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光?侯磊
侯 磊:你好吟光,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从你在香港留学的时候,那时是2017年,我正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读创意写作的研究生,跟着全班到香港科技大学来交流访问,由敬爱的阎连科老师带队。当时在讲座上,记得你上台发言所谈的,是奇幻文学问题。而你后来的作品中,从历史小说《上山》,到幻想小说《天海小卷》,都是在讲想象中的过去或者远方。你几乎每隔一两年都有新作问世,近期的作品《港漂记忆拼图》终于讲到在港的历程,从在香港求学到在香港工作,你是怎么看待香港的文化和文学的呢?
吟 光:你好侯磊,是啊,这让我想到了你的创作经历,你最早写历史小说《还阳》、怪谈类小说《燕都怪谈》,又写了很多与老北京相关的文史随笔,然后是北京当代都市生活的小说和散文,基本上也是从历史到幻想再到现实的过程。
最近香港作家联会35周年庆典,举办规模盛大的“香港文学与世界华文文学的互动与前瞻”国际学术研讨会,关于香港文学的概述,华南师范大学凌逾教授每年也在带团队做研究整理。我前段时间做了科幻方面的综述,总结特色是“多元维度”,既有与通俗流行文学结合,也有与严肃文学结合,中西文化交会,还有多媒体、跨媒介。我很喜欢《港影魔方》中的一句话:“香港的历史与其说在学术书、教科书和官方文档里,不如说更在故事里、音乐里、广告招贴画里。”作者用来说明,香港缺乏宏大主流的框架,只能曲折迂回地触及,但我觉得也能体现其多元跨领域特质。
那些年,香港给内地甚至整个亚洲打造了一种fantasy,集体回忆,有人心中是Beyond的香港,是王家卫的香港,是张国荣的香港,是古惑仔的香港,是金庸的香港,是TVB的香港,是陈奕迅、杨千嬅的香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同的香港,但它其实都是文化造就的想象。
侯 磊:说到集体回忆,可能我们80后、90后都会有。我小学时赶上流行小虎队,初中时是周华健、张雨生,高中时是周杰伦,从阅读上,同样经历了从金庸、古龙再到阅读纯文学的过程。记得最清楚的是,高中时有一周发烧在家,以每天一本的速度读完了《鹿鼎记》。2023年10月,我来香港中文大学与葛亮老师对谈,完成公事后第一个去参观的地方是香港文化博物馆,有一间展馆正举办金庸展,特别看到了金庸的手稿,他用一种罕有的严肃态度来创作武侠,我认为可以称他为“东方大仲马”。同时也去了香港艺术馆、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看到了提香、谢稚柳陈佩秋夫妇的大型画展。我很喜欢香港的多元:既保存了过去,又对未来充满畅想。
我是2006年上大学的时候第一次来香港,第一次听到那种“嗒嗒嗒嗒”、非常激烈的红绿灯声音,仿佛在催着人们赶快走。那次我坐上香港当地人开的车,嗖嗖嗖,飞快地来到太平山的山顶,他给我讲维多利亚湾那些林立的大厦都是什么,至今我一个都没记住。以后来的次数多了,我更喜欢香港的文物古迹,比如龙跃头文物径,还有诸如九龙寨城遗址等都去过,就像广东传统的乡村一样。至今还有一些古迹在香港的众多海岛上,我始终还没机会去。香港有很多旧书店,多是在二楼或地下,门脸很小,进去别有洞天,能淘到不同地区的出版物,很便宜,也很有味道。
对你而言,在香港写作,写你的童年,写你的想象,你有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吟 光:我在香港待了十多年,新书创作定位很明确,写在香港漂泊的人:港漂。这个“漂”的定义广泛,当然有从内地来的,还有从外国来的,甚至是本地人。所谓“local”当中,我们说往上数几代,总有一代是从外地来的。这后面其实也在讲大都市里漂泊的年轻人,讲现代城市的空间感,讲故乡、远方与未来,讲这一代人所面临的不断流变的历史场域。城市里多的是心碎的人,以及被忽略的灵魂。北京当然也有,相对来说,我觉得香港的都市性还是更强,也跟时代性息息相关。
侯 磊:那么“港漂”这个词,是不是从“北漂”“沪漂”得来的?人们常说“北上广容不下肉身,小城市容不下灵魂”,说明当代青年面对选择时的犹豫和迷茫。我觉得这种迷茫、这种“漂”其实是个文学的母题,是哪一代人都要面对的事。比如老一辈的台湾作家张系国博士(1944年生),他的创作经历了写台湾乡土文学、海外华人留学生文学、科幻文学三大部分,他的代表作之一《香蕉船》也是类似的话题。所以他们那一代生于大陆的台湾人,一睁眼就要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是谁?我想“港漂”面临的也是这样一个问题。
吟 光:这个对比很有意思。另外我观察香港一个有趣的地方,就是传统性和未来感的叠加。一方面,它是很多科幻電影的取景地,构造了赛博朋克的美学意象: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之下的狭窄街巷,偌大辉煌的城市之中行走着一个孤勇的身影。
侯 磊:港岛是一个山城,像重庆一样的山城,当然重庆没有海,香港是推窗见山见海。你去过重庆吗?感觉重庆是不是特别魔幻?你走着以为是平层,往下一看已经在20楼了,往上一看还有20层,非常后工业化,很赛博朋克。香港也是一片群岛,由235个岛屿组成,我特别想在这些岛上去逛逛,比如南丫岛、大屿山等。谈及岛屿,更会带来一种漂泊感,更适合你对“港漂”的描述,令人想起海明威的一句话:“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Everybody is not island of a Gu, a person must be the soliddest islands on this world, just can make the one part of the mainland next.)但这句话最初不是海明威发明的,是海明威根据英国17世纪的诗人约翰·多恩的诗No Man Is An Island的基础上阐发的,原诗是:No man is an island,/entire of itself;//every man is a piece of the continent,/a part of the main.(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
你看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地下还是在哪里?对,地下。
吟 光:这让我想起有人说我的作品都是在写“远走他乡的少年成长”,可能是离乡人的共性吧。但香港也有很传统的一面,比方说本地有古琴社、汉服社,也经常请来内地传统艺术的表演团,而且粤语本身接近中古语音。所以我在作品中,用到昆曲这个意象做科幻设定,引发城市和人心的巨变,因为我觉得它能够从美学样式上代表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题材大多是情感类的,美学也是文人化的。如今科幻都想创造东方特色,好比“丝绸朋克”,在未来看见过去,在过去看见未来,我选择了昆曲。
我知道你也是资深昆曲票友,你怎么看呢?
侯 磊:昆曲在明代就沿着运河传播到了北京,所以北京曾经四处飘逸着袅袅的笛声。我是从小听京剧、昆曲、评书、相声、大鼓之类,始终不会唱流行歌曲。直至27岁那年,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说,同时也通过朋友认识了现在的戏曲老师——北方昆曲剧院的张卫东先生,很多传统文化方面的学识都来自他。明代有四大声腔:余姚、海盐、昆山、弋阳,昆山一带的声腔流传得最广,人们就用那里的腔调来演唱南曲和北曲,所采用的剧本,是元明清以来的杂剧和传奇,唱曲和琴棋书画一样,都是古人的游戏,他们没有不懂昆曲的,直至近现代以来仍如是。梁启超最爱唱《桃花扇》【哀江南】套曲:“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他曾经点校批注过《桃花扇》,瞿秋白曾教丁玲唱《游园惊梦》……传统戏曲给予现代作家很大养分,特别是老舍、汪曾祺等,汪曾祺的小说里都有昆曲的技法,而且传统戏曲代表了中国式的思维。
吟 光:是的。《桃花扇》以离愁别绪寄家国情怀,它其实不只讲爱情,背后隐喻的是时代,很多唱词让我有共鸣,所以在《港漂记忆拼图》里不断对话。葛亮老师读过本书以后评点:“戏曲的出现与离去,或代表古典主义对现代城市的救赎意义。”
侯 磊:《港漂记忆拼图》是个很跨界的作品,挺难定义的,甚至使用了粤语。粤语文学是中国四大方言文学之一,民国时武侠小说有北五家,也有南派武侠,南派武侠指的就是写洪熙官、方世玉、三德和尚、五枚师太特别是黄飞鸿的故事,黄飞鸿有位徒孙叫朱愚斋,是写小说的,也是人称“猪肉荣”的林世荣的徒弟。黄飞鸿的故事一直是香港武侠片的一大IP,一直拍到今日。同时,粤语文学里不仅有粤语讲古(近似评书)、粤语歌词,还有粤语的旧体诗。
吟 光:《港漂记忆拼图》混杂了普通话、粤语和英语,有些人物对话直接用粤语,科幻作家韩松很欣赏,因为编辑没让加上注释,有读者反馈看不懂,韩松觉得就不应该加,这样增强了形式感,给读者心理带来冲击,更能理解听不懂周围发生什么的时候,就是外地人在香港的感受。
最后还想谈一谈,我在做跨媒介探索,将小说跟艺术、音乐乃至昆曲结合,实验形式和内容的统一“未来化”:不仅讲“科幻的”故事,而且“科幻地”讲故事。我称为“分布式叙事”,与不同领域的创作者合作,运用多重表达方式,将文学的元素分布在各媒体平台:比如邀请昆剧《1699·桃花扇》主演施夏明与作曲家周天歌,打造昆曲电音“声音景观”《荒·生》,走向机械生命、自然山水与游吟诗人交融的后人类世;影像方面,结合中国美术学院实验课程,以小说为底本衍生创作全景式“媒体剧场”《未境之像》和故事线索图,改编科幻短片参加威尼斯电影节展映,作家出版社也在设计出版方式上大胆创新。
侯 磊:我觉得这个是完全可以的,而且是未来的方向。但让人接受还是个时间问题。而你沟通这些跨界艺术的方式,是科幻。说到幻想小说,我是《魔戒》的铁杆粉,托尔金是用古典小说的形式,写了一个有儿童文学风格的严肃奇幻故事。托尔金的好友C.S.刘易斯是《纳尼亚传奇》的作者,他们和《美丽新世界》的作者阿道斯·赫胥黎一样,都是牛津大学出身,阿道斯·赫胥黎是《天演论》作者老赫胥黎的孙子,除了写小说,还出版过十几部社科作品,给好莱坞写过剧本。他们的一辈子都干了别人好几辈子才能干完的事,因此我始终以为,跨界不是作家刻意的追求,而是作家所躲不开的问题。
吟 光:跨媒介在香港发生是有土壤的,现在内地发展也快,还有近年以来人工智能盛行,看到文学界很多讨论还存在于理论层面,但是据我了解,艺术界已经广泛使用,使用以后再去探讨具体问题,比如说它有哪些帮助或局限,怎么更好辅助创作,怎么规避它的问题,如何将技术革新提升为艺术革新,等等。
歷史上,人文学科对社会现实的参与度很高。我们都谈到五四运动时的《新青年》,如今21世纪的新青年、新文学在哪里?如果有期许有忧虑,我感到应该参与到行业当中,共建未来。我知道你对摄影感兴趣,包括你的《北京烟树》里有插图,还有日历、书签等周边,是跟艺术家合作对吧?
侯 磊:但是精力顾不上,而且对创作者的要求太高了,有好的机遇肯定会合作、尝试的。因为我觉得这不能说一定是未来的方向,但起码是一个实验的方向,也表明我们对各种多重艺术的热爱。
我觉得“港漂”与“北漂”“沪漂”的不同点在于,“港漂”这个概念刚刚兴起,它还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可探讨的话题会更多,而并不仅仅是伤痕,还可能是希望。
2023年第5期的《江南》文学杂志做了一期“中国地域文学新观察”,对地域文学有个新的列阵:新南方文学、新北京作家、文学新浙派,分别收入了许多知名作家的作品,并配上评论家的评论。上述地域都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都有着悠久的文学传统。而此时这三个地域的共同点都是一个字:“新”。 以“新北京作家群”为例,包括从小在北京长大的作家,求学并留在北京的作家,在北京开始工作和写作的作家。他们或在描写当下的北京生活,或在展望未来,或在回望故乡。因为每位读者眼前的景观都是新的,作家所处的时代是新的,特别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是新的。一代有一代的文学,文学的更迭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得多。你总结的特色呢?
吟 光:我想到要回应一下“新南方”。但是这个问题很难,不能说是我总结的特色,应该是期望的未来吧:既然每个本地人都有外地的血脉,其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希望保持多元包容的特质,也以文化为桥梁,建立起人们之间的共情、共生、共融,就像打造大湾区的精神一样。我最近在写新的“香港科幻”题材,尝试开启对城市未来设计的新想象,这当中也包含新的科技与艺术形态,并继续跨界共创。
那你觉得“新北京”最不一样的是什么?
侯 磊:常说北京是3000年建城史、800年建都史,我对北京有个“三个千年”的概括。公元前一千年,它是诸侯的封地;公元后第一个千年,它是北方的边塞重镇,负责守卫边疆;公元后第二个千年,它是辽金元明清五朝帝都。每个千年北京的作用都不一样,但北京自古以来是一座移民城市,因此自21世纪以来,北京是一座国际化大都市,它不仅是与苏州、杭州、扬州等并称的古城,更是与巴黎、纽约、伦敦并称的国际化大都市。
所以“新北京”最不一样的,是它更现代、更多元,但不论北京多么新潮,总会带着点儿旧,毕竟是千年古都嘛。而我所感觉的“新北京作家群”中,最大的特色是他们现代里永远带着传统,这与自古以来的京味文学、民国时的京派文学等一脉相承,因为北京毕竟是中国自辽金元明清近1000年以来的首都嘛。
责任编辑:梁智强
吟光,1992年出生,香港作家联会及世界华人科幻协会常务理事,香港文学馆中国内地特约代表,中国美术学院特聘导师。
侯磊,1983年出生,作家,诗人,昆曲曲友。现从事文学编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