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的“做饭糊弄学”

2024-05-29 02:11张可欣
北方人 2024年5期
关键词:饭菜妈妈生活

张可欣

难得不加班,我在地铁里飞快地盘算用家里冰箱的剩菜做些什么——半根胡萝卜、一小块西葫芦、小半袋蟹味菇,加上昨天新买的菠菜,足够做一小碗简易版的石锅拌饭,方便简单,好吃又能填饱肚子。

我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袋海苔碎,回到家放下包就洗手开干,连洗带切,热锅,把几样蔬菜炒熟,冰箱里早上带饭留的一小碗米饭重新热了,将菜仔仔细细地码在饭上,又调出视频网站里收藏许久的教程,跟着一比一调好酱汁,浓浓地往菜上倒一圈,鲜红翠绿的颜色让人心情极好。我掏出手机拍照,给妈妈发过去:“缝缝补补又一顿。”

毕业后,我对吃的态度变得非常随和,吃什么主要看家里有什么。冰箱里食材周而复始地消耗和补充,在忙碌的日子里,给人一种充实感。

过了一会儿,妈妈回复了三个大拇指:“我女儿真会过日子。”

这么多年,“会过日子”的头衔终于落在了我头上。回望一下,从学生时代到工作以后,我对于“吃什么”的想法,从浪漫主义变成了现实主义。

小孩子一般没有支配家庭菜谱的权利,比如,某一天放学回家我问:“妈妈,今晚吃西芹炒肉可以嗎?”妈妈会说:“不行哦,家里还有不少青椒呢。”我只好噘噘嘴认命。

都说大人不挑食是因为他们只买自己爱吃的菜,可是经过我观察,我的父母也并不是每一天的菜都喜欢。餐桌上的饭菜,取决于菜场的菜价和菜的新鲜度。生于北方,本地的买菜习惯也让父母每次都买上不少。

除了重要年节能做几个可口的硬菜,其他时候几乎都在糊弄地吃饭,差不多就行,吃饱了就行。父母的烹饪水平不错,做出来的菜也并不难吃,只是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在家里吃饭,既没有花样搭配的新鲜感,也没有想吃什么就立刻满足的幸福感。

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对于成年人吃饭总有一种朴素而理想化的享乐主义观点:既然已经赚钱独立了,就应该想吃什么吃什么;人生大事“吃喝”二字,为什么不在吃上精致一点,对自己好一点呢?

父母说这是两代人想法的代沟,说“也许以后你会理解我们”。我总觉得父母那一代人,以节俭吃苦为荣,却常常忘了享受生活犒劳自己。而我更倾向于“努力工作是为了幸福生活”,如果连吃饭都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那成年人的生活也太苦了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在大学时代疯狂向往独立后一个人的小日子。在网上看了许多生活类视频,那些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姐姐们把日子过得干净、精致,好像永远体面,永远不慌不忙。我据此畅想工作后的情景——提前搭好每天上班的衣服,做出好看又好吃的三餐,生活中的一切都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

只有经历和别人一模一样的事,才能真正站在对方的角度去理解,不然就只能是看见,而不是懂得。

我工作以后租房独居,衣食住行处处都要考虑。公司没有食堂,三餐需要自己解决。当生活被大大小小的事情占据,我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都是空中楼阁。

实习期,我业务和做饭都不熟练,经常叼着快餐店买来的汉堡,在工位上抹去嘴角的酱汁,焦头烂额地开始一天的工作。我满脑门子都是要学习的东西,常常随便买了便利店的快餐填饱肚子。当夜里十点坐在靠窗的位置吃掉刚热好的饭团,我只能尽量在心里安慰自己:入门爬坡都是这样的,过一段时间,等适应了节奏,也许慢慢就能回到正轨,兼顾工作与生活。

没错,“吃好是提升幸福感的最快方式”,但对于此时的我实在鸡肋。忙来忙去的时候,吃反而被放在了最后一位,能尽快、能吃饱就行,吃什么、好不好吃反而没心思顾虑。

高油高钠的外卖加上工作压力,使我脸上爆痘、体重增长,等我终于在工作上摸出一点门道,能稍微放松一些,我决定一点点脱离外卖,自己学着做饭。

跟着网上的食谱做,往往做出来会超过一人食的量,而我又不具备随机应变的厨艺水平,一旦变化,做出来的菜必然翻车惨不忍睹。因此我经常连续两餐吃同样的饭菜,能守着锅吃就更好,尽量少刷几个碗。

当我终于做好饭坐下来,随手点开一个视频下饭时,视频里是我大学时就关注的博主,多年过去,她仍然在精致地做饭,用好多个漂亮盘子备菜,又用好多个漂亮盘子盛菜摆盘,人家的一人食,既满足食欲又饱眼福。

反观自己,尽量保证有菜有肉就不错了,卖相和味道过得去就行,甚至懒得去买菜,家里有什么就炖一锅,配碗米饭或馒头也是很顶饱的一顿。

我长大了,但是理想的生活好像和我隔了一层玻璃罩子——我终于意识到,原来完美和体面背后需要大量的精力和时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享受生活的资本。

这天,我被项目赶得晕头转向,脑子里一边操心着一会儿要开夜车搞出来的PPT,一边煮泡面,一不小心把半个蛋壳掉进面里。当我烦躁得想把筷子一摔时,突然想到,父母是否也曾经历这样的时刻?

那一瞬间,我好像突然理解了父母。他们上有老下有小,每天经历完职场的弯弯绕绕,下班到学校接我,操心我的功课,到家就马不停蹄地做晚饭,还要想方设法搭配营养,让我爱吃。

原来,我小时候的一个脑子、一颗心就那么大点,除了学习、写作业,就剩下睡觉、吃饭,把每一餐是否合心意看得比天大。现在,我吃着订来的外卖或者自己做好的饭菜,并不是时时都有心思享受每一口的滋味。

我的脑子里常常是“赶快吃完,一会儿有个视频会议”“健身卡好像快到期了,要不今晚去一下吧”……实在有太多事情比吃饭重要。

时间是个奇妙的轮回。工作刚一年,从不解到理解到成为,在每顿饭的选择中,慢慢地,我好像真的完全继承了父母的“做饭糊弄学”。

前阵子放假回家,到傍晚快开饭时,看着戴老花镜玩手机的父母,我跃跃欲试做了一锅西红柿面——有菜有蛋,咸淡适中,营养够了,不至于寡淡,但也不至于鲜美到眼前一亮,是普通生活中很普通的一顿。

正出锅时,我妈笑眯眯地出现在厨房门口:“晚饭都做好啦?”

我点点头:“随便煮了一锅面条,看家里有什么菜就加里面了。”

她笑:“你终于理解我们了。”

(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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