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名与功名：李白的一生困境

2023年暑期，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上映，受到了非常热烈的关注，这部以高适和李白为主角的动画，通过两人的生平，展示了那个繁盛时期的大唐，也为我们展示了当时诗歌的繁荣和士人对功名的孜孜以求。我们从小学李白的诗，却往往是从一首首诗中了解到他片段式的人生，真实的李白是什么样子的，他的得意与失意又是什么样的呢？

少年侠客

公元701年，李白出生于碎叶城。相传李白先祖是凉武昭王李暠，后被流放到西域，父亲李客从商，在李白幼年时从碎叶城逃归四川绵州昌隆县清廉乡（后因为李白的关系改为青莲镇）。李白从小在家学习，后前往附近的昌平山跟随山上的隐士赵蕤学习，既学习长短经，也学习剑术。这几乎是李白一生最重要的学习经历。作为商人之后，按规定是不允许考取功名的，但除了科举之外，在唐朝步入仕途还有干谒和行卷的途径，李白便一心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同时，少年习武让他对历史上的侠客非常崇拜，他也时常腰挎一柄长剑，以一个少年剑客的形象出现。在《长安三万里》中，他和高适的初次相遇就是在追几个贼人时的争斗，可以看出李白的身手不凡。而最能展现李白侠客情结的，莫如他的那首《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既有侠肝义胆，亦有洒脱率性。

游历与成家

青年时期的李白，开始出川寻找自己的前途，他的出身决定了他注定会有一条坎坷的求功名之路。拜访渝州长史李邕，却受到轻慢，写下《上李邕》，留下千古名句，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此后，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出川后，他先来到湖北，在黄鹤楼上写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继而顺江而下去到扬州。在扬州，不到一年时间，李白就“散金三十余万”，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回顾，“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在繁华的扬州，李白千金散尽，初得大名，扬州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也是在扬州，他认识了孟浩然。

然而行卷无门的李白被现实狠狠地击倒在地，如电影中所说，这天下间的捷径，岂是为寒门所设？前途无望的情况下，孟浩然给他介绍了湖北安陆的名门前宰相许圉师的孙女，让他入赘。进入不了仕途，先进入名流圈子，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未能立业，则先成家。成家后的李白在安陆度过了平静的十年，我们不知道对功名极度渴望的李白是如何忍受这人生中黄金的十年如此平淡度过的。也许是为建立声望，他同时与道家人士结交，那时的唐朝道教兴盛，李白始终渴望着自己能像诸葛亮或者谢安，能够有朝一日被人访贤至此，然后一举成为治世之能臣。但一则大唐已到盛世，并非乱世，朝廷用人自有渠道，二则李白一生所学基本是早年赵蕤所教的纵横捭阖之术，乱世有用，盛世其实不太用得着。但他终究不能安于这种生活，他最终还是进京了，这个京，便是长安。

谪仙人

一入长安，李白便遇到了写下“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贺知章，贺知章一见李白便惊为天人，说：“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遂称之为“谪仙人”。不同于王维一入长安便通过玉真公主的推荐进入朝廷，李白没有那么顺利，只好又返回居所。直到多年后，玄宗还是慢慢知道了他，诏他入宫，出发前李白欣喜地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玄宗爱其才，对他礼遇有加，初次召见李白，便赐之以美食，还亲自为他调羹，并封李白翰林供奉之职。而整个在朝廷供职的生涯，李白最得意的事大概是让“力士脱靴，贵妃捧砚”，至于人们津津乐道的

“李白醉草吓蛮书”则基本是传说而非信史，而其间最得意的诗，当然就是《清平调》，在电影《妖猫传》里，李白在极乐之宴上写下来这首名动后世的千古绝唱：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电影里杨贵妃对李白说，“李白，大唐有你，才是真的了不起。”这当然是创作者的美化。无论玄宗多么赏识李白，李白都只是一个让玄宗娱乐的戏子一般的角色，距离李白经世治国的理想差得太远。李白终究是无法适应的。抱负远大又高傲自负的李白也逐渐厌倦了御用文人的生活，开始沉迷于饮酒，麻痹自己，逃离现实。玄宗呼之不朝，抑或是醉中奉诏。“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最终，宫中人恨之，谗谤于玄宗，李白被玄宗赐金放还。

由儒入道

见识过长安繁华与政坛黑暗后，离开长安的李白漂到了洛阳，碰到了杜甫。相差11岁的两人一见如故，相约在梁宋一起去找神仙。杜甫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李白说他们“骏发跨名驹，雕弓控鸣弦”，诗人的欢乐就是这样的。李白在梁园与高适、杜甫恣意人生，又到紫极宫请道士高如贵授道箓，做了道士，这符合他洒脱的秉性。

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于是隐居在庐山。玄宗西逃，肃宗继位，而太上皇玄宗却封幼子永王李璘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李璘广招天下名士，特意派人请李白出山，而一生执意功名的李白怎肯错过这次机会，欣然前往。这个时候，李白的第二任妻子宗夫人拉着他的衣服问他，什么时候归来？五十六岁的李白说：

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

归时倘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

李白依旧在梦想挂金印凯旋的时刻，真是痴心不改，年近花甲，依旧是少年。

然而，已经即位的肃宗怎能容忍永王这个弟弟，以不服从调遣的名义宣布李璘叛乱，并派兵击败李璘的兵马，而围剿永王的就有李白昔日好友高适。李白，也随之受牵连，被流放夜郎。

追月而逝

名满天下的李白在流放之路上广受接待，吃吃喝喝，还没到夜郎，就在三峡接到大赦天下的诏书，满心欢喜的他写下那首著名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然而既无功名又无产业的李白过得潦倒不堪，无奈投奔安徽当涂的县令、族叔李阳冰，最终在一次喝酒中在江中捞月不幸坠江而死。太白星就此陨落。

编者言

李白文采出众，剑术也是十分高明。他“十五好剑术”“剑术自通达”，可见造诣非同一般。唐代三绝：李白的诗，裴旻的剑术，张旭的草书。虽然“三绝”中没有李白的剑术，但是他的剑术师从裴旻，可见李白是文武双全。

年幼时相遇的李白与高适，均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渴望以自身之才报效祖国，然而，旧门阀的资源垄断、社会上的门第之见，以及朝政内部的日益衰败，令不论是有着御敌冲杀高家枪法的高适，还是天纵奇才且自命不凡的李白，都遭遇了怀才不遇的困窘与挣扎。为了能够入朝为官，因出身商贾之家而无法参加科举考试的李白“入赘”豪门以改变自身阶级身份，在得到举荐后日日饮酒狂欢，遭遇挫折后他又开始追寻得道成仙。在不断碰壁中，晚年时的高适终于在乱世里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机会，大器晚成，而一直在出世与入世之间不断徘徊的李白，一生渴望一个机会，最终急中出错，进入永王麾下，背上了杀头之罪。

无论是杜甫还是李白，都是唐诗史上最耀眼的星，然而他们却一生为功名之念所困。在我们眼中，他们是冠绝千古的大诗人，杜甫却告诉我们他“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李白在诗里固然豪气冲天，然而一生都觉得自己志向未遂。今天的我们无法理解这种心态。自科举设立以来，天下士人都以入朝做官为念，但这不过是朝廷笼络士人的手段。唐太宗在宫中看到许多新考取的进士鱼贯而出，便得意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唐朝时，进士名额非常有限，等到宋朝，开科取士大大增加，宋真宗亲自作《劝学诗》鼓励读书科举，“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宋朝人人都知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加上宋朝崇文，使得人才几乎不被遗漏，成就文坛盛世。唐宋八大家有六个都在宋朝。苏轼纵然不断被贬，但他科场得意过，在中枢也做过官，甚至被仁宗高兴地和皇后说为子孙觅得宰相，外放后也在各地为官，造福一方，在杭州留下苏堤，在海南培养出进士。而李白，却一生得不到他所期望的治世身份。诗名冠天下，却一生困于功名之念。他文采卓绝，却无法只做一个诗人，崇尚道家，却无法像朋友元丹丘一样一心入道，更没能像好友高适一样最终从军得以建功边疆。

关于李白之死，其实有三种说法。第一种死法见诸《旧唐书》，说李白“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第二种死法，永王之乱后，尽管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但李白似乎仍未放弃政治上的雄心。上元二年（761年），年过六旬的李白听闻李光弼出征临淮，追击安史之乱残党，便心生为国效力之志。他赎回了自己的剑，购入了一杆长枪，身披玄宗所赐的锦袍，骑上一匹老马，向北而行。但是，当马蹄踏上金陵的土地时，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病倒了。次年病死于当涂县令、唐代最有名的篆书家李阳冰处。而第三种死法则多见诸民间传说，极富浪漫色彩，说李白在当涂的江上饮酒，因醉跳入水中捉月而溺死，与诗人性格非常吻合。

无论哪种死法，都符合李白的性格。尽管他一生困于功名之念，但他的诗名千秋万古，永放光芒。人生总是有遗憾的，无论如何，太白星永垂诗坛，这就够了。

结语

诗名与功名，可谓李白一生的困境。在大唐气象万千、繁荣昌盛的社会环境下，李白很难让自己做一个局外人。他幻想着自己辅佐明主、建功立业，在政治上获得成就后，再功成身退，返回家乡附近的深山之中，如同师父赵蕤一样过上宁静的隐居生活。然而，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是一个放浪形骸、纵情恣意的逍遥散仙。观公孙大娘舞剑，看张旭草书，诵李白诗，大约是唐人最畅快的时候，而李白也注定和剑舞、草书一样，狂放不羁，不为世俗礼法所拘。临终前，李白写下绝笔《临终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他仍然感叹自己的大鹏之志力有不逮，倘若他能说一句“大鹏今日去九霄，功名于我如浮云”，那才真的是和自己和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