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宏
东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41岁的陶渊明为生活所迫,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入官场,在离家乡柴桑不过百里地的彭泽担任县令。在任还不到3个月,他就因不堪官场的繁文缛节,无意“为五斗米折腰”,决意辞职回乡。为此,他还特地写了一篇小文章,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深切感慨开头,标题也起作《归去来兮辞》。1600多年后,这篇仅有600多字的小文,成了中学课堂上被朗读的名篇。
最早把这篇名作和陶渊明写的其他文字搜集在一起,编成一部八卷本《陶渊明集》的,是南朝梁代昭明太子萧统。萧统之后,北朝北齐阳休之在八卷本基础上,编了一个十卷本的《陶潜集》,但其间收有不止一篇后人杜撰的陶渊明伪作。雕版印刷发明以后,《陶渊明集》被人一再编纂、加注、刊刻,而分次大多是十卷本,其中以元代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最为有名。
相比于陶集编纂,陶渊明的传记性文献出现得更早。元嘉四年(427年),陶渊明去世后,南朝刘宋文学家颜延之写过一篇《陶徵士诔》,第一次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外,向世人讲述了陶氏“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的特殊经历。这之后,身历南朝宋齐梁三代的著名文臣沈约,在所编《宋书》里,第一次为陶渊明正式立传。结合之前《晋书》所载,加上萧统为《陶渊明集》所撰的序,人们才知陶渊明字元亮,后更名陶潜,是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他的血统中有江南少数民族溪族的因子,曾祖陶侃本是个打鱼的渔夫,后以军功发迹,赠大司马;陶渊明的祖父、父亲也都做过太守。但陶渊明自己时运不济,幼年丧父,很早就落魄了。年未而立,就任江州祭酒,不久辞官归隐,后来又断断续续做过参军等小官,并再度归隐。最后担任彭泽令,在任上只待了80多天,还是弃职归乡,从此隐居躬耕,不再出山。
在中国历史上,陶渊明是以一位全才型作家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的。今本陶集中所收文字,除了《归去来兮辞》之外,在文学史上名声同样显赫的,还有一篇散文体的小说《桃花源记》,讲述了一个亦真亦幻的秘境故事: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这样的开头,不免让人猜想,陶渊明在创造这位无名的武陵捕鱼人形象时,是否想起了他战功赫赫的曾祖父陶侃,本来也是个打鱼的出身?他之后描绘的那个别有洞天的世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居民们置战火频仍的现实于世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否也有自己所属的溪族的影子?
长期以来,陶渊明更真实的一面被屏蔽掉了。(张雅云 / 绘)
不过相比之下,在陶集中出现频率更高,也是陶渊明写得更顺手的体裁,是诗,尤其是五言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首诗是陶渊明所作组诗《饮酒二十首》的第五首,可以说是他人生的重要见证。值得注意之处在于:首先,他把之前离群索居的古典式隐居,转化为一种不脱离世俗的日常生活,在喧嚣着车马声的“人境”中同样可以实现的隐居。这种新式隐居的唯一要求,是隐居者个人内心宁静,即“心远地自偏”,意味着只要人心高气远,则现实纷杂会被自动地排除掉,红尘滚滚之处,也会转化为遥远的人迹罕至的隐秘天地;其次,这样一首情感克制、用辞简洁的诗作,居然是陶渊明在醉酒的情形下写成的。
陶集现存作品中,最具有哲学意味也最深刻的,是那些直白地表达人乃世间过客,坦然直面生死的文字。在《归园田居》五首的第四首里,他借描写“依依昔人居”已成荒芜废墟且“死没无复馀”的惊竦景象,导出“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结论;到著名的《形影神》组诗中,他又把人的形体、影子和心神汇聚一处,以拟人化的口吻,让三者交相问答,最后由神作综合阐释:“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面对必然终结的人生,个人应该有顺势变化的勇气;在传说是他临终撰写的《自祭文》里,他更把自己走向人生终点,归纳为“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把活着看作是旅客暂居宾馆,视死如归。
而所有这些,在陶渊明的笔下,都以一种恬淡说理的口吻道出。恬淡与洒脱,似乎成了陶渊明最著名的标志。但值得玩味的是,以这样的恬淡洒脱为文学特征的陶渊明及其作品,唐宋以前并未获得多少赞誉,宋代以后则获得了名家们的持续掌声。鼓掌者中,有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有北宋文豪苏东坡,有金末元初大家元好问。至明清两代,为其叫好的文人骚客,更是不计其数。
不过,正如研究者已经指出的,唐宋尤其宋代以后,之所以那么多人喜欢陶渊明,有时与陶渊明其人其作并没有特别紧密的关系。诗歌创作上的和陶仿陶,很多时候是借陶潜的酒杯,浇心中的块垒。甚至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般本来平淡天真的自然风光描摹,也会因为后人身处的特定情境而被刻意误读,生发出诸如“菊花正开时,严霜满中野。从来少人知,谁是陶潜者”(明人陈献章《寒菊》)这样的变异,以南山为背景的自然芬芳的菊花意象,被刻意地指向了具有明显道德色彩的傲霜之菊,画风完全变了。
陶渊明被格式化了的闲适与潇洒,其实是他的一些真实的生活印迹被屏蔽的结果。这其中既有陶渊明对于“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的慨叹,也有“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坚守,还有那些散落在各类作品中的个人处境和家庭生活的大艰辛与小欢乐。
另一方面,陶渊明被格式化了的闲适与潇洒,其实是他的一些真实的生活印迹被屏蔽的结果。这其中既有陶渊明对于“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的慨叹,也有“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坚守,还有那些散落在各类作品中的个人处境和家庭生活的大艰辛与小欢乐。
陶渊明的一辈子,大部分时间相对比较贫穷,缺钱而又好酒。原配夫人很早就过世,有5个儿子,却无一成才。自己终生被未竟的志业和现实的田园生活所交织的矛盾所困扰,因而反复出入官场,这些其实是更真实的陶氏人生的另一面。
在《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中,陶渊明写过自己“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窘况;在《责子》诗里,他逐一数落五个儿子,最后归结到“天运苟如此”。但他对最小的儿子却溺爱有加,在《止酒》里说“大欢止稚子”。这些要素,都构成了20世纪鲁迅对于朱光潜归结陶渊明特征为“静穆”二字时所作的反驳:“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现在之所以往往被尊为静穆,是因为他被选文学家和摘句家所缩小了,凌迟了。”朱先生的静穆说,是从美学原理上作的精深解说,本无大错;而鲁迅的反驳,则是从陶渊明作为一个整体的现实的人的角度出发的。
反观传统中国社会中后期士大夫心目中的陶渊明,是完全被除去了杂质的既“纯”又“真”的典范。这一方面确实为宋代及以后的传统士大夫树立起了一个很高的道德标杆,在净化人的心灵,尤其是使知识分子保持独立人格,不为金钱和权力诱惑方面,确实成效卓著。但另一方面,也距离那个更为真实,却不那么纯净的陶渊明越来越远。尤其是后人把陶渊明的许多作品,都机械地跟他忠于某朝反对某朝联系在一起,陶渊明的形象,又增添了一些本不该有的杂质。
站在今天的立场上回望历史,陶渊明和他的作品,经过漫长的历史洗礼,已经内化为中华文明重要的精神资源。“桃花源”成了理想国的代名词,“欣欣向荣”成为更宽泛意义上的形容繁盛世情的成语;“觉今是而昨非”,自20世纪初起就变为现代中国人自我批评的常用套语;“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更是成为人们正面欣赏与反面批判都喜欢引用的名句。更不要说“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些既具美感又富哲理的佳言名句了。
这其中外观十分明丽、内涵特别深邃的,是陶渊明创造的“桃花源”或者简称为“桃源”的意象。虽已有很多的研究,实地说與虚幻说也各有道理,但出自他笔下的那片在战乱中幸存的和平之地,从根本上说是历代中国人内心的一种永恒的归宿。直到现代,当《桃花源记》被翻译成不同的文字,在与陶渊明当年生活的空间迥然不同的地方,被不同国家和民族的读者阅读时,它赢得的赞誉,正源于它描绘的是一方和谐的世界,这世界足以抚慰被战乱和贫穷困扰的人类心灵。
意味深长的是,陶渊明为后人描绘了这样一个极具美学意味的理想境界,但这个境界据陶氏说,只有渔人一顾,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这很具有象征意义,也像一个预言,预示着后来大部分追慕陶渊明的人,其实是很难完整地把握陶氏文字真谛的。
编辑 陈娟 / 美编 徐雪梅 / 编审 张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