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梦

李复威

在贵阳上初中时，我对文学着迷。学校小小的图书馆是我经常出入的宝地。那时，浅尝乍惊的激动一度使我喜欢上了外国诗歌，我尤其崇仰俄国诗人普希金。我是从高尔基的自传体小说《在人间》中知晓这位诗人的，书中的一段话，至今我还能完整地背出来：“那是普希金的诗集，我一口气就把它读完了，心里满是如饥似渴的感觉，就像一个人无意间来到一个以前没有见过的、美丽的地方，总想一下子把这整个地方都跑遍似的……我心里背诵着这些美妙的诗句……这使我感到幸福，使得我的生活轻松愉快……”普希金啊，我的书梦。当年，我并未真正领悟他的创作的内蕴和价值，欣赏的是他传奇的经历、浪漫的气质、激越的情感和华丽的风格。渐渐方醒悟，喜爱读书是书梦的前奏，而把握正确的读书路径才是书梦真正的开端。读书的格局决定书梦的境界。

一次，我在学校图书馆刚刚还回的书堆中发现了一本普希金的诗选，书已经被翻阅得像散了架一般。我如获至宝，急忙借走。

哦，大诗人、世界文豪、俄国文学之父……我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着《致友人》《致大海》《我的墓志铭》《致凯恩》《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自由颂》《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它们把我带入一个与我的现实生活反差巨大的陌生世界，使我看到仿佛是用神秘符号编织的具有异国情调的人生，感受到人类真善美的相互融通和追求理想的精神共有的气韵。当年，我只能力不从心地用自己孱弱的功底，去体悟这艺术高峰的秘密。

这本诗选，图书馆曾多次警告我借阅逾期。我想，要是有一本属于自己的普希金诗集，那该有多好啊！

就在这“求书若渴”的时刻，发生了一件令我心惊肉跳的事情。

那时，我经常光顾贵阳市中心“大十字”那家全市唯一的新华书店。一次，我在书店“文学类”书架的最上方发现了孤零零的一本《普希金诗选》。这是最新译本，装帧精美。封面中央，普希金一头卷发的侧面剪影潇洒醒目。我赶忙惊喜地把书攥在手里。我走到一位瘦高个儿男售书员面前，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对不起，我今天没带钱，能不能帮我把书留到明天？”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拒绝了：“书店没有为读者预留图书的规矩。刚刚还有人打电话来查询这本书，只能是谁先来就卖给谁了。”

这时，打烊的铃声响起，整个书店就只剩下我一个顾客了。我拿着书久久不愿离去。售书员几次催促，我只能十分不情愿地把书放回书架，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带着钱急匆匆赶往书店。刚一进门，就看见那位瘦高个儿男售书员冲我跑过来，嘴里喊道：“就是他，经理，就是他！”我本能地退缩着，一头雾水。只见从书店办公室里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同志，她一脸严肃地走到我跟前说：“同学，你是昨天晚上最后一个离开书店的顾客吗？”

“对头。”

“你最后翻看的是什么书？”

“《普希金诗选》。”

“你别着急，好好想想，你走的时候把书放到什么地方了？”

“书架上。”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是昨天晚上，我们整理图书，怎么没有发现这本书？”

我急了：“你们怀疑是我把书拿走了？”

她仍是一脸严肃，没有做任何表示。

我更急了：“我今天是带着钱来买这本书的。”我忙着掏出书包里文具盒中放的钱。没有人回应。

我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女经理问我是哪个学校的，班主任叫什么名字。我心中没有鬼，一一回答。不一会儿，班主任张老师就赶来了。他了解了事情的原委，跟经理表示，要单独和学生谈谈。我告诉张老师：“昨晚我离开时把书放回书架了，我保证！我发誓！”张老师于是向经理建议：“这样吧，我们再认真找一找。”

就这样，四五个人围着“文学类”書架又翻腾一遍，一本一本地翻找……我站在一旁，忐忑不安地等候着，仿佛是在等候什么判决。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那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的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分钟。我有些紧张了，万一真找不到，我跳进黄河也难洗清了。

“找到了！找到了！在这旮旯儿……”那位瘦高个儿男售书员，举着书大声嚷道。我的心猛地落地了。书是在与“文学类”相邻的“科技类”书架上找到的。男售书员举着书冲我嚷道：“是你搞的鬼吧？”

女经理在一旁发话：“找到了，没事了！没事了！”

我急忙掏出钱来：“我买这本书！”女经理诡秘地笑了笑，举着书“馋”我：“不卖给你。”

只见女经理走到张老师跟前耳语了几句。然后，她郑重其事地，仿佛在宣布一个重大决定：“我买下这本《普希金诗选》——”我一听心凉了半截，怎么会这样？似乎是故意停顿了一下，女经理口风一变，面带微笑，对着我大声喊道：“赠送给你！看来你是一个爱读书的学生，祝愿书籍永远成为你最贴心的朋友。”我喜出望外，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我瞅了一下张老师，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用双手接过书贴在胸前，向经理和书店的售书员鞠了一个90度的躬：“谢谢！谢谢！”我小心地问经理：“我想盖个书店的图章，留个纪念，要得不？”“当然可以。”只见那位瘦高个儿男售书员微笑着把书拿过去，端端正正地在书的扉页盖了章。“贵阳市新华书店”的圆形图章，仿佛是一缕和煦的阳光，温暖着我的心。

我带着圆梦的激动，紧攥着书兴冲冲走出书店，回头看了看布置高雅的橱窗，两侧的美术字赫然入目：一侧——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另一侧——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伫立，凝视良久。

这次“历险”以后，这本《普希金诗选》始终陪伴在我身边。书的封面已泛黄，圆形图章的红印泥也渐渐剥落，而女经理当年激昂的话语声，始终在我耳畔回响。

（节选自2023年4月21日《光明日报》，有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