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硕
魏晋六朝主要指北方的曹魏、西晋、十六国,偏安江南的东吴、东晋以及南朝宋、齐、梁、陈等政权。诸国在域外交流方面各有侧重,有些旨在稳定陆上丝绸之路畅通,有些则重视对海上丝绸之路的利用。在这一历史时期,中国与印度半岛诸政权的联系逐渐增多,继汉代之后开创了中印交流的又一个高潮阶段。
早在先秦时期,我国云贵川地区的居民就已经跨越横断山脉,与印度半岛上的古国进行贸易。他们走过的“蜀身毒道”也被称作“南方丝绸之路”,与北方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齐名。彼时,大量贝币源源不断流入中国,尤其是西南地区的古滇国。为了方便商路、贮藏财富,古滇人铸造了一种储贝器,这种特有的青铜器器盖上往往铸有诅盟、纳贡、纺织等场景,被后人视作“无声的史书”。汉武帝时期频频对西南用兵征伐,设立益州郡,也是为了彻底打通南丝路。可见,中印之间的陆上交通由来已久。然而,囿于航海技术所限,从印度半岛扬帆来华的航线长期未能建立,这从“苏物使印”中可以得到佐证。
公元三世纪初叶,扶南王范旃派遣亲信苏物为使,逆水行七千里,耗时一年余方至中天竺。按照《梁书·海南诸国传》的描述,中天竺的国王见到苏物,惊曰“海滨极远,犹有此人?”扶南的地理位置,大致在今柬埔寨附近,可见印度半岛至东南亚的水路交通尚未为人所熟知,遑论扬帆至中土。不过,以扶南为中介,情况很快有所转变。
在魏晋史学家胡冲所撰《吴历》中,有“黄武四年(公元225年),扶南诸外国来献琉璃”的记载。作为回访,东吴政权于次年派遣宣化从事朱应、中郎将康泰出访扶南、林邑等国。17个世纪后的1983年,为纪念康泰下南洋,中国地名委员会将中国南沙群岛永暑礁西侧一处岛礁命名为“康泰滩”。朱应、康泰在扶南期间,遇到了同样前来回访扶南的中天竺使节陈、宋二人,被对方告知:天竺“佛道所兴国也。人民敦厖,土地饶沃。其王号茂论。所都城郭,水泉分流,绕于渠緌,下注大江。其宫殿皆雕文镂刻,街曲市里,屋舍楼观,钟鼓音乐,服饰香华;水陆通流,百贾交会,奇玩珍玮,恣心所欲。左右嘉维、舍卫、叶波等十六大国,去天竺或二三千里,共尊奉之,以为在天地之中也。”
查阅历史年表可知,公元226年正值来自中亚的月氏人所建立的贵霜帝国统治印度半岛北部。在印度古典戏剧作家苏般度(苏磐图)的古典梵语小说《仙赐传》(Vāsavadattā)中,也曾提及贵霜帝国君主王号为“Murunda”(穆伦达),发音与陈、宋二使所言“王号茂论”相近。这个称呼与我国典籍中对贵霜帝国君主的固有记载不同。比如,按《后汉书·西域传》所载,大月氏分为休密、双靡、贵霜、肸顿、都密,凡五部,首领称“翕候”。在贵霜翕侯丘就却歼灭其四部之后,自立為王,国号贵霜。因此,笔者推测“茂论”应该是印度半岛原住民族对贵霜帝国君主的称呼。
贵霜王并不满足于仅同东吴开展交往。通过与朱、康使团的初步交流,他们了解到三国时期的基本情况,决定派使者前往曹魏入贡。于是,在《三国志·魏书·明帝纪》中出现了“太和二年(公元229年)十二月癸卯,大月氏王波调(韦苏提婆,Vesutiva)遣使奉献”的记载。魏明帝曹叡册封波调为“亲魏大月氏王”。此番贵霜国王遣使来华,意在凭借曹魏天子授予的封号,给自己加持,以维系日薄西山的帝国。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我国对中亚、南亚的影响力。
除了政府使团之外,自印度半岛前往洛阳者亦不乏其人,尤以僧侣居多。魏主曹芳嘉平二年(公元250年),中天竺的律学沙门昙柯迦罗(汉名法时)来到洛阳,“时魏境虽有佛法而道风讹替,亦有众僧未禀归戒,正以剪落殊俗耳。”昙柯迦罗决定留下来翻译梵文戒律,经过删减精炼而成《僧祇戒心》。昙柯迦罗还召集在洛阳的天竺僧侣设立“羯磨法”,也就是出家僧人须遵守的“行为准则”。他并在洛阳白马寺设戒坛,中土戒律始自于此。第一个登坛受戒的人名叫朱士行,法号“八戒”,被称作汉家沙门第一人,他曾西行求法,有观点认为这便是《西游记》中猪八戒的原型。
无论昙柯迦罗还是朱士行,都是走陆上丝路,经过于阗、鄯善、敦煌等地。之所以一路畅行,与曹魏前期对丝路的经营有关。以敦煌为例,在汉末乱世曾经有过长达20年的无序管理期,豪强、渠帅兼并土地,割据一方,盘剥当地百姓及过往商旅,致使丝绸之路一度中断。后来,曹叡任命仓慈为太守,治理敦煌,抑制世家大族,恢复贸易秩序,颁发通关文牒,取得明显成效,得到沿线各族商贾拥护。
作为丝路要冲,敦煌在东晋十六国时期仍然发挥着枢纽作用,高僧法显携道整、慧景等人前往天竺求法,也曾到访此地,得到时任太守李浩的款待和支持。法显之所以在65岁高龄仍毅然西行,还与上文的昙柯迦罗有关。由于昙柯迦罗对梵文戒律的翻译去繁留简,至十六国时期出现了律藏舛缺、法度松弛等问题,法显等人决定赴印度半岛寻求更完备的戒律经典。
彼时印度半岛北部的政权已不再是大月氏人建立的贵霜帝国,而是被称为“印度第二帝国”的笈多王朝。取经团队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翻越葱岭,历尽艰辛进入北天竺,横渡新头河(印度河)。在印度期间,法显游历了乌苌、那竭、毗荼、僧伽施、沙祗、拘萨罗等国,足迹遍布半岛北部、西部及中部,最终于公元405年抵达笈多王朝首都华氏城,也就是法显在《佛国记》中提到的巴连弗邑(Pā?aliputra)。华氏城自“印度第一帝国”孔雀王朝时期就是古都和佛教发祥地,法显抵达之际恰逢“超日王”旃陀罗·笈多二世在位,当时是古印度的“黄金时代”。法显在印度半岛盘桓数载,精研佛学典籍,还曾南下狮子国(斯里兰卡)求经。得偿所愿后,他搭乘商船经水路返回中土,并于东晋义熙八年(公元412年)在崂山登陆,足见至公元五世纪初,由南亚次大陆经东南亚至我国的航线业已贯通。
南天竺(今印度南部)高僧菩提达摩在古代中印交往史上是不能不提的人物。他沿海上丝绸之路来到中国,在广州南海郡的珠江岸边登陆。至今,在广州市荔湾区下九路西来正街,尚有一处“西来古岸”的石碑,旁边是“西来庵”(今华林寺)。“西来古岸”的碑文上写着“萧梁大通元年,达摩尊者自西域航海而来,登岸于此”,与清代康熙二十年的《华林寺开山碑记》所述相吻合。萧梁大通元年是公元527年,而唐代柳宗元在《柳河东集》卷六《释教碑》中对达摩登岸时间的记述是“北魏太和十年(486年)”,两者相差40余载,仍有待考证。
达摩抵华后,先是前往南朝国都建康与梁武帝对谈。萧衍问起“功德”之事,达摩所答不称天子心意,相谈不契,故“一苇渡江”前往北朝,“隐于嵩山少林寺”,在五乳峰石洞之内盘膝静坐,不说法、不持律,参禅面壁九年,成为“东土禅宗初祖”。
笈多王朝也曾派出官方使节竺罗达前往萧梁。天监二年(503年),该国国王遣长史来华,向梁武帝递交了国书,并进呈了琉璃唾壶、杂香、吉贝等物。这封国书被完整记录在《梁史》之内,信中首先提到笈多王朝脑海中的南朝地理环境及梁武帝其人,即“彼国据江傍海,山川周固,众妙悉备,庄严国土,犹如化城”,“大王仁圣,化之以道,慈悲群生,无所遗弃。常修净戒,式导不及,无上法船,沉溺以济。”这些溢美之词固然有被翻译润色的成分,但也反映出笈多王朝對笃信佛教的梁武帝和南朝政权还是有些了解的。文中提到“(笈多王朝)所住国土,首罗天守护,令国安乐……” “首罗天”全称为摩醯首罗天(Mahe?vara),就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的湿婆神。
在国书的结尾,则是“愿二国信使往来不绝”的美好愿景,并希望梁武帝遣使回访,“具宣圣命”,增进双方友好往来。
六世纪初的笈多王朝已不如法显旅印时见证的那样鼎盛了,在嚈哒人(Ephta,亦称“白匈奴”)的凌厉攻势下,帝国的西北部领土已经完全丧失。正是在此情势之下,才有竺罗达的萧梁之行,其目的与贵霜帝国遣使曹魏求封如出一辙。
《法显传》又名《佛国记》《历游天竺记》《昔道人法显从长安行西至天竺传》《历游天竺记传》《释法显行传》等,系东晋十六国时期法显撰写的游记,成于义熙十二年(公元416年),为研究中国与印度、巴基斯坦等国的交流史提供了重要资料。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中印之间的交互往来绝非单向输出,而是双向交流。以天文学领域为例,关于“二十八宿”的划法,各大文明古国各具特色,又以中、印的分法最为相近。1978年,在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的漆箱盖上发现了彩色天文图,在居中位置以篆书“斗”字为北斗,四周书写着全天“二十八宿”的名称。由于墓主人的下葬时间至迟不晚于公元前五世纪,故印证了“二十八宿”是由我国传入印度的历史事实。
(作者为中国国家博物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