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
我看着新归的燕子在老宅的檐下忙碌,仔细辨认是不是曾经的那几只。春日的阳光洒满了屋顶的房草,熟悉的味道飞舞成记忆里的无数场景。
离开故乡已经那么多年,我明明知道,眼前的燕子再不是从前的那些,可是在湿润的目光里,每一只都似曾相识。一阵浅浅的风,却淹没了那么多往事。我感觉到风里有着一种细细的呢喃,转头看风来的方向,邻家院里那棵老杏树,又眉眼含笑地开满了花,正在与路过的风依依低语。
那些花一如过去,却在熟悉里轻摇着陌生。原来那一阵风,已吹过了二十多年,吹老了一茬茬的庄稼,吹开了一季季的花。那时我还是个小小的少年,邻家的杏花开了,我都满心欢喜,盼着一树金黄的杏。邻家姐姐总会坐在杏树下,坐在花荫里,捧着一本书在看。我总是毫不掩饰地嘲笑,她却毫不在意地微笑,目光里闪着一种我看不清的东西。
她每天都会于闲暇时在树下静静地坐一会儿,拿着一本书,更多的时候是看着远方发呆,连我的嘲笑都听不到。她也有惊慌恐惧的时候,当她父亲粗暴的嗓音越墙而来,她迅速起身,把书藏在衣服下,快步离开,只剩一树杏花在风里摇曳。她每天都在干活,家里,园子里,田地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也不在意,她十三四岁的肩上,除了栖满阳光,还压着怎样的重量。
如今花树依然,再也没有了那个女孩,可我依然记得她远眺的目光。
有一次,她在花下看书或者发呆,被父亲抓住了。她父亲二话不说,拿着赶马车的鞭子就抽她,她惶恐地躲闪奔跑,树上的花也被抽落了很多。她父亲捡起那本落在地上的书,用力地撕,反复地撕,纸片和花在风里飘飘荡荡。她远远地看着,挨打时没哭,可看到书成了碎片,她却淌了满脸的泪。之前我曾问过她,你也不认识字,拿着书在看什么。她就低着头笑,把手里的书攥得紧紧,满树的花也和她一起悄悄地笑。
我走进南园,隔着墙,也隔着无数的岁月,看着那棵杏树。我想捡拾当年邻家姐姐的笑與泪,却只有回忆在丛丛簇簇地生长。
那天她挨打之后,我在南园里闲走,半页书纸躺在垄沟里。捡起来看,是那么熟悉,我们刚学过的课文:“春天来了……”就想象,她也是想上学的吧,也想像别的孩子一样,坐在教室里大声地读课文。可是,她不能了,她很小的时候,误吃了药烧坏了声带,再也不能说话了。
现在想想,她沉默,杏花也沉默。杏花的沉默和风碰撞出温暖的声音,她的沉默和梦想却碰撞出一种忧伤的无声之声。眼前这满树的新花,可还会记得时光深处那个女孩的心事与目光?我想问问风,问问阳光,问问老杏树,它们却一如既往地沉默。
我慢慢地走出南园,想离开这个已经不是家的老宅,抬头看,檐下的那个燕巢快要垒好了。很羡慕这些燕子,年年回家;很羡慕那些杏花,岁岁如约。而我走了半生,却只有这匆匆的一次,却又物是人非。
我转身疾走,不敢回头眷恋。忽然有清脆的童声入耳,转过身,长风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坐在花荫下,眉眼间像极了当年的邻家姐姐,她正拿着一本书大声朗读:“春天来了……”
微笑在脸上也在心里荡漾开,洗去了所有的遗憾。我轻轻地离去,带着一个美好的答案,也带着这个美好的春天。
(编辑 高倩/图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