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以上所论,都是就英国的利害观点,以推论“现实主义外交”对于我国的影响。其实所谓“现实主义”的意义,在其善于适应环境。在某种国际境下,运用某种外交手腕,这是“现实主义外交”的真谛。因此,英国的外交,虽然本诸帝国的结构,有其根本的政策,但是“现实”的运用,则视当时客观的环境,和当事国的主观努力而定。“现实主义”并不问理由的是非,故不能以正义道德束缚其行动的自由与前后的一致。“现实主义”者亦无永远的友敌,故不能以道义的立场责其卖友以资敌。所谓“权力政治”(Power Politics)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只认得拳头。所以对付实行“现实主义外交”的国家,第一步必先自身具有决心和努力,然后希求其赞助,而不能因其在华利益的巨大,存有依赖的心理。九一八事变以后,我们因为静待国联的援助,而自身毫无抵抗,抗议终于无效。意阿战争的时候,阿国专赖英国的帮助,英国的帮助一撤,阿皇随即出亡。奥国近年来的独立,依赖墨索里尼为后台老板,迨墨索里尼专事地中海的征伐,而奥国遂为德所吞。这是自身没有自卫的决心和毅力,专赖外国的援助,其结果卒为“现实主义外交”所卖的明证。反之,捷克政府对德的立场,始终非常坚定,决不因国社党的恫吓而稍事游移,军事上的戒备,也无一日懈怠,故法苏两国乐为之助。就是“现实主义”的张伯伦,也恐怕德捷冲突之引起欧战,而向希特勒提出劝告,柏林方面终于不敢进兵。再就西班牙而论,在内战的初期,政府方面几乎没有正规的军队,全赖人民的英勇和坚定,抵抗欧洲一切法西斯力量的侵略,争取各国民众的同情和援助。到现在血战两年的结果,佛朗哥的胜利依然没有保证。
上举史实,足以证明“现实主义外交”虽有纵容和援助侵略国家的影响,但若被侵略的国家,主观上自始不存依赖他国(尤其是行“现实主义外交”的国家)的心理,坚定立场,抗战到底,不但可以获得同情或有共同利害的国家和民众的援助,而且执行“现实主义”政策的政府,看到这个“现实”的不可摧残,也必不敢公然再为侵略国张目,或者还有转变态度的可能。
从卢沟桥事变到现在,我们的抗战已经有一年之久。军事上虽受到无可避免的挫折,人力物力上虽遭遇无可估计的损失,但是敌人财力物力的损失,且恐在我以上,而所谓“皇军”威信和名誉的堕落,尤属无法挽救。自开战以来,全世界的同情,不分党派,都在我们这一方面。国际地位的提高,为近百年来所未有。盖在一般外国人向来的眼光中,中国是一个内乱纷纭,不振作、无出息的国家,一旦举国一致,外抗强敌,在不对等的武器下,以血肉相拼,终能予敌重创,打破其武力征服的迷梦,实不能不刮目相看。前引邱吉尔一文的结论中,就指出:“远东最重大之事件,是中国的复兴。日本已为中国人民促成彼辈自身恐未能完成的任务,即彼辈已重归统一。”前上海字林西报主笔哈华德亦谓:“在战争的磨炼中,中国已显出她的国魂。旧有的界限,往日遗留的地域观念与偏见,均已一扫而空。在这新生的复兴过程中,她将诞生一壮健、活跃、和鲜与匹敌的势力,——在她悠久的历史上,加上新鲜特异的一章。”(Edwin Howard:China's Chief Gain From A Year of War)伦敦大学历史学教授卫布斯特(Webster)则谓:“他国的统一,常需数十年之久,中国则于数月内完成之。”(在“英国外交政策”班上讲演),其推许之高,实无以过中华民族的团结与抗战的坚韧性,是近几月来各国舆论一致公认和赞许的事实。
脑筋中充满现实观念和具有一付势利眼的“现实主义外交家”,自然不会不认识这种“现实”。在“皇军”的威风下,他虽然不能不低首力求妥协,可是在四万万民众一心御侮的伟大民族面前,还不敢过分招致恶感。此外还有一点重要的“现实”为张伯伦所认识的,是:日本对英态度的渐趋和缓,是中国抗战坚韧,“皇军”颇感束手的缘故。在京、沪失陷的时候,“皇军”的气焰简直不可一世,大有将白种人势力一手推出远东之概。由于我国英勇将士的壮烈,和民众的团结,使“皇军”的进行步步荆棘,即连被占领的区城也无法治理。于是“东京政府渐渐懂得礼貌了,日本士兵对于在沪英人及其他欧洲人虽仍不改其粗暴的态度,但已无大冲突的危险。……希望外部与保守党议员不要忽视这种紧张情势所以松弛的来源,……”(丘吉尔语)。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归纳为下列几点结论:
第一、所谓“现实主义外交”,由于英帝国本身的结构,历史上传统的政策,和对于侵略国现政权的崩溃时社会革命的恐惧,他必须牺牲弱小国家的利益,向侵略国寻求妥协。
第二、张伯伦的“现实主义外交”,虽然引起国际的讥评和本国民众的抗议,但因其善于利用英国畏战的心理,和反对党本身的弱点,在最近的将来,没有转变的可能。虽然此后他不能不讲求伪装的艺术。
第三、所谓“现实主义外交”,必须向每一个侵略国寻求妥协,他决不会厚于德意,而薄于日本,这正给我国以一个并不为晚的警告,使我们从空想回到“现实”,多多讲求“现实”的对策。所以用不着悲观和失望。
第四、张伯伦的“现实主义外交”,虽然要牺牲弱小国家的利益和独立,但是他不能不关心弱小国家内英国本身的利益。这种利益,在近年被牺牲的几个弱小国家中,以在远东方面为最巨大。我们正可以运用他这一点关心,和日本向来所抱的关门垄断政策,多少争取一点英国的帮助。
第五、“现实主义外交”,必然和希特勒得到同一的结论,即:希望“皇军”依旧是反苏十字军的先锋,不要在中国消耗太多。他也并不真希望中国民族获得彻底的独立与自由,以树殖民地和半殖民地解放的先声,所以在他看来,最好的算盘,是日本获得相当代价的讲和,在这一点我们不能不知所警惕。
第六、张伯伦的“现实主义外交”,充分证明一切发展的关键,都是系于我们自身的努力。自身倘无自信,但存依赖或希望的心理,其结果必易为“现实主义外交”所卖。自己苟有决心与毅心,不但可以争取同情国的援助,即连“现实主义”的外交家也不能不刮目认识这“现实”,而为“锦上添花”之助,虽然难望其“雪中送炭”。
第七、我们自身力量的充实,最要紧的先决条件,是举国一致的团结。一年来的抗戰,对于这一点已有很大的成就。各国舆论一致认识和推许,认为中国前途最大的光明,也就在这一点。我们此后更应当认识前程的艰巨,格外加紧内部的团结,牺牲小我党派的成见,减少无谓的摩擦。以争取共同的最后胜利,挽救和复兴我们伟大的民族!作者近来深切的感觉是:在海外久受外人轻视欺压,知识并不甚高的侨胞,似乎还比“成竹在胸”偶来游历的知识分子更热望祖国的兴盛。我们再不能辜负了中外人士的期望。我们要对得起成千成万阵亡将士和死难同胞的英灵。
七月七日抗战周年纪念日写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