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界上跑得最快的手
匈牙利布达佩斯“李斯特纪念馆”的大堂中,摆放着两架相向行列的大三角钢琴,这种摆放位置不禁让人想起电影《肖邦与李斯特》中两人初见的情景。李斯特笑容灿烂,满身阳光,见到就让人乐翻。他还没顾得上看肖邦一眼,就注意到谱架上摆放的新作,立马坐下来就弹。两人背对背,琴对琴,各自坐在一架钢琴前。李斯特边弹边情不自禁地赞美:“写得太好了,我们握握手。”于是,一人弹左手声部,一人弹右手声部,各自腾出一只手,斜向握在一起。同样高超的技巧,同样快速的视奏,同样青春痘般旺盛的创作欲,使两位琴帝,天雷遇地火。导演太富于想象力了,疯狂飙戏,塑造了两位“自古诗人少显荣”([唐]司空图《白菊》)的出手不凡。什么是“对手永远是我们的另一只手”,这个见面礼和摆放钢琴的设计就是图注。
李斯特写过一系列推介肖邦、舒曼的文章。有些人弹琴是因为不会写文章,有些人写文章是因为不会弹琴。他既会弹琴,又会写文章。有时弹得比写得好,有时写得比弹得好。“言语殷勤十指头”[唐]薛涛《听僧吹芦管》)。尼采说,若要写好乐评,就得自己捯饬捯饬。李斯特的捯饬,可不是轻轻点水,知根知底,辞理互竞,所有类项,点评到位。作曲家兼演奏家还兼评论家,这类通才,世间少有。
李斯特受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启发,决心让钢琴技艺登峰造极。两人比肩神明,把两件乐器推至顶端。看看那一大堆无从下手又不得不下手的乐谱,拨弄几下就会获得一分征服键盘或征服世界的快意,也会多一分无法超越琴圣也无法征服世界的失落。艺术节向来贬损炫技,然而没有李斯特和帕格尼尼,钢琴和小提琴的性能会开发到什么样子还要另说呢。回想在李斯特《音乐会练习曲》(曾有高大上的译名“高级练习曲”)所花的时间,为弹下一部長达十几面谱页、每行都布满难点、手指机能发挥到极限的皇皇巨作,进而证明智商、情商以及同行排序和应对大型作品的体力(需要一顿吃一盘肉才能应对,而学校餐厅只提供几片薄肉从而证明了不可思议的年轻生命力),都觉得没有白投入。因为它让演奏者明白,器乐语言的复杂与深度。弹下来的那一刻就坚定地认为,学钢琴的人只有两种——弹过李斯特的和没弹过李斯特的。
据说李斯特的手比一般人长。制作工匠,以身为度,不超限域,作曲自然也不能逾越规矩。但这是你的看法,李斯特可不这么看。脍炙人口的《钟》,主题奔驰于两三个八度之间,绝不因手指够不着而限制想象力,偏偏跨至想象不到的地方。“心手虚灵,振迅天真,出于意外”①。一手在高音区,滴答滴答,模拟钟针;一手在中音区,呈现主旋,低声部则是伴奏音型。高中低三块音区,两只手怎么忙活儿得过来?应该三只手完成的事,两只手做到。一手忙活着两摊事儿,神龙无迹,首尾两现,让人觉得他就是钢琴大师古尔德所说“三只手弹的”。滴水不漏的秘诀,就是速度!急速跨越,让相隔三个八度的音,变成听上去没有时差的一个音。谁能辨得出“白雨跳珠乱入船”是分头落下还是一起跌入船舱?谁能听得出“穿林打叶”是哪一颗率先砸在竹叶上?不停击键,让难得不能再难的技巧,变成飞旋的舞蹈。急行军、超音速、如雨如矢、不分先后,让距离缩于方寸。超越的不是指头,是想象!距离速度,合二为一,勾魂“键”,招招必胜。这样的手,是不是够长?
《海涛》双手交越,隔空甩出主题。食指中指,随开随合,主题凌空奏响。分解和弦的音型,如波涛翻涌,绝不因指头够不到而缩短哪怕一度。看到《海涛》的八度跨越,你可以无动于衷;看到《钟》的两三个八度跨越,你也可以无动于衷,看到《匈牙利狂想曲第六号》双手八度的分镳并辔,“鬼入电出,龙兴鸾集”([西汉]刘安《淮南子·原道训》),你就再也控制不住敬佩李斯特的神功了。他绝对不会让人失望,也从来没有让人失望。
世界真有奇迹,凡胎肉躯,身手灵异,十指号令,操盘如握。一双手集合了键盘上最复杂的技术,一切皆入魔掌。
二、一心二用与三心二意
“ 一心二用、三心二意、脚踏两只船”,生活中不是好词,到了键盘上,却是最高形容词。阿格里奇演奏的巴赫四声部赋格,运施如神,十个指头的二十八节指骨,分出数个关节让其中一条清晰可辨,让其他关节暗中辅佐。那且止一心二用、三心二意?一手硬、一手软;一指硬、九指揉;一指唱、九指诺。意志力、控制力,让关节较劲掣肘,又意志统一。伴奏似有若无,主旋层次分明。简直像四个人、八只手一起干活。分手不分身,分家不分手。五指山上,山桃花红;五指山下,水拍碧流。
音乐家对巴赫赋格敬畏有加,真正提升至学术境界的则是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让音乐家看到了赋格的叙事主次和搭建结构的潜力。赋格运思的基本方式是,两个或四个声部,各自独立,又彼此融洽。主题先在一个声部呈现,然后在其他声部,于不同调高和音域上,依次呈现。每次必须以第一主角的亮度,凸显层表。各声部既要完好无损,又要纵向和谐,避免先来后到的冲突。做到此点的前提,就是一个通盘考虑、顾头顾尾、任何节点插进来都不会引发冲突、具有充分预留的主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拦着桌上的”,是称秤握算的最高运思。顾此失彼在所难免,但考验智慧的地方就在这里。赋格做到了。双耳赋能,互利双赢。
赋格叙事在文学理论上获得了运用,著名事例是巴赫金探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时采用的“复调叙事”。尽管善弹钢琴的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范例最为出名,对《罪与罚》的结构做过透彻解读,但在呈现方式上,文学其实很难做到。讲故事要一步步来,难消时差。比拟只是让人看到赋格的理性——彼此牵制,互成对构。能弹钢琴也迷恋巴赫的韦伯、巴赫金,把作曲技术引入社会科学,让学术赋格化,让赋格学术化,让方法论魅力无穷。
李斯特是充分意识到人耳记忆有限性的人,创造了“单主题变奏”技法。一个主题,遍遍不同,演绎鸿篇巨制。听觉记忆有限,反复呈现,易辨易记,李斯特管控耳道,屡建奇功,令作品“卷之不盈于一握”(《淮南子·原道训》)。
三、心手双畅
钢琴家周广仁断指修复的奇迹流传了很长时间。十根触须,从键盘上汲取养分,进而舒筋活血,理经通络,一件让钢琴界、音乐界、医学界都不敢相信的事,真的发生了!记得2003年7月21日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召开的“纪念贺绿汀诞辰百年座谈会”上,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坐在身边的周广仁教授摊在桌上的手。她动了动手,既捍卫了艺术尊严,也捍卫了医术尊严。
这个励志故事让我想到杨荫浏的老师吴畹卿练习三弦“过于自苦”甚至到了“自残”的记录。为了使手从僵木到灵活的过程加速,吴畹卿在冬季时用冷水浸手,使之僵木,待练习至手热,再用冷水浸手。“弹而浸,浸而弹,数数为之,日日如此”。隆冬挥弦,热由内发,这份勤苦,让杨荫浏视为榜样。家人谓之的“自残”,吴畹卿却说是养生之道!余华在《活着》后记(2002年)中说:“我知道福贵的一生窄如手掌,可我不知道是否也宽若大地。”
弹琴如养生,抚弦如养性。音乐分泌汁液,身手沾满灵秀。欧阳修以古琴养病如此,吴畹卿以三弦养生如此,周广仁以键盘疗伤也如此。他们手中的古琴、三弦、钢琴,每个触点,印满过十万次、百万次的指纹、手印,因之超凡入圣。手不释弦,非但灵指,亦且延年。
80高龄的钢琴家阿格里奇,从胳膊肘到手指尖,竟然没有通常这个年龄的老化现象。沈约《与徐勉书》形容老态:“外观旁览,尚似全人,而形骸力用,不相综摄。”钱钟书说:“心力颓唐,不耐贯注,体力乏弊,不堪运使。”②这话对于她,都不适用。老是常态,逐日添衰。但认知神经科学解释道,在音乐刺激下,神经元突触,神经元兴奋,波幅升高,称为“莫扎特效应”。运指破限,让80高龄的钢琴家演奏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时,获得了活力四射的能量——一般人眼中与80高龄绝不对等的巨能。
速度是生命力的证明。越到老年越懂得,弹快不容易。看到霍罗维兹、阿格里奇、殷承宗、刘诗昆,晚年依然快速如飞,真才懂得,筋脉活络,既可使心灵飙升,亦可使四肢百骸,超龄夺威。千万次运指, 怎会“ 四肢萎缩, 手足堕窳”?
四、残忍的手与温柔的手
古代有个听起来不寒而栗的故事。荆轲看到弹箜篌的女伶巧手,赞美备至。为了让荆轲视死如归,燕太子丹竟然把那双手砍下来送给了荆轲。且不管故事的真实性是否属于荆轲传奇的多重版本的无边演绎(箜篌转入年代与大面积传播都是后来的事),且不管从身躯上分解下来、凝固于木匣中的手到底是美丽还是不美丽,这的确说明那双令人爱不释手的“手”,在箜篌上灵灵明明、亭亭当当的拨动,打动过铁血汉子的心。聂政刺韩王的故事、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许贡三门人刺杀孙策的故事,都从拨弄箜篌的女伶身手分离中分离出另一意向——男性社会残酷的文化共相。宫女为男性展示“十指剥春葱”([唐]白居易《筝》)的“手相”,不免令人疑问,那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人们哀叹音乐史上的女性太少并归之为女性受教育的普遍性不高,然而科学家的回应则是另一面相:键盘设计宽度不是为女性量身定做的,她们的手指长度低于标准间距。一个社会性别问题摆到了键盘上:不公才是造就两性比例失衡的原因。对于男性,有出手之便;对于女性,有下手之难。身材不高的阿格里奇、周广仁、鲍慧乔、王羽佳、陈飒等的付出,可想而知。
改革开放后收音机播放过一个广播剧(那时流行方式)。一位贫困女孩到处标榜是李斯特的学生。李斯特听到后,找到女孩。她吓慌了神,急忙道歉:“我没有钱跟你这样的大师上课,不得不盗用盛名。”李斯特说:“你弹一曲”,纠正了她几处指法后说,“你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我是李斯特的学生了。另外,音乐会最后的节目,我们合奏”。音乐会大获成功,女孩获得了一笔收益。李斯特做了件高尚的事,宽恕后人,提携新人。这算不算手指最长的男老师与独奏寿命最短的女学生之间性别平衡的暂时效应?
李斯特的《爱之梦》《安慰》,的确让人感到父爱的温暖。《爱之梦》气息悠长,深沉隽永,远关系转调在指法的流畅衔接中不显唐突。跨越键盘的走句,一改天马行空的炫技,不再如浪如潮。《安慰曲》第三号,意境相同。一段时间,素爱两曲,不能释手。追捧李斯特《爱之梦》的人与迷恋肖邦《夜曲》的人,应是同一批粉丝。
五、千里之行,始于手下
“李斯特纪念馆”位于匈牙利布达佩斯通往“英雄广场”的安蒂斯(Andrassy)大街边一栋属于“匈牙利艺术学院”的楼房二层,他生命中的最后六年生活于此,任匈牙利音乐学院院长。三间大房,陈列着三架台式钢琴、两架老式风琴,写字台、床、沙发、日常用具,处处体现出匈牙利的文化图案。照片(留照的作曲家之一)、油画、雕塑,还有风一样刮过键盘的手稿和出版乐谱,被细心地摆放在玻璃柜和壁柜中。大楼当街的石墙上,还有柯达伊等人的浮雕头像,他们都曾在此工作。
让演奏技术达到极限从而开创了乐器新纪元的作曲家、演奏家,不仅提升了钢琴地位,也开拓了肢体极限,如同体育健将把人类肢体开发到极致一样。李斯特、肖邦,融创作演奏为一体,在黑白区宇上打出了高贵手势。钢琴家的手是人类使用最多的肢体之一,所以应该把最燦烂的金戒指,戴在他们的指骨上。我们用“手”为他们的“手”投票。
匈牙利布达佩斯最大的教堂“圣伊什特万圣殿”(Szent Istvan Bazilika)的中心位置,摆放着一个教堂造型的金色玻璃盒,里面是皇帝伊什特万一世的木乃伊右手指,犹如一枚显圣物。《庄子·内篇·齐物论》:“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非指也……天地一指也。”比起这双操控权力的手,我们更愿意看到李斯特的手被恭恭敬敬地安置金匣、供奉华堂,然而他的手只能做成石膏模型,放置在不引人注意的纪念馆中。皇帝伊什特万一世的木乃伊手指比喻的是权力,李斯特手指的石膏模具比喻的是艺术,都是储存了太多信息的手。伊什特万一世的帝国早已覆亡,而李斯特的一双巨掌却撑起了一个永不覆亡的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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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振涛 南京艺术学院特聘教授
(责任编辑 李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