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生活（组诗）

羌人六（羌族）

内心生活

二月，古老的平原

弥散着久违的深情

草木生长，人群奔忙

今宵，穿过葱茏的人群

灯火匍匐的街道

目光被一个景象

瞬间擦亮

滴答作响的时间内部

蓬头垢面的流浪汉

带着他自身的处境

独坐街角读着一本书

如此浑然忘我的模样

恍如一座凄凉的雕塑

我惊讶于他的一心一意

也羡慕他捧读的书

一颗始终低下的头颅

仿佛在试图唤回你我

缺席已久的内心生活

大鸟

草木抹去荒芜的四月

四川成都到浙江宁波

闪光的大鸟腾空而起

驶入这生长的旅途

天空浩瀚，宇宙深邃

使我想起蛇形的往昔

几年未出远门

寡言的人依然蔚蓝

只是难以厘清

丧失与收获

甘甜与苦涩

耕耘与孤独

——混淆后的属性

飞机上，读作家三毛

《撒哈拉的故事》

或目望窗外的沧桑云海

目光里敬意满怀

也时刻心惊肉跳

畏惧着

这只飞行状态的大鸟

会突然爆发密集而又

葱茏的鸣叫

自画像

俗称川西坝子的成都平原

于故乡长满高山的人而言

有着菜籽落海般的浩瀚

锦江区红星路二段85号

悄然崛起的摩天大厦

巴别塔似的巍峨耸立

太阳、白云和天空

在它的追赶中，不再

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早晨、中午和黄昏

于此往返上班途中的我

一个故乡长满高山的人

时常忍不住驻足眺望

远离地面的摩天大厦

吊篮高悬，空中飞人

片刻不停榨取光阴

保持沉默，如此忘我

一种与众隔绝的生活

慰藉着我的魂灵，仿佛

雏鸟缓缓啄开命运那夹生的壳

河流上

六月，断裂带的果梅成熟，如星般挂住

我们的视线，天空下群山绵延

燥热不堪，汗水与梅子被一炕炕烘干的

酸爽味道，在空气中彼此混淆

又各自弥散。带孩子们下河踩水

像是翻过许多春秋梦境而来的团圆

有一種语言无法抵消的宿命感

一代代人穿过岁月，生生不息

河流曾经赋予我的，要还给河流

还给眼下这茬小小的儿女，当他们

长大成人，是否会像我一样爱这片土地？

烈日当空，我们穿过层层空气，靠近

祖先、身体和记忆的河流，在时间里边

据说，禁渔多年，几乎绝育的河流

峰回路转，再获生机，那么多

形形色色的鱼，不断繁衍，沉甸甸

压着河床。本地人天马行空的比喻

极其风趣，说它们狡猾硕大，很难上钩

“就像海里边突突突的潜水艇一样！”

此去经年，流过四季的河流

依然清澈见底，形如

日复一日擦亮群山升起炊烟的黎明

碎裂的记忆再次复原，缓缓流过身旁……

山河依旧，日子依旧。有一瞬间

我感觉自己，形如一株返青的植物

驻足于岁月之间，恍然发现

“命运所赐予的，已然改变；

岁月不曾改变的，依然无可代替。”

河流上，孩子们就像从前的我一样

欢天喜地，年轮比他们宽大数倍的我

则像大地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炊烟

伴着新一代人，伴着穿过往昔

也穿过当下的河，升起早年的吉祥欢乐

油菜花开

驶下高速，我们滴落在

一段即兴的旅途

平原辽阔，油菜花开

海一般汹涌

蜜蜂和蝴蝶

目光里闪烁

油菜花开的这片天地

我们如此渺小，像是

小小的菜籽

而春天如此热闹

也如此孤独

我们在

油菜花开的缝隙

遇见一位栽玉米的老妪

风中的她像是

天地间

唯一的一片荒地

她告诉我们

膝下子女都在城里

言外之意

只有这些固执的庄稼

与她不离不弃

糖

深夜，把自己虚拟为一截树桩

忘形于远离喧嚣和人群的书房

一个人的角落，书、茶和灯盏

相依相伴……挣脱某种

华而不实的生活，需要

勇气和理智作为界限，或者镶边

举杯痛饮的人，打牌的人

言不由衷的人，浮夸的人

穿过时间的人，终于结束分裂

从夜的四面八方聚拢

一个当时不以为然

事后却总要惭愧不安的人形

陷入回忆，回忆是一堆影子

“太阳出来，影子都在！”

此刻，影子悉数消失

纯粹、道路和星空再次显形

你回到自己身边，归于

自己的内心，独自荒废着

一小块弥足珍贵的幸福

如儿时赶集的日子，心欠欠的你

凭着想象让空气闪出一道缝隙

然后你穿过它像一阵风那样

秘密吃光了小镇上全部的糖

当然，欲望之外的现实层面

任何糖对你而言，都生生包裹着

无法言说的等量苦涩

【作者简介】羌人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太阳神鸟》《羊图腾》，散文集《食鼠之家》《绿皮火车》，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长篇小说《尔玛史诗》。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

责任编辑 李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