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集与汇通:电影工业美学的“工作伦理”兼与其他学派关系的思考

2024-05-21 19:11陈旭光蒋佳音
民族艺术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伦理学伦理美学

陈旭光,蒋佳音

随着“伦理学转向”(ethic turn)人文潮流的兴起,电影与伦理的关系成为世界性的学术研讨热点。从内容上看,电影总在呈现“关于心理和情感冲突的人际世界”①SINNERBRINK R.Cinematic Ethics:Exploring Ethical Experience through Film[M].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16:7.;从制作流程看,各环节间大量涉及人与人之间的协调与配合。因此,在电影的“内部”和“外部”,均包含多样且复杂的伦理议题。当前国内电影研究的不同学派,也从各自关注的视角出发,对电影从伦理维度进行了丰富的阐释。

电影与伦理关系研究的路径有很多,例如由电影本体论出发的哲学分析角度、电影中的伦理与政治和意识形态关系解读等。其中,分析电影人如何通过电影参与伦理建构,是具有普遍关注度的视角,相关著述如莎拉·库珀的《无私的电影?伦理与法国纪录片》(2006年)、简·史达德勒的《焦点:主体间体验、叙事电影和伦理》(2008年)、凯瑟琳·惠特利的《迈克尔·哈内克的电影:图像的伦理》(2009年)、丽莎·唐宁与莉比·萨克斯顿的《电影与伦理:被取消的冲突》(2010年)等。

笔者正是从这一理路出发,在“第六届(2023年)中国电影伦理学学术论坛”上,借马克思·韦伯、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对“精神光明”和“工作伦理”(work ethic)的阐释,提出电影工业美学的伦理底线,源自其所确立的“工作伦理”精神。具体而言,“电影工作伦理”精神指向新时代电影人的工作精神和职业伦理,要求电影从业者内在保持契约精神,外在秉持踏实勤恳、理性自制的职业工作态度。在电影制作的工作流程中,各个岗位应当各司其职、尽职尽责、高效配合,以使电影实现品质和效益的最大化。相关观点集成在《伦理承诺、道德宽容与电影人的“工作伦理”精神——电影工业美学伦理道德之维思考》①陈旭光.伦理承诺、道德宽容与电影人的“工作伦理”精神——电影工业美学伦理道德之维思考[J].艺术学研究, 2023,(1):70-80.一文中,有幸得到了多方关注和回应,尤其是与电影伦理学、电影共同体美学的相关研究产生了一些交集,并生发了许多值得深化或商榷的观点,故借此文对“工作伦理”精神未言尽之处“接着讲”。

一、“工作伦理”精神指引下的“常人”化追求与电影伦理学

电影工业美学强调在“工作伦理”精神指引下,电影的各个环节不仅应该相互协作与促进,还应该建立完善的相互制约与协商机制。这样,电影能够更有效地利用有限的资源,寻求在效果与效率之间的最佳平衡。简而言之,就是在电影创作中融入一种职业道德。与此同时,电影工业美学也强调在“工作伦理”精神的引导下,生产表达大同性、常人化伦理道德观的电影作品。

电影文本是电影之本,笔者曾强调:“电影工业美学的伦理维度思考首先需要研究‘文本伦理’问题,这是关于故事内容、主题的伦理规范和伦理价值观导向方面的研究。”②陈旭光.伦理承诺、道德宽容与电影人的“工作伦理”精神——电影工业美学伦理道德之维思考[J].艺术学研究, 2023,(1):75.这点与电影伦理学的理念一致。诚如贾磊磊在阐释《中国电影伦理学的体系建构路径》时所述:“电影伦理学以影像的叙事文本为研究对象,以影片表达的伦理思想为主要研究内容,以艺术的人文精神为评价基准,致力于创造一种适合于影像语言的理论阐释工具。”③贾磊磊.中国电影伦理学的体系建构路径[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40(5):37实际上,除了电影文本中的伦理思想表达之外,电影的工作过程是否符合伦理道德标准,同样能够在作品的最终效果中得到一定程度的映射和检验。也就是说,电影工业美学的“工作伦理”精神与电影伦理学的有效结合,将助力中国电影对伦理底线的恪守。

无论是在中国电影叙事主题和文本中,还是在电影工业系统中,对伦理和谐的普遍追求,都源自中国影人在历史中不断积累的伦理经验。这些经验既在电影制作中被转化成为“工作伦理”精神,同时也构筑了中国电影的伦理品格。

电影制作过程中的伦理要求,和电影作品中的伦理品性,在大量优秀早期电影实践中就有体现。从历史脉络看,以郑正秋为代表的影人所秉持的“良心主义”的影戏观,着重体现了中国早期电影的伦理经验,也开启了“国片复兴”运动以来的情节剧传统。可以说,“良心主义”下作品的伦理意识和工作态度,始终是国产电影在弥补电影业的外来资本身份,并尝试争夺、建构行业正当性,重建行业民族主体性的主要方式之一。恰如郑正秋所言:“我们认为在贸利当中,可以凭着良心上的主张,加一点改良社会提高道德的力量在影片里。”④郑正秋.请为中国影戏留余地[J].明星特刊,1925(1):3-4.联华影业公司掌舵人罗明佑则提出:“吾人无论营制片业或影院业,应以辅助教育益世劝善为宗旨,因此业与社会人群有密切关系,若不得其同情,决难立足……”⑤罗明佑.专载:创办国产有声及无声电影制片公司缘起[J].影戏杂志,1930,1(7-8):50.伦理的内在要求,使早期中国民营制片厂得以凝聚大量“进步影人”,承继“良心主义”传统,贯彻其文化路线,建构电影的“国货”身份。故有学者指出,早期电影的“情节动力”要来自作者的意愿,而不是剧中人的意志。①厉震林,万传法主编.新世纪中国“现象电影”研究[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4:35.除创作外,早期电影批评生态也迎合此思路,生成了伦理视角中的中国电影批评传统,这同样也是电影伦理学的研究视阈。②袁智忠,杨璟.电影伦理学的命名、对象、边界与谱系[J].电影艺术,2019(4):75.可以说,“良心主义”不仅是中国电影的伦理经验,也是中国早期电影人结合民族意识探索出的重要工作经验。随着“改良社会心理”“改造国民性”的教化思想逐渐融入电影制作的思路,影人们在中国电影工业的雏形期,在工业和美学平衡之间,进行了初步探索,同时也进行建构工业伦理品格的尝试。

除早期电影拍摄积累的经验外,近些年来由香港电影人“北上”潮衍化出的“合拍片”模式,对中国电影的工作体系,以及伦理表达取向也产生了尤为显著的影响。“合拍片”在某种程度上,是自20世纪三四十年代后,中西电影制作观念再次交汇的代表性产物。其所秉持的香港电影商业制作理念、工业化规范化的管理机制、职业和法治精神,给内地电影人的“工作伦理”规范带来了巨大冲击。2001年,“院线制”正式落地,这标志着中国电影体制回归到政府审查与行业自治结合的规则中。

在这一过程中,“工作伦理”呈现出两方面的重要变化,并与电影文本中的伦理内涵相互呼应。首先是个体性的重申。经实践验证,电影不应是“样板戏”,必然包含创作者的个人精神和价值判断,由此也必然涉及作品坚守伦理底线、对作品的伦理观念负责等相关问题。其二,工业体制加强、电影流程复杂化、电影审查制度的完善、市场的要求又对电影极度个人化的主张进行制衡,由此带来了对市场和大众负责的问题。简言之,电影的本质属性决定了它不能是全然“自说自话”的个人独断作品,不同于私人化的文学创作。因此,如何在工业、艺术和价值表达间取得平衡,成为新时代电影人工作中必然面临的伦理问题,并深刻反映在以类型电影生产为主体的21世纪电影制作中。

两种变化使21世纪电影的艺术表现,具有一定程度的“伦理克制”。电影人在复杂的制作流程中相互调配,努力创作符合“常人化”伦理观念的作品,以期获得大众和市场的良性反馈。如:新力量导演曹保平创作《烈日灼心》时,对原作《太阳黑子》的改编,即采用一种“伦理克制”的处理方式。电影改动了小说中辛小丰是真正“杀人凶手”的设定,不仅构造了犯罪“第四人”,即真正的凶手,同时将表现真凶的画面采用“拾得录”(Found Footage)影像风格拍摄。采用这种电影语言策略,构造了“真相大白”的新闻报道形式,在更符合道德逻辑的结局中,电影完成了“赎罪”主题的表达。作为“体制内作者”的代表,曹保平的这种创作策略,反映了电影制作者在创作中对电影审查中伦理标准的关注和尊重,同时也在追求市场成功的过程中,注重对观众价值观的理解和评估。如他自己所述:“在一定意义上还要相信创作者本人的约束性和自身审美,以及他的道德标准要求。我觉得这与审查其实是同步的。”③吴冠平,曹保平,钟大丰.让电影创作成为电影管理制度变革的推动力[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6(2):9.这种创作选择,无疑是一种电影工业美学下“工作伦理”精神配合创作伦理追求的显影,也是中国电影对“世道人心”的共同伦理旨归④袁智忠,田鹏.电影伦理学与中国电影伦理学派[J].艺术百家,2023,39(1):87.在21世纪的延续。

随着中国电影工业的升级和体系的不断完善,高新科技手段对影视制作的介入,其对影视人的影响越来越深,技术革新既能有效助力电影的伦理表达,也带来人与技术伦理关系的新命题。以科幻、玄幻类型电影为主,或具备较高工业层级的影片,进一步关涉电影工业与“工作伦理”的调节与协同问题。电影《封神:朝歌风云》是近来以重工业形式助力伦理叙事的代表作品。在庞大的工业体系中,从特效技术到影棚搭建、布景,从人员管理到各部门详尽的工作计划,均需要电影工业美学视域下“工作伦理”精神的制约或实践。并且,这些环节的层层配合,极大地助力了最终作品道德审美的呈现效果,即有效地服务于文本性中的伦理逻辑——对血缘和权力结构的重审,对“仁者为王”理念的现代性转写。导演乌尔善在如何通过技术美学手段深入体现伦理叙事复杂性方面,进行积极尝试,使电影技术本质上为充满伦理意蕴的原作叙事服务,而非让观众沉沦于技术的视觉奇观中。

二、“工作伦理”精神下的电影外部规范与电影共同体美学

恰如上文所述,电影的创作较之于文学更趋向减少“私人化”因素。因此,在伦理问题上,电影内部和外部相较于威勒克、沃伦的划分①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65-67,139-141.更为复杂,但其内外之分依然给予其伦理维度一种清晰的区别视角:电影文本中的伦理规范和价值观导向等问题,可视为“工作伦理”精神下的作品追求,但随着中国电影工业体制建设的加强、电影制作流程的复杂和精细化、电影生产中人际伦理关系日益凸显,在电影外部建立“工作伦理”规范的要求被提出。

电影的“外部”又包括“绝对外部”和“相对外部”两个方面:前者主要体现在电影工业体系与观众、市场之间,涉及“体制内作者”原则、“受众为王”原则等,即电影人需要考虑工业规范、市场需求和观众期望,确保作品不仅在内在创作层面符合“常人化”伦理观念,同时也需满足市场口味和社会期许。后者着重体现在生产者群体的内部人伦关系上。作为集体产品,电影工作内部流程中不可避免地涉及大量“权力的博弈”,“制片人中心制”是确保在“相对外部”践行“工作伦理”精神的重要规范。

在“外部规范”的逻辑中,“共同体”成为一个理想化的目标与准则。“共同体”的本意是指“建立在自然情感一致基础上的伦理话语”②饶曙光,刘晓希.抒情传统与诗性正义:共同体美学视域下的中国电影叙事伦理[J].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19(3):117.。电影共同体美学提出者饶曙光阐释道:“共同体美学在电影中的体现也便可视作对合作、和谐精神的贯彻,即电影通过合作达到和谐,从而实现共同诉求与利益的最大化。”③饶曙光.实践探索、理论集成与传统承继——再谈共同体美学的三个维度[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8(2):26.进言之,电影共同体美学的出发点不在于电影文本本身,而在于电影实践行为和其效果之间的联系问题,或者可用其自述的“串联”一语概括④饶曙光.实践探索、理论集成与传统承继——再谈共同体美学的三个维度[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8(2):25.。不难发现,在构建电影共同体美学时,电影系统的意义和作用总是被特别强调,这实际上也是“工作伦理”精神如何在电影外部建立规范的焦点。正如笔者先前指出的那样,电影外部伦理的重心是对制作和观众负责,是电影应尽的伦理承诺。⑤陈旭光.伦理承诺、道德宽容与电影人的“工作伦理”精神——电影工业美学伦理道德之维思考[J].艺术学研究,2023(1):76.这与电影共同体美学最初被倡议时,饶曙光提出要将所有电影环节“缝合”进公众美学⑥饶曙光,张卫,李彬等.构建“共同体美学”——关于电影语言、电影理论现代化与再现代化[J].当代电影,2019(1):15.中的设想是一致的。

具体而言,这种“工作伦理”的外部规范与电影共同体美学的思考,均从电影主体变化的视角展开,进一步延伸至主体变化对电影各个环节产生的影响。特别是在电影作者论受到冲击后,所引发的电影系统中伦理关系的改变。

同全球性的电影变革一样,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电影制作技术和传播媒介的剧变,已模糊了中国电影中曾被一度彰显的“作者”概念。笔者曾对比单纯的艺术作品和由工业体系支撑的电影作品:“工业品的风格却受生产条件和产品标准化、规范化的制约,产品的创造个性不完全是个人的产物,而是某一集体的产物。”⑦陈旭光,李卉.电影工业美学再阐释:现实、学理与可能拓展的空间[J].浙江传媒学院学报,2018,25(4):102.类似地,电影共同体美学指出:“导演不能将电影完全视作自己纯粹个人化风格的追求,而是要充分意识到电影的文化工业属性,将与观众的有效互动视作电影的内在规定和最高目标,从电影的创作之初便将与观众的对话纳入作者意图之中,从而建立一种更具包容性的作者观念。”①饶曙光.实践探索、理论集成与传统承继——再谈共同体美学的三个维度[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8 (2):24.在导演的作者性被“降解”后,电影各环节的人与人,或者人与机制/功能间的契约是否被遵守或合理协商,是衡量“工作伦理”精神在“相对外部”贯彻效果的重要因素。譬如各个创作部门的配合程度、剧本的地位与编剧话语权、明星制度下的演员道德品性等。这些因素在作品呈现效果中均能够得到直接反映。而市场与营销的合理性、宣发策略与方法、新技术的合规合法、监管机构的权力范围,乃至资源是否整合或环境是否友好,这些方面都指向“工作伦理”精神的“绝对外部”规范,同样构成了电影的伦理意义,其对实现电影共同体美学亦具有根本性的影响。

显然,电影系统中的伦理问题涉及多个层面,这超越了导演个人的职责和能力所及范围。电影作为一个复杂的工业生产系统,需要标准化流程,也需要对伦理问题进行统筹解决。郭帆在拍摄《流浪地球》后感悟到:“我们在工业化的道路上其实差很远,包括剧组道具的保管、储存以及命名和查找方式等,都没有标准的流程。这也与我们的观念和意识有关。工业化的基础逻辑就是标准化,标准化是为了便于我们进行更进一步的细分来提高效率,但是标准化这个过程很难,而且有些人内心是拒绝的。”②郭帆,周黎明,孟琪.“拍摄共情的中国工业电影”——郭帆导演访谈[J].当代电影,2019,(5):31.因此,中国电影需要专业的制片人群体。这再次证明了“制片人中心制”的积极意义:这是一种西式工业化的产物,也是基于中国电影维护与调和伦理底线的客观需要物。

在当前的电影业内,除了理论界的呼唤、导演和制作人在各类采访时的观点流露,“元电影”创作的升温,也反映出电影“外部伦理”的问题自行业内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电影从业者在合作中保持伦理底线,找到和谐、高效的困境解决办法,达成一种“共同体美学”,逐渐成为一种广泛的共识和需求。

由魏书均执导的《永安镇故事集》,以元电影的方式,向观众呈现了电影在抵达银幕之前所面临的矛盾,带有某种行业关系剖析的意味。值得注意的是,《永安镇故事集》的叙事内容结束于剧中电影开机的一幕。这种选择避开了拍摄、宣发、路演等相对更为大众熟悉的电影制作环节,将观众置于“缺席”的状态。不过,尽管观众在这部影片中是扮演看不见的“脸”,即类似列维纳斯“他者/大他者”;但又始终在场,因为所有人物行动的潜话语,是对作品负责、对观众负责、对电影事业负责。这隐含了当前电影制作生态中的伦理评判。电影的三个叙事段落分别可以理解为:《独自等待》——“电影与所摄环境及在地者”;《看上去很美》——“明星与伦理”;《冥王星时刻》——“导演、编剧及制片人的关系问题”。三个单独成立又相互关联的叙事段落均指向电影“外部伦理”的扩张,以及培养电影人“工作伦理”精神的必要性。譬如,在第二个故事中,女明星陈晨成名回乡后,被迫参与的欢迎式、戏院剪彩的背后,生动地呈现出明星制消费逻辑下的伦理危机——对个体身份和尊严的僭越——不仅是对陈晨本人,也是明星身份对所有配合出演的群众个体身份和尊严的僭越。《永安镇故事集》还在许多时刻暗示了“影片”不再是电影的唯一结果——电影取景地的后续开发、电影IP主题公园、明星蜡像馆……电影上游和下游已经不断延伸,构成了庞大的电影生态群落,形成了复杂的伦理场。

三、倡导宽容与多元的“工作伦理”精神

通过“内外”的划分方法可以看出,伦理之于电影,既包括电影作品中的伦理经验显现,也包括电影生产过程中的人际关系处理。毋庸讳言,电影人承担了连接这两者的重要角色,也凸显了“工作伦理”精神在整个电影创作过程中的核心地位。从一个较广的视角来看,“工作伦理”精神似乎适用于多个领域,但在电影工业美学的视阈下,其关注点主要集中在电影工业化流程中各环节之间的相互制约。换言之,其“工作伦理”的确立,不仅有利于实现工作效率最大化,还能够有效地避免以个别创作者的伦理观“一言堂”,使作品不会陷入表达某种个人偏见的局面。

此外,无论是大同性、“常人化”的作品追求,还是创作者之间伦理关系的处理,电影工业美学的“工作伦理”精神,尤其倡导以宽容与多元的态度,适应电影艺术品质提升与当前新媒介背景带来变化的影响。采取宽容与多元的态度,旨在以其维护电影制作过程中的伦理和谐,以提升电影的品质,促进电影成为传递正向伦理经验的媒介。宽容与多元落实到电影实践中的具体要求,分别与电影伦理学和电影共同体美学的某些阐释产生了差异,值得在此深入研讨和商榷

(一)宽容态度与“去理学化”

笔者曾在文章中援引鲁迅先生批评宋人小说“理学化”之语:“文艺之所以为文艺,并不贵在教训,若把小说变成修身教科书,还说什么文艺。”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4:288.引用的目的是说明在思考电影的道德教化功能时,也不要忽略了电影的娱乐性、艺术性和其他审美功能。事实上,同样自鲁迅先生起,很多文艺理论家已为文艺叙述的伦理,倡导采用一种宽容的历史眼光——伦理问题中,往往包含着源自历史、社会背景等因素的一种宏大结构,而显然,任何个人(视点)很难对这种巨大结构的建构完全负责,也很难承担尽所有的道德责任。恰如鲁迅笔下的狂人,他看到“吃人”二字已实属不易,便不必再去苛责他参与了吃人事件了,更毋论因道德负担而直接回避相关情节②如因描写吃人事件,便担忧鲁迅作品煽动社会形成吃人的风气,这显然是无稽之谈。笔者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能给“电 影伦理学”关于暴力美学的研究带来启示。。

同样,电影伦理学在追求电影文本层面的绝对伦理时,以“镜头的对错”③贾磊磊,袁智忠.中国电影伦理学的元命题及其理论主旨[J].当代电影,2017,(8):124.,对电影的伦理维度进行判断,很容易因难以运用到电影成片中导致理论的“漂浮”。事实上,电影伦理学也注意到了镜头作为“元单位”存在时所面临的困境。因此,有文章解释,对电影镜头的解读应扩展至对其“句子”的分析,即分析蒙太奇语序,再扩展至分析一段影像话语;必要时亦需要某种“回归”,即从“影片的整体伦理倾向性”反向推导单一镜头的伦理立场④袁智忠,田鹏.影像语言的伦理性[J].电影艺术,2021,(1):92-93.。

采用这种不断泛化的推理逻辑产生了两个问题:一是将其复杂化;二是容易因无法穷尽所有情况而被诟病——作为艺术的电影表意无法避免地有其模糊性,或者存在多重解释的空间。如果分解成的单位并不存在确定性的意义,那为何需要分解?故此,以“镜头”为伦理单位的分析逻辑,极易陷入或苛察或失效的两极。另外,电影伦理学目前主要阐释和推崇的“道德化处理”,仅仅是电影伦理表意的选择之一,讽刺/戏仿、建构冲突、寓言化、症候性表意同样也是伦理表达的方式。也就是说,电影可以生产正向的伦理经验,也可以产生对非道德行为的鄙视、愤怒、反思,引发受众对非伦理经验的“远离”欲望。这更佐证了单一镜头判断的局限。

电影工业美学的“工作伦理”精神基于以人、以工作目的与性质为判断基准的原则,倡导电影作品体现出对上述多种伦理表达方式的宽容取向。在具体实践层面,表现为尊重类型化的生产方式,肯定类型中的文化仪式(cultural ritual)包含一定的伦理秩序与经验——被托马斯·沙茨称为“去个人化的集体代表、匿名的公众制造出来并用以颂扬基本的信念和价值”⑤托马斯·沙茨.好莱坞类型电影[M].冯欣,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6.。简而言之,类型电影的制作过程,含有各个环节的制作者在作品伦理观上进行一致协商的过程;而类型电影的接受与流行,本质上也基于一定的伦理合规性。

表面上看,既存的西部片(江湖片),战争片、警匪片、黑色电影等类型,在其图谱学传统中,存在大量“暴力”的视觉惯例与电影伦理学相悖,这导致电影伦理学给人以筛查类型严苛的印象。这一方面归咎于电影伦理学虽提出反对“暴力宣泄”,但并未明确“暴力宣泄”的判断标准①袁智忠,田鹏.一个学科的诞生:关于创构中国电影伦理学的对话[J].四川戏剧,2022,(5):11;另一方面也体现出电影伦理学客观存在的保守态度。当然,我们可以充分地理解电影伦理学的担忧,一如辛恩布林克(Robert Sinnerbrink)所述:“电影一方面是作为一种‘纯洁’的共同叙事形式、感官想象体验和共享文化记忆;另一方面则是作为一种‘腐蚀性’的道德和政治力量,其视听能力可能使观众麻木,甚至倾向于暴力。”②SINNERBRINK R.Cinematic Ethics:Exploring Ethical Experience through Film[M].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16: 4-5.

出于此,电影伦理学也对电影工业美学可能存在的伦理规范与伦理失范问题进行了相应的伦理思考,通过引述电影装置论关于“手段善”和“道德善”的差异,电影伦理学试图阐释部分类型电影文本中的伦理风险③袁智忠,蒋峰.电影工业美学的伦理命题[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40(3):57.。不过,正如电影伦理学所强调的那样,“道德善”所满足的主体是社会;但问题是,“社会主体”一词究竟指代什么?显然,“电影伦理学”并不对大众化的类型伦理持乐观态度,但也未对何为“社会主体”作出进一步阐释。流行自20世纪70年代的电影装置论的观点,如博得里、麦茨、穆尔维等人的观点亦有局限,最明显地就是他们过于强调观众的被动(passivity),视观众为“洞穴者”。事实上,在装置论热潮中,罗兰·巴特即已在1975年的《走出电影院》一文中,作出“走出情境和保持‘中性’的距离来直面影像的魅惑”④沈安妮.影像的魅惑力:揭开巴特的“面具”[J].文艺理论研究,2019,39(1):59.的调和性申辩。而随着半个世纪以来媒介力量的扩张,观众也更难被局限在伦理的被动地带,这正是新媒体环境下的电影生态特征——大众反溯作品的伦理观念,是内在于电影市场的重要规律。

因此,所谓宽容并不是对电影文本漫无边际的纵容,而是在坚持“工作伦理”精神的基础上,相信电影从业者对电影伦理的道德自律,即能够持伦理目的论(Teleological Ethics)的思维,在电影中以多种形式传达正向伦理观点,同时对其对电影生态的自我调节能力给予适当的信任度。对于正面初衷是否可能导致不良后果,即伦理学后果论(Consequentialism)的相关担忧,则有电影审查进行底线规范。毕竟,电影涉及的任何权力,不该也不能仅集中在生产端和传播端,电影是一种在工作中不断通过协商与规范规正,逐渐走向大众化的、实用的“美”的工业艺术作品。

宽容命题的探讨,还有助于探讨中国电影伦理学的大同性和国际视野等问题。伦理问题本质上是因人、因文化而异的。美国观众接受西部片中的牛仔枪战,源于西部大开发的文化背景;中国观众挚爱武侠电影,则出自“侠以武犯禁”的传统。但彼此的伦理观之间,对道德和残忍的判断必有不同。在电影伦理学理论中,一方面强调对西方伦理学的转化,一方面又强调对中华道德传统的接纳,因此,处理二者之间的共性和异质性,是内在于电影伦理学的首要问题,这更需要一种宽容并蓄的态度。比如说:电影文本中的同情视角,具有向弱者开放的世界性共性;但传承自戏曲的“团圆”结构,主要承载了民族性的道德惯习。必须承认,过度地以“中华之眼看世界”将造成中国电影“走出去”的困境,也或将造成理论视野的窄化。譬如,应当如何用电影伦理学评价当前韩国电影及其艺术风格流行的趋势?电影伦理学绝不是为了消灭黑色电影、邪典电影(Cult film),不是为了复辟“海斯法典”,不是为了打击库布里克、奉俊昊、朴赞郁等导演和其他导演的优秀作品而存在的。因此,电影伦理学的研究确有其必要,但对工作中的人进行伦理要求,追求创作者、市场和大众间的和谐交流,相较于间接地对作品进行限制,或将更有助于维护中国电影的伦理维度。

总之,电影是表现伦理经验的作品,但在当下它更是传递伦理经验的媒介。伦理不应该是拥有教育性质的电影主题,尽管通过伦理叙事追求教化功用的中国电影资源丰富,不过伦理更应该是一种电影的哲学性分析方法,而非先决地为叙事和影像画面设定道德框架。在宽容的态度下,采取类型化的工作模式,在“工作伦理”要求下兼容技术指标、工业水准,生产符合伦理审美要求的视听消费体验,打造电影工业美学意义上的中国式本土类型片,是建立“工作伦理”的目标,也是中国电影应有的伦理品格。

(二)多元化取向:审美维度的拓展

电影工业美学的“工作伦理”精神提倡电影制作的多元取向,不仅旨在避免电影伦理观和审美趋向的单一和平庸,也为避免电影人在工作中陷入踟蹰境地,保持对原初艺术愿景的忠诚。

此前有关于电影工业美学的创作“偏于奇观吸引力的浪漫想象型电影”,电影共同体美学的创作“偏于叙事共情的现实主义类电影”①张经武,陈旭光.“电影工业美学”与“电影共同体美学”:交集、分野与拼图[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3(2):17.的判断。但对于电影工业美学来说,对其对类型“偏好”的判定更多是一种过于简化的印象。不仅现实主义类的《我不是药神》,是高度贯彻电影工业美学“工作伦理”精神的作品②黄嘉莹,薛精华.现实主义与电影工业美学的共生——《我不是药神》分析[J].长江文艺评论,2019(5):45-53.;与此同时,视觉奇观取胜、充满丰富假定性美学、主要受众为年轻消费群体的“想象力消费”类电影,也属于电影工业美学所追求的、具有大同性的电影创作。需要一再强调的是,电影工业美学并非仅仅注重观赏性。就其多元化取向的“工作伦理”而言,其实质是关注工业形式、技术手段以及新锐思潮对电影生态的伦理影响,例如近期AI进入电影生产所带来的变化。在确保符合伦理规范的前提下,电影工业美学主张将电影题材、电影语言的审美多样化作为首要追求。

电影外部的伦理问题还受到电影工业结构中“地方性”的深刻影响。“共同体”和“地方”之间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二元关系,故此,多元取向下的“工作伦理”,还意在回应如何在本土电影工业体系中尊重、保留乃至凸显“种族记忆”、文化原型和社会意识的痕迹:“饱含的‘种族记忆’和叙事原型,其独特的社会和历史意识,通过一个个鲜活的影像不断参与到区域电影工业结构中,并不断演化成规整的本土话语体系。”③周安华.电影工业美学的地缘“政治”与地方经验[J].东岳论丛,2023,44(7):33.电影的制片风格、工作习惯和生产结构在不同地域或不同民族中各具特色,进一步形成了类型风格、消费习惯、投资和营销模式等方面的不同。

结 语

本文从电影伦理学维度,对中国目前三大重要理论学派在电影和伦理关系方面的阐释进行了分析研究,得出的基本结论是:电影伦理学关注叙事内容和电影语言的伦理表征,聚焦于电影文本;电影共同体美学聚焦于电影的伦理接受视野,即观众的情感回应和审美取向;电影工业美学强调“工作伦理”,旨在通过维护电影制作过程的伦理和谐,提升电影的品质,促进电影成为传递正向伦理经验的媒介。三者观点既有交叉,又有碰撞,构成了一种中国语境下意味深长的“互文性”,既提升了中国电影的伦理品格和人学高度,也是对“中国电影学派”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学科体系建构推动、整合、丰富和积极有效的实践。三大理论学派的丰厚蕴藉的伦理维度、伦理底蕴或伦理皈依,无疑也是中国式思维的重要体现,是中国电影理论在“中国式”学术话语体系建设中的有机组成部分。

不过,在以不同分析路径进一步深入前,研究也需要及时对电影和伦理的“距离”变化进行思考。随着工业化和技术的进步,巴赞的电影本体论面临不小的挑战,相应地,如果背驰“真实世界的渐近线”,电影为何还要一如既往地承担沉重的伦理责任?越来越多的电影倾向于构建一个独立、超越现实的“故事世界”,借此重新聚焦现代性信念,怀疑乃至重构伦理秩序。我们不得不追问——智能化高科技发展不断加速的时代,新媒介新电影会不会正在生成自己的新伦理新道德呢?对这些与时俱进的问题的思考必将伴随我们的电影伦理学研究。也许,这种“加速的”趋势代表着一种冲破既往影像观念的走向,电影的伦理将进一步从“经验”向“体验”“超验”转化,将面临新的问题(如“人机伦理悖论”)。笔者曾经提倡在数字技术语境下,面对当下日新月异的新媒体艺术正在发生剧烈的美学变革,我们的理论研究必须“扩容”①陈旭光.数字技术下新媒体艺术的美学变革与理论扩容[J].社会科学战线,2021(4):180-188.和应对,电影伦理学的思考无疑也必须“扩容”。

故此,未来电影传递伦理的媒介身份或将更被强调。在此意义上,重申“以人为本”的“工作伦理”精神,便绝非虚无的陈词,而是真诚的建议——媒介无意识而人有意识。电影需要从业者重新审视自身的伦理责任,在此消彼长间对抗因依赖虚拟技术——人工智能、“想象力消费”而可能产生的伦理疑难。

但无论如何,我们相信,只要人在,伦理问题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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