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
傍晚,冬娇子从麦菜岭的背面朝我家走来,迭声呼唤着我母亲的名字。我冲出家门,看见她披着夕阳快步下坡,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从高处降落的一个老天使。
我知道,要打切糖了。在童年的记忆里,岁末最期待的莫过于置办年果子,打切糖便是其中极隆重的一件事,要提前和冬娇子约定时间。村里会打切糖的师傅不多,腊月是她最忙碌的时节,要先爆好米花,买好白糖,备好柴火、草纸、石灰等必需品。
对于大人来说,这是辞旧迎新必不可少的仪式,是春节期间待客的礼数和家庭的脸面;对于孩子而言,更多是味蕾的满足和事件本身带来的热闹和喜悦。一年到头,我们罕有零食,能尝到甜头的时候实在屈指可数,唯一可以大快朵颐的时候只有过年。可想而知,打切糖在孩子心中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母亲迎上前去,接过冬娇子手中提着的工具,一脚跨进了厨房。不用瞧,我也能猜到,无外乎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架子、一柄沉甸甸的大木槌、一根圆溜溜的油茶木棍、一把轻薄而锋利的切菜刀、一把结实又光滑的长木尺。年年圍着锅台转悠,我早已看过很多遍。这时的冬娇子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女将军,开始发号施令:“烧火、熬糖。”那闪着银光的白花花的糖粒,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偶尔用指头蘸一点儿放进嘴里舔一舔,已是极快活的事。可是这一天,那么多的白糖,被一股脑儿地倒进大铁锅里,不能不令我感叹过年的神奇。我趁机拈了一小撮入口,母亲没有责怪我,她总是在这个时候变得格外慈爱、宽容起来。
而冬娇子脾气不大好,喜欢叱骂小孩,嫌碍手碍脚。我自小心性敏感,受不得半点儿委屈,不过对冬娇子的苛责,我基本采取无视或原谅的态度。谁让她会打切糖呢?谁让她一连多天脚不点地东家打完西家打呢?如今想来,哥哥就比我聪明多了,大人干活儿的时候离得远远的,少挨了许多骂。等到可以吃的时候,他立即闻声而动,大吃一番,再夹带一些,不知不觉间就溜进了卧室。
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总是晚上打切糖。昏黄的灯光下,灶膛里柴火熊熊燃烧着,母亲和冬娇子一边默契配合,一边热切交谈,整个厨房充满了温暖的、甜丝丝的味道。此时屋外北风呼号,时不时将窗玻璃敲打得哐当哐当响。冬娇子和母亲说起邻村的一家人,为了打切糖,借钱买的白糖,夫妻俩在打切糖那天因为欠债的事吵了起来,女人闹到差点儿要喝农药,幸亏被她死死地抱住了。“唉……”母亲长长地叹一口气。其实,我们家又何尝容易呢?村里的桂英奶奶、招娣奶奶、大伯母、二伯母……哪个女人不是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但这辞旧迎新的年,无论如何也要往好了过,往甜了过。
冬娇子搅动着大铁锅里的糖,在我眼巴巴的注视之下,白糖从固体变成黏稠的液体,从亮晶晶的白色变成半透明的黄色。冬娇子舀出一小勺,用大拇指和食指一蘸,再一张,拉丝了,立即将米花倒进锅里,迅速搅拌起来。另一边,木架子已经在大砧板上摆好。起锅的糖米花倒进去,冬娇子拿木棍抹匀、压平,又用大木槌一寸一寸地捶实。顺着长木尺的边沿,她挥动了菜刀,嘎吱嘎吱地将糖米花竖切成了若干个长条,然后将长条横切成一块一块的小薄片。她的刀功非常了得,又快又准,后来我在课本上读到《卖油翁》,将二者联系起来,对“熟能生巧”一词自是心领神会。
糖米花切好片,就可以用草纸包装起来了。父亲、母亲和奶奶坐在桌前,将裁好的草纸摊开,放入十余片糖米花,四个角往里一折,再拿糨糊粘好口子,就是一包四四方方的切糖。包切糖要快,防止糖米花变软,松散不成形。奶奶一边忙活,一边絮叨起她小时候的事:经常饿肚子,零食连想都不敢想,切糖是富人家才有的稀罕物。如今热热闹闹过年,该有的都有,她实在是心满意足。
一口大陶瓮,等在木阁楼上。母亲用竹篮将切糖提上楼,小心地填进大陶瓮的肚子里,再将盖子压紧。当然,大陶瓮底部垫了不少生石灰,是用来吸水、防潮、养切糖的。几天过后,切糖就会变得又干爽又酥脆。那个木阁楼和那口大陶瓮,承载了我童年的甜蜜和欢愉。木阁楼从不上锁,母亲偶尔变戏法似的藏进一包饼干、一袋糖豆,全都化作了我和哥哥舌尖上的享受。哥哥总是比我嗅觉灵敏,他悄悄地爬上木阁楼,悄悄地拿两包切糖掖在衣服内,一个人躲起来津津有味地吃。等我发现可以拿的时候,他早已享用过不止一次了。而我每次爬上木阁楼,忠实的狗儿芝麻都会紧随我的脚后跟,我抱着切糖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用渴盼的、无辜的眼神凝视着我,我不忍心让它失望,每每分它几片,看它吃得嘎嘣脆,愈加感觉切糖是如此美味。母亲看见了,说我“天一半,地一半”,却并未责怪过我,也许大家早巳把芝麻当成家庭成员了。
如今想来,母亲为了满足我们兄妹的口腹之欲,真是费尽了心思。她总是就地取材,变着法子将蔬菜或粮食做成零食。晒芋荷干、豆角干、红薯干,炒花生、豆子,炸芋线、糯米酥……那些油啊,糖啊,都是她从牙缝里抠出来、省出来的。
除夕之前,母亲会安排我和哥哥去一趟外婆家,送过年的切糖。一根小扁担、两个蛇皮袋、几十包切糖,哥哥挑着担子走在前,我亦步亦趋跟在后,过牛难石、翻石罗岭,艰难步行半天才能抵达外婆家。外婆接过担子,总是心疼地嘘寒问暖。血缘、亲情和爱,就这样穿越山山岭岭,承载着年节礼俗,一代代传递下去。到了正月,家家户户来客人,首先摆上待客桌的就是切糖。大人们并不吃,总是小孩子望着切糖眼睛发亮,迫不及待地拆一包,吃得咔咔响,嘴角上沾满了糖米花也顾不得揩一下。无论如何,孩子欢喜了,大人就喜上眉梢。
光阴流转到21世纪,当年那个馋嘴的女孩儿已是镇上的一名教师。当我春节期间重返麦菜岭的时候,忽然发现村里少有人家打切糖了。有一次,我站在屋后的坡岭上看见冬娇子,她佝偻着背,不复从前的精神和威风,想必已打不动切糖。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是比切糖好吃得多的各色零食,包装精美的糖果、巧克力、果冻、饼干……简直让人眼花缭乱。等到我女儿这一代,孩子们的嘴巴更刁了,面对琳琅满目的零食,他们会看品牌、比颜值,并不胡乱开吃。甚至,甜味的东西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味蕾,偏要追求些别样的滋味。过年和日常,于他们几无区别。
辞旧迎新时,再没有一个母亲为了孩子的零食愁得眉头打结了。味蕾深处,定格下生命中珍存的那份“甜”,以及时代一程程送来的“变”。
(选自2024年1月3日《文艺报》,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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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通过叙述打切糖、吃切糖等往事,表达了怎样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