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一天,他得知自己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敬泉,另一个叫照维。这两人是孪生兄弟,在年轻时进行了一项匪夷所思的行为艺术:敬泉归墟,照维溯源。敬泉离家时也是二十岁,沿着一条小河,要走到大海去。在敬泉出发一个星期后,照维沿着一条贫瘠的砂砾小路,也要走到沙漠去,声称沙漠是世间所有砂砾的源头,流沙如水,但不随地势高低移动,只随风移动。大海是众水汇集之处,敬泉的想法尚可理解,但照维的想法就有点儿难捉摸。先不说这个观点缺乏理论支持,既然沙随风,漫无方向,散落四面八方,又如何能沿着一条路走到沙漠去?他觉得这两个与他素未谋面的哥哥,在青年时代陷入了一种通病中,心怀普遍的幻想和不切实际的壮志,以为简单地通过一项行为艺术,就能在这个主张实用主义的时代重鼓浪漫古典的脉搏。作为血脉相连的兄弟,他担心十几年后自己会重蹈覆辙,不是通过这种方式,便是通过那种方式,总之会陷入相似的思想泥坑里。
父母在家等候多年,也不见敬泉和照维归来。兄弟二人想必是客死异乡,或者陷于臆想失败带来的羞愧没脸回来了。他一下子领悟到,自己的出生是为了弥补父母失去两个儿子的痛苦,所以他们亲子间的年龄才有如此大的差距。自己刚成年不久,父母却老得看起来足以当祖父母。他们曾多次拜托外出的村民帮忙寻找两兄弟的下落,均一无所获。他们在人生岁暮告诉他有关兄弟失踪的往事,是希望在临死之前见他们最后一面吧?
如今,轮到他担起寻人的责任。他暂且放下被父母当作哥哥代替品的私怨,分析为何在他之前,谁都没能找到这两兄弟。假如他们故意隐姓埋名,确实无论怎么费尽心机,也别想找到他们。他尝试另辟蹊径,从认识论的层面分析:是否有一种可能,是他们寻人的思维方法错了呢?既然敬泉和照维是基于对事物的独特认识才在归墟与溯源时失踪的,那么按理说,他也必须遵循同一种认识论,以同一种思维方法进行新一轮寻找——正如对同一个病症,中医和西医有不同的循证诊断,下药及疗效也不尽相同,甚至天差地别——这也意味着,要找到两个哥哥,他也要走上一条归墟和溯源的艰难道路。重蹈覆辙的命运虽然提前抵达了,但他们的初衷迥然相异,敬泉和照维是奔着注定失败的明天去的,而他去寻人,则是为了纠正一种昨天的失败。他要父亲指引他来到当初两兄弟出发的地方。
“涓涓细流,必汇大海。”父亲指着一条臭水沟说。
“众砾成道,发自荒原。”父亲又指着臭水沟旁的一条由建筑废料铺成的砂路,说道,“这是他们最后的话,除此之外,没别的线索了。孩子,你能找到他们吗?”
一条臭水沟?一条砂路?令人难以置信。他感到失望,事实上,这两个哥哥根本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认识吧,只不过是找个借口离家出走,去当浪荡子罢了,还预料到多年后会有一个弟弟替他们照顾年迈的父母。上当了,上当了,一旦出生,我就上当了!他愤愤不平。
“爸爸,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让他们走?”他不满地说,“万一我也像他们那样,一去不返,你们又要多忍受一次骨肉分离。”
“人最后都会死,但就这么死太遗憾了。他们离开肯定有他们的理由吧,做父母的又怎能完全理解孩子呢?再说,你不想见见两个哥哥吗?”父亲蹲下来帮他系紧松掉的鞋带,“我们不能再把你留在身边了。”鞋带勒得很紧,像捆了一块石头在他脚上,他却觉得,父亲更像解开了一条小船的缆绳,让它随波而去。
这时,母亲蹒跚走来,告诫他别太靠近河流,当心溺水。是啊,他不会游泳,父母从来不让他接近河流,但陆地也不见得安全无虞。临行前,他们叮嘱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打电话报平安,几乎拿出家里全部积蓄给他傍身。见此情景,他有话不能言。他们的嘱咐是那么诚恳、那么热切,背后其实是对两个失踪儿子归来的殷切期盼吧?因为只有他健康活着,才有机会帮他们找回两个失踪的儿子。那么在他身上,他们还有什么别的仅基于他个人发展的期待吗?比如盼望他在城市成家立业,当一个富商,或者当一个艺术家?他们什么都没说。他感到一种抽象渺茫的前途。为了不辜负父母别有用心的期望,秉持对两个哥哥最后的信任,他不得不夸下海口:
“我会找到他们的。我可是一个年轻人!”
“对啦,对啦!”父母热泪盈眶。
他很快探索了一番附近的地形,发现臭水沟和砂路延伸的方向是相反的,而地球又是圆的,他相信,如果敬泉和照维朝相反方向出发,一直走下去,他们必定会在另一头相见。首先,他踏上逻辑较为合理的归墟之行,再回头走那条溯源之路。
第一天,他沿着臭水沟走了不到三公里,就走到了尽头。臭水沟的污水流到一棵老树根部的空洞里,水流逐渐变小,最后干涸了。他看着空洞发呆,心想这条臭水沟还是多年前敬泉走的那条吗?时间过去那么久,历经种种地理变迁和人为改造,原本的支流很可能已经被掩埋。根据地势坡度,他将新起点定在下游的一条小溪。不连续的分段行走,必定会造成诸多不精确的歧路,这才第一天,他就感到气馁,无法准确推断敬泉当年的行走方法,只能祈祷他们曾面临相似的困境,在遇到死路时另辟了新路径,比如这条小溪。小溪的尽头,是一座乡间别墅的花园水池。他问别墅主人是否见过他哥哥敬泉。别墅主人是个比他还年轻的小伙子,说没见过。听了他的故事后,别墅主人指着后山的一条小河,说流进他家水池的溪水最后会通过地下河流到那儿去。然而,小河的尽头是一个水库,水库的源头是另一条小溪……每走到一条支流的尽头,他就向附近的人打听敬泉的下落。人们听完他的故事后,为他指出下一条支流所在。走走停停多日后,他终于明白,这趟归墟之行的判断指标并非连续接驳的地表径流,而是一种断续的但始终朝向海洋的行走方向。这个发现令他振奋,他似乎理解了敬泉当年的做法,但随之而生的思考又困扰了他:看不见的水蒸气从地表升至天空,聚成云,汇成雨,落入海洋,这条垂直的天空之路是他无法踏上的。当然,敬泉不是神,走不上这道天梯,只能以凡人之躯行动,这么想,他就安心多了,至少他有能力复原这条现实中的路线。另外,生活还不忘给予他馈赠,路上不断有陌生人說见过他描述的那名男子。路上的消息就这样支撑着他,直到他走到城市边缘,只是这种馈赠到此也就消失了。
城市人流繁杂,市民面目相似,他无法再相信别人的回忆。水在城市的支流无非是深埋马路下的排水管道,而河涌只露出不长的一段也很快遁入地下,纵横交错,无法看见,难以判断其流向。茫茫的太平洋在东边,印度洋在南边,绵长的海岸线勾勒出国家的部分轮廓。他想过绕过城市的径流系统,沿着外围的大江走到海洋,但是这样就违背了敬泉的行走方法。穿行在山川之间,他仍感到方向就在脚下,然而,面对陌生庞大的城市,他彻底感到迷茫。在城市踽踽独行几天后,他买车票回到故乡。他没有进门,也没脸进门,再次站在臭水沟前,那颗原本踌躇满志的心相比出发时已经有了沮丧的变化。他决定搁置归墟,开始溯源。
这一回,他向前才走了几百米,那条砂路就融入一片农田和草地,不辨形体和方向了。他站在砂路的尽头犯难,相对水流而言,道路是静止的,四面八方皆可走,何谈方向?照维走的是一条更加艰难而无形的道路。沙漠是世间最荒芜的地带,若确实存在一条有迹可循的路径通向沙漠,那么越接近沙漠,荒芜的程度便会越高,沙漠的景观也就越明显。道路跟水流不一样,不是顺流而下的,莫如说,道路方向是一种更为个人的选择?他立刻更新自己的判断标准,不再茫然四顾,然后以砂路的尽头为轴心,选取一条看起来植被最稀疏、石头砂砾最多的路,继续前行。这个奇特的判断标准常常使他的路程变得曲折迂回,兜兜转转,他不得不多次穿越危险重重的矿区、拆迁区和垃圾填埋场等偏僻地带。
溯源之路方向抽象,路途更是凶险。常言道,柔情似水,他在归墟之行遇到的大多是善意相助的人,但在溯源之路上遇到的人,心肠往往坚硬如铁,悲怆如石。在非法采矿的山上,他误信一个矿主,进入矿洞,一边工作,一边寻人,差点儿被落石砸中。在拆迁区,一群无奈的业主推选他为代表,去跟无良开发商谈判,导致他被保安揍了一顿。还有人说,像他哥哥这样不切实际的人,注定会被社会抛弃,说不定已经沦为流浪汉在垃圾填埋场附近乞讨,叫他不妨去那儿看看。他便去找了,结果险些跟垃圾一起被机器压缩成方块送进焚烧炉。这真是一趟心惊肉跳的旅程啊。地带越荒芜,人心就越彪悍、越险恶吗?可是,唐僧在取经路上遇到妖精时,不也总是心怀慈悲吗?这世间的丑恶,只是一层徒有其表的大雾,只存在于他充满悲观色彩的心灵里。他痛恨自己不能兼济天下,又难独善其身,只有高度的才智和善良才能扭转这种险恶局面。他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全新的生活目标:去做一个善良的人,心怀慈悲,兼济天下。他大声自我勉励:“锻炼!苦修!去成为一个圣徒!我走过的荒芜之地,都会开出鲜花,涌出活水!”空洞的口号喊完后,寻人之旅还得继续下去,判断方向的标准仍未发生变化,哪里荒芜,就往哪里走。一旦使用这种判断标准,脚下的路反而更自由了。
当眼前的景观只剩下残垣断壁、荒草和干涸的河流时,他如释重负,躺了下来,心想,沙漠就在不远处啦。这时,有个人踢了他一脚,叫他赶紧离开。
“你不能躺在这儿,危险!”
“沙尘暴来了吗?但沙尘暴来了,也不能阻挡我前行啊。”
“说什么呢?工地飞沙走石!”那人更急了,“出了事我们公司不负责!”
他躺在地上,眼睛倒转望着那人,发现对方戴着一顶红色施工帽,应该是一个施工队的工人。他立刻站起来,极目远眺,看见一个占地面积广阔、处处是钢筋水泥的工地,正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建设,如火如荼。工地远处,旭日东升。
“原来我还没走到沙漠!”他哀叹。这世上最荒芜的地带,难道是开发中的城市边缘?
“我是项目负责人。”工人又说,“你是来找活儿干的吗?看你体格健壮——”
“不,当然不是。”他急着否认,“比起砌砖,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别瞧不起人,这座城市可是由我们一砖一瓦建起来的。”
“是吗?你们只是建了一座沙漠。”
“你这个愣头青,屁都不懂,滚吧!”
他不想争论下去,离开了工地,进入城市。穿街过巷时,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原来他在归墟之行时也来过这座城市!这无疑印证了此前的观点:地球是圆的,敬泉和照维若背向前行,必定会在另一头相见。他大喜过望,归墟和溯源的终点果然是同一个地方,不过这里不是天涯海角,亦非戈壁大漠,而是一个繁华的大都会。无论去大海,还是去沙漠,城市都将是所有旅途的终点站吗?如果他的行走方法没有错,那么多年前,敬泉和照维很可能曾在此相见,而且由于失望和疲惫,在城市定居下来,再也没脸回家。对于两个哥哥的行走实验,他找不出什么非凡的解释了。没变的是他的生活目标,他誓要做一个比敬泉和照维更有魄力的人,奔向海洋,抵达沙漠,在归乡之日,把兄弟的落魄真相告诉父母,而他呢,才是那个真正值得被疼爱的孩子。他决定深入城市,找到敬泉和照维,哪怕找不到,也要弄清楚他们最终被困在这里的真实原因,即便这将是他唯一能带回家乡的消息。
父母给他的钱已经花去一半,他开了个银行户口,把剩余的钱存进去。他准备在城市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实现真正的自给自足。过去那么多年,他一直依靠父母生活。父母对他溺愛有加,从不让他远游,限制他的活动范围,也许是害怕他像孪生兄弟那样走失吧。如今,到底是父母最终看见了自身的衰老,必须放手让他远游,还是像他以前揣测的那样,他们只想在临终前见见两个久违的亲生骨肉?从家中餐桌到学校课桌,曾是他每天的步行路线,偶尔才能到镇上活动,更多时间是埋头书堆,耽于临摹世界地图,为其精密宽广而着迷,在家当只笼中雀,在学校当个乖学生,仿佛站在世界边缘上的无名平原。朋友们经常说,他父母年纪太大,笑他们老来得子。每次他都哑口无言。得知自己还有两个失踪的哥哥时,他迫不及待想把消息分享给乡里的朋友:看,在这世上我可不是独自一人,在我之前有两个哥哥踏上冒险之路去了,他们是我的引路人。但是,在昭告天下前,要隐忍、等待和铺垫,这样才能获得一鸣惊人的最佳效果。老师不也常说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吗?他有种直觉,敬泉和照维就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只要找到他们,就轮到朋友哑口无言了,证明那绝非老来得子这么简单,他们的家族史事实上是那么丰富深厚。如果把这段冒险故事带回家,朋友肯定会对他刮目相看,哪怕他爬到树上去,他们也甘心坐在树下听自己讲个三天三夜。
经过两趟漫长的徒步之旅,他的腿部力量得到了充足的训练,心胸也开阔了,走在拥挤的街道上,步伐比城市人更加稳健,脸上没有丝毫倦色。只是他在乱哄哄的人才市场里,数次碰壁,找不到工作,眼见要流离失所,无法靠双手吃上饭。也许正因为他这种异于常人的身心素质,一个神秘兮兮的人慧眼识珠,这时发现了他,就如星探在街上发现了一个明日之星。他一开始确实以为那人是个星探,因为对方一开口就说:
“你好!你好!看你骨格精奇,身手矫健,眉目又有英气——”
对方可能在物色一个动作武打演员吧,但话的后半截让他失望了。
“要不要加入夜巡人协会?”
夜巡人协会?听起来跟演员行当八竿子打不着。
“那是什么?”
“夜巡人,顾名思义就是——在夜里巡查的人。”星探介绍,“入会后工作包分配!”
“那不就是城管嘛。”他不屑地说。
“不,夜巡人的工作场合很多样,大厦、仓库、果园、墓园都有,有时还要应召去维持现场治安。总的来说嘛,是一个随叫随到的应急角色。”星探继续介绍,“你别小看这份工作啊,在越发讲求作息规律和健康保障的社会,人们已经不愿意值夜班了,很多行业都需要能在深夜替他们看守场地的人。”
没想到,精明的城市人已经发展到哪怕有钱也无法使得鬼推磨的地步了呢,跟勤劳务实的乡下人大大不同。从前在乡下,父亲可以为几个碎银翻山越岭去送货。他们三兄弟这种善徒步、不怕累的体格,大概就是遗传自父亲的吧。最后,星探提出了诱人的薪资报酬。他马上答应了。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星探问。
“我没有名字。”
“人总有名字。”
“圣徒行走大地,从来不需借助名字。英雄莫问出处。”
“还得按规程办事啊。”星探看了他的身份证,“好吧,你叫——盛图。”
身份证上的姓氏似乎被墨水或者别的污渍涂掉了。星探觉得他精神有问题,幸好这份工作不需要动脑子。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晚上去看守墓园。盗墓贼总是装神弄鬼吓唬他,令他想起种种乡野怪事。郊区的果园,野兽和毒虫又太多了。夜晚的高速公路发生车祸,他也曾被派过去阻挡疯狂的记者,惨烈的现场叫他不忍直视,还被指责说阻拦采访。经过几次轮调,他又被派到一栋外部老旧、内部庞杂的大厦去。那儿人员成分复杂,时有斗殴和黑道交易,是一个三不管地带,但总比面对牛鬼蛇神、蛇虫鼠蚁和血淋淋的场面要舒坦。他最终决定在大厦里当夜巡人,住在地下室的储物间,时时刻刻铭记生活目标:做一个俗世里的圣徒。
这段时间,他在大厦当夜巡人,见身份不明的人员来访都要上前询问登记。不时偶遇穷凶极恶之人、居心叵测之人、眼色暧昧之人……常起争执,但尽量避免肢体冲突,他觉得自己身手不够矫健。他在附近经常遇到一个自由搏击训练班的派单人员。那人似乎是为了拉拢他报名才日夜蹲守在这儿的:“要报名吗?强身健体,儆恶惩奸!”他每次都不与那人搭话,擦身而过。一个夜巡人何必把自己操练得像个保镖那样?实际上,很多夜巡人还是体质孱弱的老头儿。但不得不承认,那些老头儿比门神更有镇宅功效,撒手锏无非是从那双老眼迸射出来的阴鸷之气,只需一个眼神,就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姜还是老的辣,衰老背后深藏着敌意和阴谋,是都市流氓也难以招架的生存品质。若一个夜巡人像他这般,体格说不上健壮,眼神天真若羔羊,那这座大厦里的失窃或伤人事件肯定会比其他大厦要多。每次照镜子,他都认为自己并没有星探当初说的那么“骨格精奇,身手矫健,眉目又有英气”,但他的腿脚确实是属于不怕累的那种,这点不假。
“可是,做这份工作有意义吗?对找到敬泉和照维有作用吗?在这座城市里,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某天他忍不住自问,昏昏然睡着了。
那天,他从午夜睡到翌日午后,醒来时头痛欲裂,浑身酒气,爬起来照镜子,脸上有种明显的异常:右眼球比左眼球突出了半个球体的位置。眼底肌肉持续颤动,鼓胀,疼痛。右眼球似乎极力聚焦前方某种形体微薄之物,那是左眼球看不见的某种存在。轻按右眼,疼痛加剧,痛感直达大脑,在后脑右侧弥散开来。向后摸一下,那儿还有个肿块。后脑好像被重物袭击过,要不然,怎么解释右眼球的突出?若凶手下手再重些,眼球想必已从眼眶内迸裂飞出了。没时间多想,他需要找医生看看。
他一边洗漱,一边努力回忆。昨夜是不是有一场酒局,或是一次决斗,或是两者皆有?但记忆已模糊。若那是一次善与恶的决斗,他非常期待明日出门上班时,朝他迎面而来的是一群热情的大厦居民,他们拿着一面锦旗,感谢他前夜不顾自身安危,与歹徒搏斗。可是出乎所料,来敲门的不是心怀感激的群众,而是两位公安人员。他之前没在这儿的大街上见过公安人员,今天一见,却要被带去问话。这里表面是个三不管地带,但恶性事件总会挑动法律的神經。没错,我的夜巡工作是具有社会意义的,类似前线哨兵的作用。他暗想。
听完公安人员的来意后,他又害怕起来。因为死者是夜巡人协会的一个会员,此人在斗殴中身亡,脖子被人用酒瓶划开,血都流干了。他若卷入其中,别说兼济天下,恐怕自身也难保。他身上还有指向与斗殴死亡事件相关的痕迹:浑身酒气,后脑勺还肿了起来。“我一心向善,打架斗殴这等恶劣行径,是怎么也不会参与的。”他想,“但是……人的劣性根深蒂固,不排除会在酒后作祟。”公安人员希望他能协助调查,一起回派出所。“如果犯了事儿,我一定会承认。”在路上他跟公安人员坦诚道,“圣徒犯错能免责吗?不能。但犯了错的人还有资格当圣徒吗?这可能需要圣人来评判吧。”公安人员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他继而又想,真正的圣人只在高山名刹里,如果要在城市里找一个圣人出来,只能到高等学府里去找,那些学术修养和道德水平都极高的教授,堪称圣人。他对大学有无限向往,唯独担心自己仅凭高道德水平,没有高学历,很难成为追随圣人的圣徒,更别说让父母对他有一番全新认识。他顿时觉得,自己离目标还很远。
自由搏击训练班的派单人员,这时还站在街口,刚好目睹他被公安人员带走。他感到窘迫,悄声跟派单人员说:“别误会,这只是协助调查。”一说完,他就后悔了。这不就是欲盖弥彰吗?因为这两位公安人员都是便衣民警。他觉得这个派单人员眼熟,再仔细看,对方不正是拉拢他加入夜巡人协会的星探吗?他又一下子领悟到,这可能是一条黑色产业链。首先,星探拉拢别人加入夜巡人协会,派他们去治安较差的区域,同时严密监视会员的活动,在附近盯梢,再以自由搏击训练班的派单人员身份,拉拢同一批会员缴费入会,若有不从者,便安排都市流氓找碴儿,潜入会员负责管理的大厦里盗窃伤人。他们这些受骗者有两种结局:一、鉴于大厦频频失窃,不仅被开除会籍,丢了工作,还要赔偿;二、加入自由搏击训练班,在训练期间,会员离奇地发现自己所在大厦的治安问题不药而愈,心想原来有那么多坏事发生,是因为自己体格不够健壮啊——用结果制造原因。他为自己的分析推断暗自骄傲起来。
“快,抓住他!”他叫公安人员去抓那个人。
“放长线,钓大鱼。”便衣民警说。
“哦!了解,了解……”
那个派单人员不见踪影了。他激动起来,仿佛参与了一次严密布控,与社会法制体系达成了共识。这更加坚定了他要接受惩处的信念——假如最后证明确实是他在酒后杀人。从犯事到供认,他预料自己会有一种个性上的转变,从耻辱、抗拒,到充满服从快意的转变,也是从乡村野人到城市智人的转变。他想起两个哥哥,觉得今天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变化,多年前也曾发生在他们身上,他正一步步接近他们失踪的真相。他做好了思想行动上的准备。
一进派出所,根据身上的伤痕以及不安的直觉判断,他鼓起勇气自首,说人肯定是他杀的。他以为两位民警会立刻采取逮捕行动,肯许他幡然醒悟之举。两位民警只是面面相觑,留下一人继续问话。原来凶手已经被抓到了,警方需要他过来做证,最重要的是向他了解夜巡人协会的详情。夜巡人协会没有正式登记备案,在协会架构发展到这么庞大的今天,加上是营利性质的,却不时引起恶性事件,涉嫌经营非法组织,若要继续运营下去,就必须登记备案,否则难以受到监管。
他不了解这个协会,也没去过斗殴现场,他只是个打工的年轻人,但总得向警方提供些什么。于是,他把那条黑色产业链的猜想说了一通。民警做了记录。事实上,他不关心协会的情况。后脑勺的肿块,特别是震颤、突出的右眼球,持续提醒着他:真正的凶手可能是他自己,而被抓的人是无辜的。他相信这种奥妙难解的直觉,那是他被困在乡村时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脱胎换骨,尽管这么做可能会使他锒铛入狱。民警说,他们不会抓错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若他坚持自己是凶手,那么检举自己的事就得由他本人来做,再说,扰乱秩序和浪费警力同样会被拘留。
“不行!这不是拘留我的原因。我真正的罪名是杀人。看,这就是证据。”他睁大眼睛,向民警展示突出的右眼球,又拧过头来,露出后脑勺的肿块。
“你不能单凭几个伤口就冤枉自己是凶手。”
“哪有人会冤枉自己的呢?”
“要不然,你是想做替死鬼?”
“一人做事一人当!”
民警只好给他看闭路电视录像带。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出现在画面里,死者是明明白白地死于另一人之手的。他怅惘又失落,仿佛失去了一个通向圣殿的赎罪机会。民警见他這般苦兮兮的模样,只好留下自己的电话,说有事保持联系。
“其实你也认为我有潜在的犯罪可能,对吧?”他又抓住了一丝希望似的。
“这个……人人都可能犯错。”民警略做思考后说,“这也是法律的作用所在,在人犯错之前,对犯罪意识进行震慑遏制。好了,你可以走了。谢谢配合。”
“好吧,好吧。”他走出房间。
在走廊尽头,他听到身后的一个清洁工跟民警谈话。清洁工问:“那人是神经错乱吧?非要说自己杀了人……不过,不能对自己行为负责的人,抓了也没用,对吧?但你们也不能就这样放他走,应该通知家属来接他……不过,他这样的人,谁还愿意……唉!”
跨出派出所大门时,他也没有听见民警回应清洁工的话。他把这种沉默当作是一种默认。“人犯了错,就不能逃脱惩罚。”他苦于一时找不到自己杀人的具体证据,决定进病院挂个精神科,先治好清洁工口中说的“神经错乱”,或者要求病院出具证明,证明他并没有神经错乱,他是一个文明理智、有基础学识、明辨是非的城市人。只有这样做,他才能光明正大地把自己送进牢狱,接受改造。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顿悟,而他要在牢狱里实现这一点。
刚回到大厦楼下,就有个人鬼祟地从巷子里溜出来,叫住他:“太好了,你没被拘留!”是那个星探,他手里还拿着自由搏击训练班的传单。一听到这惹人厌的声音,他的头就更痛了。本想骂对方一顿,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更重要的是控制情绪,他没见过哪个圣徒或圣人会在大街上对人破口大骂。
“你没把我供出来吧?”星探追问。
“还好意思问,你把我害惨啦!我当然要向警察揭发你们。”他把黑色产业链的猜想又说了一遍。
“天大的误会!我只是个工作中介。”星探的眼都瞪大了,“夜巡人协会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呢。我只是赚点儿中介费,今天要是派不完这沓传单,就要饿肚子了。”星探把传单全塞他手里,哀求道,“帮个忙吧?”
“啊,是我误会了吗?”
他们走上大厦,挨家挨户地把传单塞进住户的门缝底下。干完活儿后,他又请星探吃了一顿午餐当作道歉,接着回地下室午休。他坐在地上,星探坐在床上。一束光从外面的马路照进来,照亮了潮黑的房间。他坐在地上,感觉这有点儿铁窗生涯的意思,把派出所的问话过程告诉了星探。“如果……我说如果,一个神经错乱的人非常清醒地承认自己有罪,那我们的法制体系是不是应该把他认定为一个理智的公民,然后逮捕他?”“你清不清醒,得由医生和法庭判定,哪是凭你一张嘴就能说明白的?”星探躺下来,吁了一口气。“你觉得呢?”他爬到床边,继续展示他头上的肿块和突出的右眼球。那种持续的疼痛像住在他脑袋里的铁面衙差,不断敦促他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不是医生,不是审判长,我只是个中介。行吧,我先睡个午觉。”星探翻了个身,掀起被子把自己整个盖住。“等等!”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把头探进星探的被子里,问,“你给敬泉和照维介绍过工作吗?他们是我哥哥。”
星探一脚把他踹下床,“等睡够再说。”他只好离开地下室,到一楼去值班。黄昏时分,星探才走上来坐在他旁边,睡眼惺忪。他们坐在大马路边上,呆呆地望着大厦之间狭窄的天空。晚霞像一个快烧完的纸团,降下余烬似的暮色。
“那些人像不像一只只在等红绿灯的蚂蚁?”他说。
“是呀是呀,交通灯就是他们的蚁后。”星探咂着发白的嘴,逗孩子似的回应,“对了,你之前要问我什么?”
“是这样的。你给敬泉和照维介绍过工作吗?他们是我哥哥,但我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星探。星探对这两个名字没有印象,回忆好一阵子,才从他介绍过工作的前雇员里想起了几个同样是从乡村出来的人,并简略地说了他们的故事。他斟酌这几个故事的意味,在其中的两个故事里发现了敬泉和照维的蛛丝马迹。
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A,擅长把凌乱无序的东西还原组装为一个整体。星探给他介绍了一份到工厂组装机器元件的工作。另外有一次,星探接到一个母亲的委托,说她家孩子把两幅拼图拆成上千块碎片混在一起,希望有人能收拾这烂摊子。星探想起了A,把他介绍给这个母亲。A一夜之间就把两幅拼图拼了出来。那个母亲后来给了星探一笔不错的报酬。
第二个故事的主人公B,擅长分析、推断和归纳,但没有学历证书。星探思前想后,觉得总不能把他介绍给证券所或者会计所吧,最后把他介绍到一家无营业执照的黑诊所上班,给一个医生当助手。那家黑诊所藏在城中村深处,经常断错症。B去了后,黑诊所断错症的事就大大减少了。B没学过医,但似乎有当医生的天赋,经过医生一番指点,再翻翻书,就能根据病人的病症快速找到病因。说起这件事,星探非常自豪,认为他的中介工作帮到了很多人。
“太好了,A就是敬泉,B就是照维!”他心中大喜,一口咬定。
“真的?你瞎说吧。”星探不解。
他很有信心,于是向星探逐一分析起来。A擅长把无序之物还原为有序整体,犹如百川归海,不正是归墟的表现吗?A无疑是敬泉。B呢,擅长分析、推断和归纳,找出病因病灶,这显然跟溯源有着同一种循证精神啊,他不是照维还能是谁呢?热情分析带来的成就感,再次令他感到骄傲。我的兄弟果然在这座城市落脚了!这时,星探却说,他的想法有點儿先入为主,有些刻意:“就拿大厦管理员这份工作做例子吧。你现在的工作无非就是维持秩序,或者检查大厦的电路和管道,找出停电断水的问题所在,这跟A和B做的事没本质区别啊。你怎么不说,你就是敬泉和照维呢?”“你这就不对了,你这是抬杠。”他坚持己见,问星探要他们的地址。星探点点头,说明天再给他。“我现在开始信了。”星探说。“信什么?”他说。“你神经错乱这事儿。”星探指指脑袋。“我反而开始觉得,我的头脑很理智。”他嘿嘿地笑。
肿块引起的疼痛弥散得更广了,头好像快要四分五裂。他还经常担心右眼球会冷不丁地蹦出来。这两种无来由的伤痕,会不会正是引起“神经错乱”的原因?离开乡村那天,他告诉自己,所有事情都有一个起点和一个终点,这也是敬泉和照维的行动纲领,但这两种伤痕又是由什么引起的呢?他又将走到什么境地去?他只是睡了一觉,它们就在身体上出现了。如果它们不是梦的副产物,就是有人趁他睡觉时袭击了他。那桩凶杀案肯定发生在一个他没意识到的时空里,连民警的闭路电视也没拍到。闭路电视里显示的画面绝非凶案第一现场,真正的凶案现场发生在他的头脑里,他玄乎地推测道。
“现代城市的运作讲求有理有据,我一个人确实口说无凭。”他说,“反正不能拖延了,我要去病院看看,开个证明。来,你给我介绍一家吧。”
“介绍病院?”星探露出疑色,“这不好办吧,医托是犯法的呢。”
“以朋友身份介绍,就不算医托。我们是朋友,对吧?”
“当然,出门靠朋友嘛。”
这时,一群形迹可疑的人趁着暮色闪进对面那座大厦。那座大厦也是他负责管理的。他起身想赶过去,星探拽住了他,要他坐下来。
“你拉着我干什么?!”
“你不是要去病院吗?听我的,坐下吧。”
当晚,那群人在大厦实施了盗窃,后来又因为分赃不均发生斗殴,伤亡惨重。他和星探坐在马路边上刚好目睹了那一切,抽着烟,沉默不语。翌日,受害群众纷纷指责他失职。星探马上现身安慰大家,说他神经错乱,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然后出面帮群众报警。很快,病院来了一辆车把他接走了。车缓缓开走时,他透过车窗,感激地望着星探,跟他挥手道别。当车开出去很远后,他才想起忘了向星探要敬泉和照维的地址。此时他想下车也没门儿啦。星探从人群中悄悄离开了,因为他刚刚又赚了一笔钱,结束了一项中介委托,成功帮一家私人精神病院完成了收治患者的年度指标。
在车上,他不吵不闹,直到下车时都表现良好。原本严阵以待的护工见状,打起瞌睡,用束身衣盖在脸上,遮挡车窗外刺眼的光线。车一路开往城市边缘,城市施工进行得如火如荼,一种如同荒漠的景观再次浮现在眼前。他又开始分析:在城市建设的最初期,需要对地面景观进行破坏性的推平,使其呈现看似荒漠的模样,继而再以现代化手段进行二次改造和重塑,后面才有了灯火辉煌,建筑才会拔地而起,经过整齐规划的绿化森林才会比原来更加绿意盎然。“我所看到的荒漠只是过渡性的地理面貌。”他试图融入城市的发展认知里。
精神病院以疗养院的名义出现,高墙涂着怡人的鹅黄色油漆,有种贵族宫殿的气派。护工询问他的姓名、住址和目前的情绪状态。他回答:“情绪都不错,只是头和眼痛得难受。”护工登记完后,开始跟他攀谈:“我最喜欢接待你这样的客人。一切安稳,一切朝着好的方面发展。”“不会吧?我头都要裂开了呢。”他注意到护工称呼他为“客人”,而不是“病人”,不禁高兴。“那你就来对地方啦,跟我走吧。”护工指引他穿过宽阔的走廊,路过众多整齐划一、采光良好的房间。房间一律是鹅黄色的酒店装修风格,但内部摆设很少,一张床,几个花瓶,几件日用品,极尽简练,说是尽可能减少刺激患者发病的外部因素。一个房间可以住四个人,那些疑似患者的人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大型机器无休止地工作。护工推开一间诊室的大门,请他进去。
“听着,我不是来住酒店的。”一坐下,他就跟医生说。
“我们这儿,其实也是一个疗养院。”医生还介绍说,附近施工在建的是一个酒店度假旅游区,建成后,还会有更多游客来此处疗养身心。如果他觉得疗效不错,可以跟亲友推荐,推荐会有折扣。景观开阔的高层区域是给贵宾游客住的,中层区域是给尚未定性的普通游客住的。“当然,治病才是我们的根本使命,下层区域是提供给确诊患者入住的。”
“我明白了。高层显然不是我住的。”
“你是……盛图?”医生看一眼他的病历本。
“我还不是圣徒,正在努力。”他脸都红了。他一五一十复述自己的冒险故事,坦言犯下了命案,却因为神经错乱而免责。他认为自己神志清醒,只是莫名其妙地头痛欲裂,眼球暴突,埋怨法制系统正阻碍他承认自身的错误,接受该有的惩处。
“除了生理性不适,你现在的心情如何?”
“感觉良好!非常好!”
“那不正是问题所在吗?”医生勾起手指敲桌子,“自我感觉良好是一种现代幻觉,是疾病的代偿性心理。依我看,你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几个护工进来,准备把他送到中层区域入住。他为此交了一大笔钱。对他来说,无论是住高层贵宾游客区,还是住下层病患区,结果都一样。前者意味着医生认为他神志清醒,有刑事责任能力。若是后者,无非进行治疗,等病好了,他就可以再次到派出所去了,唯一担心的是万一民警说他是在发病期间犯事,依然无须负责,那么来这儿就白费心机了。
“若要做一个真正的圣徒,一个人就要为他生命每个阶段犯的错受罚。”他对护工说。
“前提是得遵守法律条文,我们不会随意给你定性。”护工回答,“你是真傻还是假蒙,是有罪还是无过,都不能由你一张嘴说了算。”
“你们给我开个证明就好了。”
“没这么快,还须观察。来这边,处理一下伤口。”
疗养院没有为他实施精神介入的诊断治疗,只是简单地给他的肿块做了排脓。医生说,他头上的肿块像植物萌芽那样,长出了几个肉乎乎的小角,至于怎么把突出的右眼球压回去却无计可施。“我不想住在中层,上不达,下不至,性质不明确,只会耗费大家时间。”他说。“你还须观察。”医生重复说。除此之外,院方安排他每天到露天庭院散步。庭院在疗养院后方,地面铺着一层柔软的沙子,太阳晒得沙子发烫。他第一次来庭院散步时,以为来到了海边沙滩,想晒日光浴,但那儿竟然一棵遮阳的树也没有。阳光太猛烈,只会加重他的神经疼痛。
透过庭院的栅栏,可以看见外面施工中的酒店度假旅游区。酒店尚未建成,黄沙乱石遍布的工地上却游人如织,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前面的一个大坑上。他把手伸出栅栏,唤来了一个游客,打听前面有什么趣事。游客说,他也是慕名而来的,这里正打造一个约旦风情度假旅游区,加入浴场、浮雕、庙宇、疗养院等元素招揽游客。死海是约旦旅游绕不过的景点,约旦风情度假区自然少不了一个人造死海。建造死海是两个房地产股东想出来的点子。那个大坑正是为建造死海挖的,一条大江支流(房地产商称之为小约旦河)正源源不断地把河水输送进大坑里,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将其填满。自从听闻这个规划后,他们这些游客日思夜想,盼望能一边在国内体验奇妙的死海漂浮,一边在疗养院度假,休养生息。
“这家疗养院怎么样?”游客问。
“感觉良好。你报我的名字,说是我推荐的话,还有折扣。”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耍我呢。”
每天都有施工人员来维护大坑的周边环境,除草,叠放石头,营造一种湖岸荒芜的死海风景。他们不断往水里倒入各种矿物盐,试图提高水中的盐含量,达到使人体漂浮的效果。为了检验漂浮效果,他们一天好几次跳进水里,但每次都是咕咚一声沉下去。他觉得,他们采取的商业行动有种不切实际的幽默,说那是行为艺术也不为过。可是,可是——看啊,人造的死海,荒芜的工地,两者结合在一起——这里不就是敬泉和照维最终相见的地点吗?!敬泉沿着大江支流来到人造的死海,照维沿着砂砾破路来到荒芜的工地,这是一个荒漠和大海皆有的地方!
在疗养院积郁已久,他激动得跳起来,心想提出这个点子的两个股东莫非就是敬泉和照维?若不是,他们也至少在那些游客之中吧!尽管对两兄弟有过深切的怀疑,如今他心中再次燃起希望,對城市这种原本令他疑惑重重的居住形式产生了莫大兴趣。它同时容纳人类、动物、森林、荒漠和大海,一日四时景,十里不同天。“星探果然没有骗我,把我送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与敬泉和照维相见。”他说。
外出一两年后,他才第一次有底气给父母打电话。他请求护工帮他把好消息带回那个苦闷的乡村去。护工很乐意帮这个忙,就去打电话了。过了几天,也不见护工回来。他的活动范围又限于房间和庭院之间,不能亲自打听,就像他在乡村生活时那样,每日只能来往于家里和学校,不可远足。他没日没夜地等护工给他答复,眼见大坑里的水即将涨满,湖岸终于连一只鸟、一根草也没有了。人造的死海真的会如愿实现吗?
护工竟然在一个月后才回来,叫他到主任医师的办公室接电话。原来打电话需要一层一层地往上报,而且电话辗转了很多次才打通。他来到疗养院最高层,进门前看到办公室门口的职称铭牌上,写着“教授”二字。教授本人就在观景阳台上。他走出去。阳台外的景色一览无余,荒芜的湖岸绕着一片翠绿的湖水,酒店巨大的霓虹灯牌高悬空中。这里是新兴城市的宠儿,是所有乡村和城市流浪者的归宿。
“你是教授?”
“你好。对,我姓邓。”
“那,邓教授,您一定是圣人吧?我要向您学习。”
“教授是教授,圣人是圣人,这是有区别的。以知识自居,非圣人也。同一个道理,盛图是盛图,圣徒是圣徒,不可混为一谈。”邓教授回到办公室,拿起病历本,继续说,“我看过你的故事,你是个优秀有天赋的人,对事物定义有着清晰强烈的认知。假如未来从事追根溯源的科学研究,是大有可为的。”
“谢谢!”他说,“既然我能分辨事物,认知又这么清晰,连您也这么说,但法制系统仍将我拒之门外,我说的是——牢狱大门。”
“进牢狱?这对你的病可没好处。”邓教授脸色一沉,“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把我们这里当成牢狱,在这里悔过。再说,这里还可以度假。你没必要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罪人。”
“不行。牢狱是牢狱,疗养院是疗养院。您也承认,我对事物定义的认知是清晰的,就不可能混淆这两者的差别。”
“好吧。那你说说,进食是怎么定义的?”
“你是指吃饭?”他問,“张嘴,塞食物,咀嚼,吞咽,消化,排泄。”
“没错。可难道你每次吃饭都要查阅这条定义,牢记这条定义,才知道怎么吃吗?那是词典的工作。大脑一旦越界,会出错,会当机。不妨放松一点儿。我说你认知清晰,没错,但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我们帮患者找回理智,但事实上,理智没办成什么好事。本能已经足够我们生存,足够解决由现代心灵的多余能量造成的种种问题。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不要想太多,不要过虑,不要过度分析。你在你哥哥的事情上就犯了过度分析的错误。”
“不不不,”他站直了,反驳说,“城市依靠理智分析运作,乡村才以直觉本能谋生。虽然来城市闯荡才一两年,但我看出这点来了。”
“世上哪有这么泾渭分明的事?”接着,邓教授把桌上的电话递给他,“节哀顺变。”
“找我的?谁去世了呢……”
接电话的不是父母,是某个他早不记得的亲戚。亲戚一开口,便斥责他不归家,连父母去世也找不到人回来奔丧。他感到委屈,极力解释,当初是父母叫他外出寻人的:“敬泉!照维!我快找到这两个没良心的败家子了!他们怎么不回来奔丧呢?爸爸,妈妈……”亲戚沉默一会儿,在回忆什么,然后才告诉他,那两个哥哥年幼时掉进河里,一个死于溺水,一个死于高烧不退,他父母老来得子,才有了他这么一个儿子,对他宠溺有加。不等他回应,亲戚继续数落他的忘恩负义,为了逃避赡养父母的责任,编造子虚乌有之事,离家万里。
“是他们告诉我有这两人的!是他们叫我出门远游的!”他气愤极了,说完挂上电话。
“别急,没关系。”邓教授安抚他,“子虚乌有向来是这里的集体精神。”
“是啊!可不是嘛。”
“你可以走了。”
“治疗结束了?”
“在你挂上电话那一刻,今天的治疗就结束了。”
他昏昏然走出房间,一层层走下楼梯,每下一层楼,持续多日的头痛就消失一点。颅内有种奇怪的引力,正使右眼球慢慢缩回眼眶中。走下最后一步楼梯时,他突然感觉,那个死者和自己根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也想不起为什么要认罪,又为什么要成为一个圣徒。一想起父母去世,他跟世界那种黏稠、胶着的联系就猝然断开了。第一个疗程结束后,身体是轻松一些,但所谓的神经错乱之症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吗?他自问。头痛欲裂时,他是不是正在思考自身某些幽暗的事情呢?眼球暴突,是因为想极目看清外部世界吧?一旦头不痛了,眼睛不再鼓胀了,他却感到无意义的空虚,大脑仿佛浸泡在一个充满溶液的罐头,黏糊糊的洗不干净,生出结束一切的渴望。下至一楼,他从庭院的栅栏翻出去,穿过密集喧嚣的游客,走向那个大坑,一点点走进干净的人工湖水中。
湖水淹没他的头顶,气泡从鼻腔里冒出,朝水面上升。这时,他第一次感受到呼吸的形状,那是一种呈现在他的胸腔表面,如山峦般急促起伏、自由美妙的波动。一种向上举托的浮力,缓缓汇聚在他身下,紧贴他的背部,他的手一拨,身体迅速浮了起来,重新暴露在烈日下,大口呼吸空气。是高盐分带来了浮力吗?众多游客见状,惊呼雀跃:“死海建成啦!”他们纷纷跳入湖中,迫切要体验死海漂浮的奇景。他们一个个依旧是咕咚一声,沉了下去,根本浮不起来。唯独他,舒展双臂,以仰泳姿态平躺在水面,直视烈日——他知道自己从来不会游泳,或许是生的本能使他学会了游泳,肺部也变得强健有力了。水中的游客纷纷游到他身边,琢磨他是怎么能手脚不动,如此轻松就浮起来的。见人们围着他,神情讶异,有那么一刻,他宛如一位在人群中心布道的圣徒。但与其自称一个圣徒,不如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信徒,他觉得一个现代人总该去相信些什么吧。曾经在乡村,他们一家相信土地的力量;如今在城市,自我的花朵破土而出,鲜艳地活着,卧于破碎的大地上,凝望大厦之间的万里晴空。他再次确信,这里就是敬泉和照维最后相遇的地方。
邓教授吹着楼顶的热风,站在最高处俯瞰。他的病人正仰躺在水面,浮沉自渡,无人引航,似在凫水泅泳,又仿佛踏波而行,他是这片人工死海上最闪耀的一颗珍珠,是沙滩上所有时代病人中最具悟性与灵性的一员。在这个阶段,院方做出决定,要将他转入下层区域。当护工前来通知他时,他没有拒绝留院观察,但也不认为自己有病。邓教授将他留在自己身边,让他当一个名义上的助理,干些杂活儿,每天对谈一个小时,谈话内容全部记录在档案上。他趁机提出薪资要求,既然当助理,又为院方提供文本内容,院方就要按现代社会的薪酬制度向他支付工资。他知道,他也许只是某种病例样本,具有观察研究的价值,但他没有点破,也没有试图搞清楚自己属于哪类病人,始终对邓教授的人道主义精神怀着朴素的尊敬。
每次对谈开始前,邓教授都要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有时自称敬泉,有时自称照维,回忆各自归墟和溯源的冒险故事,但对于自己本身,他说他只是一个迷途之人。有时候也会想起死去的父母,他又哭又笑,对他们又恨又爱,但那也不是真的恨,不是真的爱,而是一段漫长的时代余绪。
每天午后,他去水池游一个小时。不知道人造死海是不是真的建成了,反正他没有溺过水,游得很轻松,只是手脚不动就能马上浮起来的奇迹,再也没出现过。游累了,他就坐在砾石滩上,享受日光浴,和来自各地的游客聊天,聊他们见过的城市,聊旅途中的往返,聊得深入而广泛。有一次,他看见那个星探混在游客中,秘密派发教人如何飞越疯人院的课程传单,给他也发了一张。他激动地抓住星探的手。星探发现是他,吓了一跳,连忙为自己出卖他道歉。他却说,一旦身在城市,就已无内外之分,何谈飞越?还不忘感谢起星探,说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职业经理人。星探感到莫名其妙,从头到脚打量他:他剃光了头发,赤脚行走,有点儿行脚僧的味道。他对这样的身体很满意,光光的头顶是宽阔的海洋,干裂的脚掌是崎岖的沙漠,含泪的眼睛是不竭的悬泉。星探讪讪笑着,从他手里要回传单,翻出围栏,到下一个地方寻找新生意去了。
到底是谁在搞子虚乌有的事呢?父母一手捏造了敬泉和照维的去向,他却不负众望,果然找到了这个理想中的地方。不过,归根结底,他是追寻着两个早夭的兄弟,追寻着他们来不及成形的个性和理想,才最终抵达了这座到处行走着现代信徒的伟大城市。在他二十岁见识尚浅而又纯真的眼中,这座城市像是现存城市的一个古典范例,或许也是未来乡村的某种苍白雏形,他将永生为其歌颂。
责任编辑:梁智强
■ 路魆,1993年出生,广州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