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才升
从记事儿起,我就酷爱苦瓜,这似乎预示着我此生清苦。缺衣少食的童年,苦瓜对我异常“忠贞”,夏秋新鲜蔬菜,春冬腌制果子,总是心口相印,不离不弃。
苦瓜在我的老家很普通,也很普遍。苦瓜栽种起来并不难,对环境要求也不高。苦瓜一般在初夏撒种,从苦瓜籽落地,往往不到一月,它那纤细的藤茎就四处蔓延了。待苦瓜幼苗至成熟,伴随早早插好的小树棍或干竹枝,呈攀缘状,枝繁叶茂,瓜藤柔弱翠绿,果实锤形多皱纹,花果期一般多在五至十月间。
苦瓜生长适应性强—院墙旁、篱园间、田埂下,只要有空地,苦瓜从不挑拣土地是宽敞还是狭窄,是肥厚还是贫瘠。再过一段时间,苦瓜慢慢地开出娇嫩的黄色小花,花虽小,却十分可爱,它与其他花不同,苦瓜花自始至终,都是格外淡泊、谦逊的,更是内敛、低调的,它小心翼翼地挂着,上下左右随意点缀,似乎要尽力把自己的花变得不迷人、不起眼……它不像桂花那样,花一开,生怕没人看到闻见,生怕不能引来蜂蝶,它总是静静地开,幽幽地香,像极了小时候的我们,寂寂地生,默默地长。
作为常见蔬菜的苦瓜,药食同源,有排毒、祛湿、促消化等多种功效,以清凉爽口和解暑清热而著称。因此,天气燥热的夏天,苦瓜十分适合食用。但在吃苦瓜的习惯上,南北方人又很不一样。北方讲口味,酱香浓;南方重原汁,多苦味。正是缘与苦,故而苦瓜非所有人喜爱。这和世间万事万物之于人,“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一样,合情又合理。
家常菜炒苦瓜,简单易学。一般做法是:苦瓜切成片,加入调味料,再拌入少量面粉,打一个鸡蛋,放进去搅拌均匀;至油热过半,倒入锅中反复翻炒,火不宜大,待苦瓜片两边呈金黄色就成了。此时的苦瓜,色香味俱佳。真是“瓜”不可貌相!我那特爱吃苦瓜的母亲,每每在我们吃苦瓜时,惯用语重心长的声调,说:“吃得苦瓜的‘苦,可享生活的‘福!”
苦瓜做菜,无论南方做法,还是北方做法,都是一道美味佳肴。但苦瓜在饭店或餐馆却不常有,也少有人点,是什么原因呢?我想,大体是苦瓜的名字“苦”当头,大家有所顾忌吧!原来,苦瓜除了部分人不喜欢吃外,还因为它的“坏”名声而不受待见。你细看,苦瓜表面皱纹纵横交错,相貌确实不佳!难怪老家的人们常常把沧桑坎坷、命运平庸之人,用“苦瓜脸”和“苦瓜相”来形容。
但我偏偏不信。对于苦瓜,我依然好喜好吃。世界的多元性告诉我,应该理解很多人不喜欢、不接受苦瓜的“苦”。不喜苦瓜的他们,往往觉得苦瓜又苦又涩,确实难以接受。当然,厨艺高手也能做出“不苦”的苦瓜,我却极其不喜欢。我固执地认为,这样的苦瓜,就像缺少“苦”元素的人生,如残缺的维纳斯女神塑像,是有遗憾的。
出生成长在县城的妻子,婚前就特别讨厌吃苦瓜。每当谈及吃苦瓜,妻就皱眉拉脸,愤愤然道:“与其吃苦瓜,我宁愿喝中药。”
为了夫妻间能增加一条“共同爱好”,我常叮嘱买菜的妻子:早上买菜,瞧见苦瓜必买,本地苦瓜尤佳;若无,大棚苦瓜也行。但非常可惜,如今本地的正宗苦瓜少之又少,多是大棚苦瓜。记得有一次,买早菜的妻子兴奋地打电话给我,说一位菜农估摸有七八十斤本地苦瓜,问我要多少。我价钱都没问,赶紧说,叫三轮车拉回来,全要。弄回家后,吃不完,全部晒干,凉拌甘草粉,或制成腌果子,一年四季换着法子吃。那年的苦瓜,基本上都是被我消灭的,美不可言。
或许,是受我多次对苦瓜“好吃”炫耀的影响,抑或受老婆舞友“规劝”而动心,近年来,老婆对苦瓜的态度有所改变。老婆的几个舞友,亦是“苦瓜迷”,她们总想通过自己“吃苦瓜”“泡苦瓜汤”“擦苦瓜叶”的实践,再重点阐述苦瓜的“苦”,有排毒素、減肥、美颜、降血压、护心脏等多项功效,“力劝”老婆。“苦”海无涯,吃“瓜”是岸。终于,一贯厌恶苦瓜的老婆,动摇了,转变了,对苦瓜也慢慢地接受,直至喜爱了。如今,老婆常常在家炒苦瓜,和我一起津津有味地大吃,边吃还边反复说着她的“苦瓜”名言:“苦瓜排毒、减肥、美颜,怎么能不值得爱恋!”
受我们的影响,同样不太喜欢吃苦瓜的女儿也终于被我俩同化了。记得第一次给女儿介绍苦瓜时,她大概十一二岁。那天,家里的餐桌上摆了一大盘苦瓜炒蛋,对苦瓜从不沾筷子的女儿,在我的鼓励下,试着吃了一小块,连连皱眉,连忙吐了,咧嘴道:“真苦,真苦。”当时,怕女儿从此拒绝苦瓜,我连忙抢夹起一大筷苦瓜,发挥着示范作用,送入口中,反复咀嚼着,笑眯眯地说:“我小时候初吃也这样,忍住几分钟,再多吃几片,就能吃出‘香味来呢!”见女儿满脸迷茫状,我又说,“不信,你试试?”女儿将信将疑,又吃了几片,已没有初吃的反感模样了。我接着问:“感觉如何?”女儿慢悠悠地说:“刚开始咀嚼,真有些难咽,可在下喉咙时,慢慢有微微的清香,好像还有点儿甜。”终于,女儿也像她的妈妈一样,对苦瓜慢慢地接受了。我知道,又一个“苦瓜迷”诞生了。
回首我已走过的半百岁月—少时,食不果腹;成家后,妻又于再就业中挣扎,自己工作在艰辛职教,奔波于偏僻农村,一直活在苦的边缘,估计这样的状态,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改变……我也知道自己,淡泊平凡了半辈子,寒酸清贫了半辈子,没几人瞧得见,没几人看得起,但我不后悔。
如今,每当吃着苦瓜,我是激动的,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半生艰难跋涉于农村基层,特像苦瓜,甚至常常与苦瓜合二为一。这时的我也是幸福的,因为此时的我与苦瓜,竟分不清楚哪个是我,哪个是苦瓜。苦瓜与我,虽都边缘、卑微,虽都不迷人,也不起眼,但都能认认真真、坦坦荡荡,“苦”了自己,“香”了世间。
我爱苦瓜,也爱这苦瓜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