉火吹燃的一瞬间,她被突然照亮的神情也最温柔。

山坡下,溪水边,蒲公英在白天浓烈地绽放,晚上则仔细地收拢花瓣,像入睡前把唯一的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洁白轻盈的月亮浮在湛蓝明亮的天空中,若有所知。月亮圆的时候,全世界再也没有什么比月亮更圆。月亮弯的时候,全世界又再没有什么比月亮更弯。有时候想:也许我并不孤独,只是太寂静。

还是黄昏,大风经过森林,如大海经过森林。而我呢,却怎么也无法经过,千重万重的枝叶挡住了我。连道路也挡住了我,令我迷路,把我领往一个又一个出口,让我远离森林的核心。在苔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脚印坑里立刻涌出水来。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出现在了群山最高处,云在侧面飞快经过。心中豁然洞开,啪啪爆裂作响,像成熟的荚果爆裂出种子。也许我并不孤独,只是太热情……无论如何,我点点滴滴地体会着这孤独,又深深地享受着它,并暗地里保护它,每日茶饭劳作,任它如影相随。这孤独懦弱而微渺,却又永不消逝。我藉由这孤独而把持自己,不悲伤,不烦躁,不怨恨,平静清明地一天天生活。记住看到的,藏好得到的。

我记录着云。有一天,天上的云如同被一根大棒子狠狠乱搅一通似的,眩晕地胡乱分布。另外一天,云层则像一大幅薄纱巾轻轻抖动在天空。还有一天,天上分布着两种云,一种虚无缥缈,在极高的高处弥漫、荡漾;另一种则结结实实地浮游在低处,银子一样锃亮。

我记录着路,那些古牧道,那些从遥远的年代里就已经缠绕在悬崖峭壁间的深重痕迹。我想象过去的生活,暗暗地行进在最高最险之处,一丝一缕、重重叠叠地深入森林……那时的身体更鲜活,意识更敏锐;那时食物和泥土难分彼此,肉身与大地万般牵连;那时,人们几乎一无所有……荒蛮艰辛,至纯至真。但是,无论他们,还是我们,都渴望着更幸福更舒适的生活,这一点永远没有改变。

我记下了最平凡的一个清晨。半个月亮静止在移动的云海中,我站在山顶,站在朝阳对面,看到妈妈正定定地站在南边草坡上。更远的地方,斯马胡力牵着马从西边走来。更更远的地方,稀疏的松林里,卡西帕穿着红色的外套慢慢往山顶爬去。这样的情景无论之前已经看到过多少次,每一次还是会被突然打动。

我收藏了一根羽毛。一个阴沉的下午,天上的太阳只剩一个发光的圆洞,大约快下雨了,大家都默默无语。赶牛的卡西回到家后,显得非常疲惫,头发上就插着这根羽毛。

我开始还以为是她穿过丛林时不小心挂上的,谁知她一到家就小心取下来,递给了妈妈。原来是捡到后没处放,怕这轻盈的东西在口袋里压坏了,特地插在头上的。我突然想到,这大约就是猫头鹰毛吧。据说哈萨克族将猫头鹰羽毛和天鹅羽毛视为吉祥的事物,常把它们缝在新娘、婴儿或行割礼的孩子身上,司机们也会把它们挂在后视镜上,保佑一路平安。我想问卡西是不是,却不知“猫头鹰”这个词怎么说,就冲她睁只眼闭只眼地模仿了一下。她一下子明白了,却说不是。但扎克拜妈妈却说是。妈妈仔细地抚摸它,把弄弯的毛捋顺了,然后送给我,让我夹进自己的本子里。我不禁欢喜起来,真心地相信着这片羽毛的吉祥。那是第一次感觉自己不那么孤独。

有一次我出远门,因为没电话,大家不知道我回家的确切日期,斯马胡力就每天骑马去汽车走的石头路边看一看。后来还真让他给碰到了。可是马只有一匹,还要驮我的大包小包,于是他让我骑马,自己步行。

虽然骑着马,但怎么也赶不上走路的斯马胡力,每到上坡路,他很快就消失进高高的白花丛。

一路上不停地追逐,若隐若现的小路越走越清晰。以为它即将明确地抵达某处时,转过一道弯,往下却越走越模糊,并渐渐消失。我和我的马儿出现在一片石头滩上,眼下流水淙淙。前方不远处跑过一只黑背的索勒,跑着跑着,回过头看我。

渐渐又进入一条没有阳光的山谷,越往前,越狭窄。这时,斯马胡力突然从旁边的大石头后跳出来,冲我明亮地笑着。我连忙勒停马儿,问他这是哪里。他笑道:“前面有好水。”

我不明白何为“好水”,便跟着去了,但这时马儿突然死活也不听话了,折腾半天也不肯离开原来的道路。我只好下了马,牵着马儿远远跟去。脚边有一条细细的水流,前面有哗哗的水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大。转过一块大石头——瀑布!前面是瀑布!

前方是个死角,被几块十多米高的大石头堵得结结实实。石壁光洁,地面也是一块平平整整的巨大石头。水流只有一股,水桶粗细,从石堆顶端高高甩下来。水流冲击处的石面上有凹下去的一眼水潭,估计是天长日久冲刷而成的。附近没有泥土,只有白色的沙地,寸草不生。这一方天地虽水声喧嚣,看在眼里却无比沉寂。

斯马胡力站在水流边,炫耀一般地望着我笑。他引我偏离正道,绕到这里,果然给了我一个惊喜。我感受到了他满当当的欢乐与情谊。

他才孤独呢。

还是在冬库儿,我们北方的驻地,有一只羊晚归时一瘸一瘸,大家都看着它叹息。两个小时后,它的两条后腿就站不起来了,趴在地上,以两条前腿挣扎着爬行。第二天早上,羊群出发时,只有它独自躺在溪水边呻吟、痉挛,很快死了。之前令人揪心,之后让人大松一口气,似乎没有什么归宿比死亡更适合它。它的罪终于受完了。斯马胡力剥下羊皮,埋了羊尸。其他的羊正远远地、喜悦地走向青草。在这丰饶的夏牧场,我那点孤独算什么呢?

(摘自微信公眾号“青年博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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