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达默尔与历史主义问题

2024-05-17 08:29徐勋源
大众文艺 2024年7期
关键词:历史主义伽达默尔历史性

徐勋源

(郑州大学,河南郑州 450000)

伽达默尔的哲学思想与历史主义保持了一种十分密切的关联,从他对以往的历史主义的反思批判里,我们发现,如何克服历史主义的弊病是深入理解伽达默尔的一条重要线索。

历史学派的理论

以黑格尔历史哲学为代表的启蒙运动时期的历史理性以目的论形式先天地构造历史,历史学派的诞生正是出于反驳这种先天构造历史的要求。他们与历史哲学相对立的历史世界观认为:“理念、存在和自由在历史实在中找不到任何完全和恰当的表现”,因而一种替代哲学的历史研究是有必要的,可以向人类启示他们自身及其在世界中位置。[1]历史学派正是在这样一种观念中确立起构造历史的原则。但是,历史也并非全无精神性的一种僵死必然的实在,而是显现着多样性、丰富个性。一切事物存在的短暂性也正是历史生命的过程,在消逝中存在,这样一种不可中断的生命联系成为历史实在,“源源不断的创造性的奥秘就存在于这种不断消逝的过程本身中”[1],一切时代与世界史的联系就如一切时代与上帝的联系。

兰克作为历史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他的世界历史观中,“创造性的人物”创造着决定历史的瞬间。这样一种“自由”与“力”联系在一起,“力”就是“人类活动的最初和共同的源泉”,这意味着一种更深的内在联系,“已经生成的东西构成了与将要生成的东西的联系”[1]。

“力”具有一种与历史实在的复杂的自由和必然的辩证关系,历史学家以这个概念研究历史实在的本质,而历史展开的意义依据效果历史得到认识——这种效果历史具有某种隐含的目的论意义,因为只有在后果中先行东西的意义才能现象。“历史是力的这样一种产生连续性的活动”,世界史是“正在生成的总和”,而总和所要求的统一性必然“包含着世界史发展的不可中断的连续性”。伽达默尔指出,这种连续性在兰克那里并非一种世界历史的形式结构,而是与西方文化的影响相适应,具有内容上的意味,并且这种连续性愈来愈像是一种进入世界历史观中的先天物,正是由于世界历史的连续发展,人们才能思考这种连续性本身,在此意义上,连续性不是“单纯经验事实,而是历史意识本身的条件”。试图完全经验地构造世界史的这种尝试是有问题的。伽达默尔由此澄清了这一点:世界史统一性思想是某种规范性的理念,并且兰克的这种历史构造是有内容上的前提的,而这种前提不可避免,最终伽达默尔会在现象学的基础上承认这种内容上的前提具有合理性。人的意识是有限的,但历史意识却像上帝的无限知性,将所有历史视为同时存在的,人类自我意识最终的完美就在于将所有历史现象视为“大全生命的显现,参与历史现象就是参与生命”,另一个角度说这也是宇宙的自我意识。这里事实上有一种与唯心论的接近。

历史学派的另一个代表人物德罗伊森以道德力解释历史的存在方式以及历史认识。历史认识就是“理解运动于其中的诸种中介过程”,谁想要进行历史认识,谁就必须超越自身的特殊性,并承认自身对伦理领域的归属,在这种具体条件和限制内达成公正理解[2]。这也即是将自身提升到作为历史实在的道德力的一种过程。

历史认识是一种无限的中介过程。这种无限在伽达默尔看来是由于研究对象的不可见,因而与自然科学研究具有根本上的不同。德罗伊森主张的“探究性的理解”指向良知探究,“历史世界依据于自由”,这意味着一种“良知的自我探究”才能接近的神秘性。传承物作为无限中介,历史学家与之保有距离,但与这种对象同样也具有联系,因为历史实在作为道德世界的运动是与人同质的,是可理解的。因此历史认识和理解在德罗伊森这里既具有无限中介性也具有直接性:个别自我通过理解将自身提升到道德力、与伦理共同体联系在一起,而伦理共同体作为历史表现也是直接可理解的[3]。历史认识不断地向理念迈近,最终认识的顶点就是精神的在场,历史就如同一个可深入理解有意义的文本。

狄尔泰与历史主义

当历史主义发展到狄尔泰时,他认识到在历史学派中经验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历史并非精神的显现方式,在兰克和德罗伊森那里历史始终是一种精神物的表现和展开,因而在他们对唯心主义的拒斥中不自觉地保持了与唯心主义的关系。

如果历史不是精神的显现方式,“历史认识被限制于经验,康德批判的问题也对历史世界提出来了。”在狄尔泰这里,体验作为内在意识到的内容具有直接确实性,是历史认识的基础前提,问题是,个别人的经验如何提升为历史经验?为此,他使用了“结构”的概念强调一种关系整体以及生命的内在联系,它指示着生命在其外现中可理解的统一。这种联系不依赖生成性的因果关系,而是与意向性意识相对应的结构和意义,这种结构和意义即是生命的表现。

“狄尔泰的生命诠释学总是立足于历史世界观的基础之上”,但这种做法也不能完全避免唯心主义的影响。历史中作为“精神的生命性”的个人是由个性和客观的精神性实在关系所决定的。[4]这客观的精神性就是一种对个体而言休戚相关的历史实在,历史实在是限制个体的经验,从而使得个体意识到自身的力,另一方面历史实在也是一种对个体的支撑,在历史是被创造出来的意义上,是生命的客观化物,并且正因此而有了一种普遍性和理解的可能。在狄尔泰那里,客观精神在艺术、宗教和哲学这些形式中实现了自我认识,区别与黑格尔将之视为绝对精神,狄尔泰只是将这些事物看作生命实在的表现形式,而完全摆脱异己的绝对精神被设想为是历史意识。历史现象、传承物、客观精神的诸种形式皆被历史意识视为精神的客观化物。

狄尔泰思想的难题也就是伽达默尔解释学所试图克服的难题:对一种无穷尽的创造的实在、对经常变化的历史意义来说,客观性的知识如何可能?“有限的-历史性的人受制于特殊时空关系”,这种条件性如何才能不妨害精神科学的真理要求?伽达默尔认为,在狄尔泰那里这个问题的解决依赖于历史意识“对自身的不断增强的占有”,它不是简单地从当代出发理解和发展传统,而是以一种反思的态度理解传统,并从作为精神客观化物的传统出发理解自身。正是由于传统是精神的客观化物——与之具有一定距离——指向传统的理解和反思才是可能的。

知识存在于生命之中,“无需思考就与体验结合在一起”,这种知识对于人而言即是某种固定的东西,实现为人生活其中的伦理、宗教和道德世界,但这种知识也是某种前反思的生命的“自然观点”。精神科学的目的就是超越这种原始所与的知识,以此达成历史认识的客观性。这即是所谓的“生命本身指向反思”。伽达默尔认为,这是试图通过一种笛卡尔式的怀疑批判以取得某种确实有效的知识,来抵抗生命实在的压力和不可探究性,这是理解和知识的真正任务。由于他受到笛卡尔式方法论的影响,探究性的、自然科学方法论式的反思成为理解和知识的真正任务,致使“历史经验的历史性并不起真正的决定性作用。”

伽达默尔对狄尔泰的批判点在于,狄尔泰的浪漫主义诠释学没能区分经验的历史本质和科学的认识方式。历史成为需要解释的文本和意义踪迹,最终被归为精神史——这正是历史学派所想否认的。

现象学与历史问题

在伽达默尔看来,不论是胡塞尔还是狄尔泰,都没彻底地展开“生命概念的思辨内容”。胡塞尔现象学那里出现了一种对“客观主义”的彻底批判,试图从一种无名的、有作为的“意识生命”推出历史世界的构成,这个世界是经验的基础,同时是一种“生活世界”,是人作为历史存在生活于其中的整体[5]。生活世界总是人生活于其中的经验历史的世界,综合诸历史生活世界的宇宙观念——好似能将不同的生活世界同时呈现那样,这是不可能的。生活世界并不是先验意义上的世界,而是存在于一切经验中的被给定的东西,也即是我们称之为限制的历史性的东西。先验主体“必须把自己设想为被生活世界所包围”。

在这方面,约尔克伯爵在思辨唯心论和新经验之间梁设桥梁,以达尔文式的生命概念囊括了两个方向。他认为生命是原始区分和对统一的肯定。“原始区分”区分自我与他者,根源于意识的自发性和依存性。意识、意识活动、对对象的反应被看作生活态度。思想作为意识活动的结果与此种结果所从出的生活态度/意识这二者的关系是隐而未发的。并且,思想结果从生活态度/意识中作为结果脱离出来,这正是自我意识的本质,是意识的原始区分。而哲学是对这种脱离过程、生活倾向的逆向反思,去认识这些思想结果、意识结果、生活结果的条件关系。此外,约尔克伯爵的思想具有某种与黑格尔思辨唯心论的接近。

需要注意的是,生命与自我意识具有某种类似性:生命使自己区别于世界,并使自己保存于这种自我区分的过程。生命用异己滋养自身,因此是同化和非区分。与生命的结构相对应,自我意识作为一种认识/知识,使一切事物成为认识对象,并通过一切事物认识自身,因此它是认识对象的认识与认识自身的认识的区分,同时是一种合并。至此,“生命是自我肯定和对统一的肯定”才得到阐明。

历史主义在诠释学探究中的重大关系在海德格尔那里愈发显明,正如伽达默尔指出的,“事实性问题确实是历史主义的核心问题——至少是以对黑格尔关于历史中存在理性这一辩证前提的批判的形式。”事实问题与历史问题,由批判黑格尔的历史理性关联在一起。现象学探究的本体论基础应当是生存,也即此在的事实性,而不是纯粹我思。[1]事实性问题与历史问题的关联使海德格尔基础本体论必须把历史问题放在首位。“时间被显示为存在的境遇”,最终存在物必须由时间来规定,存在本身就是时间。

绝对的历史性也就是普遍生命的意向性作为。历史性的和具有历史性的存在方式,都不是“在者状态上的”“现成事物”。而人类此在在其当下和遗忘的整个活动中的历史性,乃是我们能根本再现过去的条件。正如伽达默尔所说,属于经验本性的、使回忆和期待成为整体的内在历史性是历史世界的基础。

伽达默尔对历史主义问题的回应

对既往相关思想进行回顾后,接下来将进一步考察伽达默尔是如何与历史主义保持联系。他是如何在前人基础上发展出诠释学思想,其理论进路亦可以由此显明。他批判兰克的历史构造具有内容上的前提,在这个方面他意指的是,历史学派试图进行的客观构造事实上具有“前见”。传承物被理解为历史性的,并且是与理性相对立的。又由于历史意识的发展,人们意识到过去与现在皆是历史性的,并且传承物是普遍存在的东西。当人们试图抛弃前见时,事实上否认了自身的历史性。历史主义的真正问题就在于,“有限的-历史性的人受制于特殊时空关系”,在承认前见和历史性的前提下,人的历史有限性和条件性如何才能不妨害精神科学的真理要求?这也正是伽达默尔所面临的理论困境。他的诠释学尝试从多个方面解决这个问题。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理解传承物得以可能的条件。传承物并非某种断裂的、完全异己的陌生存在。历史存在本身是“时间废墟中的保存”,传统的本质即是保存。人们共有基本的主要前见,这些前理解来自存在事物的意义,来自人们同样地受到历史实在的限制,来自人们共同生活其中的世界。当伽达默尔论述“古典型”时强调对“这个世界”的归属性时,他意指的似乎即是一个时间性的世界,时间在变迁,人们共同归属的这个世界是同一个世界,这也就是历史。世界不变又更深地意味着,是人类所受到的限制不变。由于这些已经存在的传统,由于这些共同的受限和必然的前见,因而说人们隶属于传统,这正是传统因素持续有效的原因。传统和共有的前见使得理解成为可能。另一方面,理解要求人们意识到自身的前见和历史性,从而使得理解不仅是理解到人们自己放置进去的东西,这是一个不断校准的解释学循环过程。“从事情本身出发处理这些前有、前见和前把握”。这里关联到另外两个重要的东西。第一,生存的场域相同使得前理解对人们普遍有效,或者说,有一些东西使得前理解对人们普遍有效,即共通的时空有限性。例如说,如果以荷马、莎士比亚、歌德为典范而确立起来的“人性”也是一种普遍有效的东西,那么这里似乎就有一种循环,是人性的相同使得这些前有对人们普遍有效,同时是人们对这些典范的理解和认同确立起人性。第二,事情本身成为理解的预设标准,这不仅隐含了对事情本身的认识,而且,事情本身如果指向了那些对我们共同有效的东西之外,以事情本身为设准是否与理解事件中意义整体的对话、问答逻辑以及与一种理解实践具有强烈的张力?这关系到伽达默尔所谓的“事情本身”究竟是指什么。事情本身就是把我们与传承物联系在一起的共同性,但这种共同性是生产性的,因为我们所参与的理解的事件属于传承物/理解对象自身的运动进程。

经由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更新的本体论意义上的解释学循环,是指我们必须通过前见和意义预期去理解,而要正确地理解,还必须在理解的过程中意识到自己的前见,解释对象与解释者处在不同的历史时空和视域之中,既非断裂的,也非同质的,因此理解是一种循环往复的运动,永远存在着理解者与理解对象之间的中介运动[6]。因而,理解活动应当“被认为是一种置于传承物事件中的行动,在这行动中过去和现在不断地进行中介”[1]。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对德罗伊森“理解具有中介性和直接性”观点的某种保留。更进一步,伽达默尔提出了“效果历史”的概念:在理解本身中显示历史的实在性。

过去与现在具有紧张关系,诠释学要求筹划不同于现在视域的历史视域,这就要求有一种历史意识能够区分二者。因此,对历史视域的筹划不仅是过去意识的某种延续、在当前的再现或异化,而是诠释学意义上的理解和视域融合。对视域界限的消除强调的是新旧结合所能形成的富有生气的有效的东西,以及一种生成性地对前见或传统的把握。历史思维必须同时想到它自己的历史具体性。历史对象是“自己和他者的同一体,在此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理解活动就是传承物的运动和解释者的运动的一种内在相互作用,也即“效果历史事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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