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荷
阮经天比我想象中要严肃。
按照我设想的开场白,我应该要告诉他,“纪存希”是我们这代女孩的青春里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可是我最后也没有提起那个角色,因为对当下的阮经天来说已经不合时宜。
阮经天本人的气质,离那个曾火遍亚洲的调皮男孩、贵气公子,实在是有点远,甚至他的声音也有了比以前更厚重沙哑的感觉。
2024年,与《周处除三害》里的陈桂林相遇,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比纪存希、比《艋舺》里的“和尚”、比任何刻板的印象都更加特别的角色。
电影开头,像刚打完球的中学生那样大口吞饭的杀手,身上还残留着一点癫狂张扬的少年气息;故事里的四年潜逃之后,决定为自己的人生寻找一个好结局的陈桂林,心里巨石千钧,锋利而疏离得令人陌生。
去年下半年开始,阮经天接连四部有分量的新片上映;重回众人视野的他,身上带着不同于以往的气息,似动物凶猛,望进他的眼睛,却有静水流深。
阮经天要给我们讲的这个故事,甚至要从1700多年前讲起。
2023年,香港导演黄精甫以“周处除三害”的典故为灵感,创作了这样一个故事:黑社会杀手陈桂林,犯下大案潜逃多年,得知自己身患肺癌晚期,遂想做一番大事,光明正大地离开人间。
他前去警局自首,看到自己的通缉令,作为全台三大通缉犯的第三位,却无人认出。他撕下那张告示,决定找出潜逃至今的前两个人为民除害,而后自己再伏法。
连接这两个故事的阮经天,也曾经是回头的浪子。采访中,阮经天几乎每句话都用“我认为”来开头,严谨得就像在回答一道试卷上的论述题——而后者或许是他以前最不擅长的事情。
他用着坦诚的语气:“我可以跟你讲很多漂亮的话,我告诉你我会关注生活里每一个事件、每一个情绪,然后把它投入自己的角色,但是我要说,很多事情不是你预期的,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喜欢一个人,也不知道你爱的人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世界,不知道你明天会遇到谁,下一个工作你的心情是好是坏,生命就是你不用特意去寻找什么,它会来找你。”
两年前,《周处除三害》来找他了。
可能這个剧本早几年来,他都不会那么懂陈桂林。从业这些年来,阮经天用接近性来判断一个剧本与自己有没有缘分,他更喜欢能在某些地方与之相通的角色。
故事结尾,陈桂林被戴上手铐,他双手举起,露出四年潜逃之后极为少见的开朗笑容,向众人呼喊:“我是陈桂林!”
在渴望扬名立万得到尊重之外,阮经天觉得,这种“有名有姓”的愿望,还指向一种对自我的找寻。
他似乎在慢慢地回忆自己:“你看啊,每个人生下来,就要被父母赋名,要认识自己是谁。在我年轻的时候,有名有姓对我也很重要,我会想知道自己是谁,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接受自己,可能是一个更重要的课题。”
这是阮经天最能理解陈桂林的地方。
因为在遭逢“陈桂林是谁”这个问题之前,他已经花了大半生来弄清“阮经天是谁”。
向外界提出这个问题,我们可能会得到一些简单的答案:曾经的偶像剧一哥,年轻的金马影帝,常常表演狷介暴烈的角色,绯闻不断的俊美明星……可是一定有一些难以捉摸的真实,像水从指缝中滑走一样,散落在这些标签以外。
阮经天事业的转折发生在2008年,一部创造台湾收视纪录的《命中注定我爱你》。在那之前,因演艺事业久无起色,他想离开这个行业回去读书,恰好这部戏给他一个出演男主角的机会,“演一次男主角再离开也不会遗憾”的质朴想法,却不期然将他带向事业的第一个高峰。
到了2010年,凭借《艋舺》里的“和尚”何天佑一角,阮经天当选金马影帝。这份荣誉来得比大家所预料的都早,以至于当时有前辈甚至会说,“阮经天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奖意味着什么”。
同时品尝痛苦与荣耀,这个影帝不仅带给他更宽广的事业版图,也拓展了他人生的纵深。
首先来的是自我怀疑。在他得到这个奖杯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一切都来自导演对自己的引导,他只是被放在了一个对的位置。直到拿到影帝之后,他才开始面对“自己是否有资格”这个问题。证明自己,是要强的他一定会做出的选择,也完成了他对“影帝”身份的交代。
他拍了侯孝贤和徐克导的戏,与香港、大陆的不同班底合作,事业的局面被打开,接到的角色也越来越丰富。他不能再在片场犯错,也不能再以新人和学习者自居,这个世界对一个影帝的要求与对待一个奶油小生截然不同。
但是,随后的尝试却不那么尽如人意,《血滴子》票房口碑双输,《军中乐园》无提名,尝试古装剧却反响不佳。在“金马50”场合缺席影帝影后合影,他遭遇从艺以来外界最严苛的批评,从此与那个带给他第一份荣耀的舞台阔别十年。
他偶尔出现在内娱综艺中,虽然综艺感和好性格圈粉,但是对一位被寄予厚望的演员来说,沉浮于综艺节目,难免蹉跎岁月。
把头埋进水里,外界声响隔绝,世界呈果冻状在身边缓慢地流动,屏住呼吸深潜,他对此并不陌生。
再等一等,露出水面深呼吸的时机就要到了。
阮经天的回归,稳扎稳打而又野心勃勃。
金马执委会执行长闻天祥看到《追缉》里的阮经天,觉得他跟以前大不相同,“他现在可以说是最会演哭戏的人”。
如果更仔细地捕捉那种不同,大概是原来的戏里,阮经天在演出“一个人”,而现在他可以演出一个人身上的一段时间。
《追缉》里,人力中介林佑生,在故事开始的时候经历了前女友去世,这个混杂了劳工议题、底层生态与悲伤过去的人物,一出场就让你感觉到他身上有时间经过的痕迹。
去年年底的《怒潮》中,阮经天饰演警察麦朗汶,展现另一种颓废型格,狼犬一般跃上银幕。此时的阮经天,盐水里浸过,血水里滚过,开水里呛过,身上浮尘洗去,他的眼神里有了沉淀的结果。
一个更成熟的阮经天与陈桂林相遇了。去年,凭借《周处除三害》,阮经天回到暌违十年的金马,再度成为影帝候选人。他对这个舞台深深鞠躬,过往纠葛烟消云散,演员阮经天,以谦和沉稳的姿态,重新获得认可。
《艋舺》之后,再次剃圆寸演道上的人,不同于昨日,他演出了陈桂林的生命史,“能够用自己的人生观与其他的角色碰撞和对决”。
电影开始的时候,陈桂林在道上已小有名气。
而阮经天为陈桂林想象出了一段前史:一个在眷村长大的外省第三代,或许是因为隔代抚养,跟奶奶很亲近。所以他会有“陈桂林”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在眷村的小孩里,这样的名字应该并不少见。
阮经天也在眷村长大,在祖父母身边长到10岁。他曾为了爷爷接演《军中乐园》,因为那个故事就在讲台湾第一代外省人的历史。他和陈桂林有相同的来处,所以能理解一些被角色藏在心底的东西,比如奶奶买过的那块卡通手表,比如一件象征着兄弟情义的西装。
一个普通小孩会成为杀手,阮经天觉得,他“势必曾经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在朋友的起哄下当了小弟,或者是出于他心目中“正义”的目的,维护自己的老大,维护某一个朋友。他可能确实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坏人”,但是他“一定比一般人更加浪漫一点”。
杀人越货,搏斗追逐,电影开始,陈桂林混不吝而全不怕,色彩浓烈,节奏快速。等到故事的时空里流逝掉四年放逐时光,再到陈桂林上路除害,影调已有一点细微变化。陈桂林的头发微卷,胡子杂乱,瘦削的面庞压在鸭舌帽下,沉默隐忍但行动果断,像西部片里持枪的牛仔。
电影的英文片名《The Pig, the Snake, and the Pigeon》不仅用三种动物对应三个通缉犯,对应“贪嗔痴”,也以此致敬了《黄金三镖客》(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而配乐则颇具匠心地使用了口琴、吉他、小号、口哨等乐器来制造西部风格,可见黄精甫的确有意为这个脱胎自中国民间传说的故事嫁接一个西部之魂——在公序良俗尚未建立的荒野黄沙上,金钱与名声成为灵魂的标的,拔枪与生死都是一瞬间,每一个善恶正邪之间的特写照见对手,也照见自己。
阮经天的眼中,陳桂林因为一种边缘人的特性而与西部故事里的牛仔相类。过去的陈桂林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浪漫、烈性,但是也因此与现代社会的秩序隔绝,他游离在这个社会边缘,是一个局外人。电影里有一场戏,陈桂林去公园找自己的医生张贵卿,他只能远远地看着阳光下的正常家庭,像一个影子。游离、边缘、孤独,“这是陈桂林的西部时刻”。
而阮经天知道,孤独不只是一个传说而已。无论一个人旁边有多少朋友,他处于多少社会关系中,他终归会遭遇那个只能独自面对的时刻。
检视过去,阮经天觉得很有意思的是,有时候越用力想要证明自己的作品,结果往往越不如预期,而不知道该怎么做到的时候,自己反而就做到了。
一开始《周处除三害》的剧本不是这样,这个角色也不是阮经天,但机缘巧合,最后还是由他来演。
阮经天参与了陈桂林的诞生。
电影里他与两个女性角色有过交集,要描述这种关联,阮经天只说是“因果”。陈桂林自己走进了自己的命运。到故事的结尾,我们知道这一切根源是张贵卿编织出的一个黑色幽默似的谎言,可是阮经天认为,缔造这个谎言的缘分,仍然来自陈桂林过去对自己人生的选择。
角色与角色,演员与角色,巧合推动巧合,有因就有果,“你会成为别人的因,别人也会成为你的因”,生命如是循环。
阮经天现在会觉得,一个角色找到自己是命定的,而自己会选择他,也是命定的。戏和人生,对他来说似乎已不能分开提起。
他用自己的身体为陈桂林塑成肉身,给《周处除三害》贡献了非常有想象力的动作戏。一场是陈桂林在与警察陈灰的搏斗中,用香炉刺瞎陈灰的眼睛;一场是追杀第一号通缉犯香港仔,陈桂林惨胜,将香港仔的舌头咬下来。
阮经天常拍动作戏,也爱拍,他喜欢为动作戏进行训练做准备。但除了为打戏练出肌肉和力量,他更在意每个人打斗的时候都在用不一样的风格,比如李李仁饰演的警察大概是在学校里学来的格斗,所以他有章法有技巧,而陈桂林更像个野兽。
在年轻狂妄的时期,陈桂林对生死伤痛并不敬畏,一个“单纯”的杀手,只要赢,只要活。所以他身上会有一种未经约束的动物性,阮经天回忆跟李李仁在电影开头那场追逐和巷战,会觉得那其实比演出一个有心事的逃犯更放松。
当陈桂林与香港仔缠斗,除害的目的或许还要靠后,对前一天在剃须刀下受辱的复仇,激发了这位狂徒内里的血性。阮经天很想让别人感受到陈桂林身上的压抑与狂暴,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传达一种身体性的惊惧和痛苦,他想到,“用咬的”。
于是,在生死时刻,陈桂林咬掉了香港仔的舌头,同时完成反杀、复仇和除害。在拍戏之前,阮经天说服香港仔的扮演者袁富华配合,在戏上“遇到了很好的对手”,所以能完成这个设想。
你会在这里感觉到陈桂林的痛苦和决心:被世界抛弃之后的困兽犹斗,非做成这件事不可。
可是故事到此又急转直下。寻找第二个通缉犯的途中,陈桂林在新心灵舍受骗,一度在尊者面前卸下防备,摒弃身外之物,放下除害执念。
这只野兽有自己的弱点。身患“肺癌”的他不仅有求生的愿望,而且渴望外界的尊重;身为通缉犯,从前只是暗角里的老鼠,现在却有一个机会能穿上雪白的新衣服,做“新造的人”。在一个不可逆的世界里,强烈的“期望和乞求”能让事情一瞬间扭转过来,这个前景的诱惑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一切假得露骨的欺骗都能被信以为真。
在走上除害之路之前,陈桂林曾经伏在关圣帝君脚下,掷出九个圣杯,企图确认自己的命运。他从一开始就需要一个外在的信仰,而原因是他“找不到自己”。
当陈桂林像《杀死比尔》里打穿棺材的乌玛·瑟曼那样,从地下脱身重新回到新心灵舍,执枪的牛仔不仅拿回了自己的命运,也拿捏了别人的命运。
他射杀了林禄和,又将信众屠尽。只是有一个选择的余地,如果遇上卡弹,你可以走;你不跑,就丧命于第二次上膛。
阮经天不认为这些信众是“平民”。他们的选择造就了自己的身份,面对真相也得到了选择的余地,做出选择,就有结果,每个人都要为这个选择负责。这个故事里没有上帝,也没有行刑者,只有人人应该具有的独立意志。
这种具有存在主义色彩的思考方式,是阮经天从《周处除三害》,抑或是从导演黄精甫那里,一次重要的获得。
阮经天非常喜欢与黄精甫的合作。他与导演的交流很多,却很少聊戏,他们听坂本龙一,交流电影,聊人生况味。导演会给他一套衣服,让他无论冷热都穿着,就像是陈桂林的皮肤。在出演陈桂林的时候,阮经天被要求退回到那种怀疑恐惧、不喜欢自己的状态里,他在戏里学着再度与自己相处。
当演员很有意思,演员给角色一些东西,角色又留下一些东西在演员身上。接下一部戏的时候,阮经天知道自己要跟陈桂林告别了。但也不一定是永别,再在网络上看到片段,想起自己从前如何操作这个角色,那个角色的一部分生命又会活过来。
可能这种相遇与分别确实给他的生命带去了重叠而丰厚的色彩,“可是毕竟演员的生命也如此普通,跟所有人一样,是单行道。”
阮经天40岁了,外貌仍然清俊,灵魂已增加了重量。有时候面对同一件事,20岁的选项还在,但是40岁的他已经不会去选了。无论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承受,他沉寂过也沉思过,陪伴家人,面对自己,好好感受这一切,结果是至少他现在更能够接受自己。
他对这个世界有表达的渴望,而表演仍是最好——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方式。二十几岁的时候他想回去读书,没想到演了一个红透亚洲的男主角。后来他以为自己至少要拍20年戏才能拿影帝,结果28岁就梦想成真。他曾打算50岁就不拍戏了,可惜这份事业待他不薄,现在他想一想,那50岁之后不拍戏,也很无聊啊。
拍《艋舺》的时候,有场重头的哭戏,他真的哭得投入进去,鼻涕“啪”一下,忘情地落在怀里凤小岳的头上。粉丝笑问“脏不脏”,而年轻的未来影帝问导演,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这么痛苦,扒开自己的旧伤口来完成一次表演。导演说,你把伤口割开了,而银幕前看到你的人却会被治愈。等到以后,他们也会来治愈你。
这大概就是生命互动。阮经天从前不是一个好学生,但是他真的在做演员的过程中,不断地学习如何做人做事,这或许会比“借角色多活一次”,更好地丰富了他的人生。
阮經天在很多地方讲过荣膺影帝之后经历的一个小故事。当时他来大陆拍戏,得以与很多科班出身的演员合作,他怀着虚心求教的愿望,却被同组的演员挖苦,“金马奖,就这样喔”。难受了几个小时,他还是决定把那个演员约出来游泳——面对最擅长的运动,他想或许自己能更有底气与别人交流。结果那个演员说,你要放松啊,这么僵硬怎么演。阮经天恍然大悟,后来他们成为不错的朋友。
其实,他应该很早就清楚“放松”的道理。
小时候他在泳道称王称霸,水会告诉他人生智慧。“永远不要跟它(水)对抗,要顺着走,在水里,你如果力量用得越大,你越是抵抗它,你越是不会动。”
40岁的人生在《周处除三害》这里得到一个总结,十年沉潜,一朝出水,所谓“回到大家的视野”,而只有他知道,其实他一直在水底摸爬滚打。
这就是人生,这也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