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声去世,到今天已经三年了。三年中我几乎没想起过这个人,除了从外地回家的那几个日子。
李声去世的时候有多大,我不记得了。李声不是我的亲人。我总以为他很老,后又想想,多少岁算老?阿公住的村里,我见过不少八十多岁的老翁,不仅走路没晃悠,还能种得田地。
“李声,是怎么死的?”
“热死的。”
“但,现在不热,现在是秋天了。”
李声去世在一个夏天的尾声,那时候快要入秋了,中午的太阳已退去热死人的劲头。早晚的温差开始变大,就算是“秋老虎”的燥热起了几天劲,室外的温度也是不像夏而更像秋。就在这样的时候,李声死了。人们发现他躺在家里地上,已不知道是死的第几天。阿公电话里告诉了我这件事,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真的吗?是真的。我不敢去想象,死了好多天的,那个人的面孔,也不敢去想那个热死人的秋。
“因为他要种地。”阿公说。
“什么叫他要种地?他一直在种地。阿公,你不要总是种地。”
“我知道。李声的知识多,却忘了,中午的太阳毒。”
李声的知识多。他是位中学教师,退休后却又住回村里去了。我自走向外地读书,很久没有回去,也很久没有见到李声。我没有想起他,也不会忘记他。现在,他死了,我的心上突然空了一阵。任何人接到一个人突然死了的消息,可能都会有一瞬间的慌神。因为那个人是李声,我的一瞬间变长了许多。
李声是我阿公的朋友,李声他们夫妻俩都是阿公的朋友。李声的妻子是在十几年前走的,走后留他一人,一直在村里过。他们有两个儿子,却都住在城里,很大的城里。可能是南京,可能是上海,阿公说过,我忘记了。我甚至忘记了,李声有多大。记忆中他比我阿公小很多岁,今年他,一定还没到七十岁。
论辈分,李声是我阿公的同辈人。但是,他比我的阿公小十来岁,又比我的父亲大十来岁。我一直没有想清楚该管他叫什么,事实上我也不用想清楚。从第一面,我就管他叫“李声”。那是十几年前,一个下雪的日子。那天李声没有在种地,冬天不用种地。
作为教师,李声在城里头有宿舍,是学校分配的。李声还没退休那会儿,平时当然得住他们学校里头,但是每年最热和最冷的时候,也就是学生们放假的几个月,李声都会在村里头住。还有,李声的妻子闵秋霞,平日里不随他住。闵秋霞住在村里,一个人管着三五亩田地。我知道李声有两个儿子,阿公都给我说过。但是我记事的时候,李声的孩子们已经挺大了,可能在读大学,或是工作了。我只知道他们没有住在村里,再往前的事情,我便不清楚了。
那天前下过好大的雪,田里庄稼们都盖上了白色。庄稼身上的白色和屋顶上的白色很像,一直等到冬天结束,都还没褪尽,留下些星星点点的雪珠。李声一人坐在门口观望着,那天我只见到了他,没有见到他的家人。我那时候六岁,身上的棉衣在雪地里,拖得湿乎乎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扬起头问他。
“李声。”他说。
“噢,李声,我叫全清。”从此我管他叫李声,我跳过了“伯伯”和“阿公”这两个称谓,也便没有管过什么“辈分”。
李声招呼我进门去,我没进去。他的屋里没点上灯,很黑,他很瘦,我有点怕他。
后来我就跟他熟了。我每回放假,李声都在家,因为他也放假。
夏天的中午,田地里没几个人,只有虫子们在毫无规律地乱叫。我阿公阿婆睡午觉,把我夹在中间一条缝里睡。底下的凉席被捂得热了,却翻不得身。我便不睡了,跨过他们中的一个摔到地上,然后就可以自由地溜出门外去。家里的铁门不会上锁,我推得动它,就溜得出去。
田里除了我和此起彼伏的虫鸣,就只有李声。我不怕热,他比我更甚。田里的李声像教师又不像教师。他那副又大又方的眼镜总是在脸上架着,满脸的汗珠把镜片浇得模模糊糊,他也不抬手擦,也不拿下。李声的脸也是方的,和那两片透明的方玻璃相得益彰。他身上的衣服却是花布做的,不算合身。
我站在田埂上朝他望,他也望见了我。
“你不热吗?”他说。
“我不怕。”
田埂上没有遮蔽,的确蒸人得厉害,我便朝田里走。田是水田,脚踩着泥又软又滑,直往下陷。李声拽住我,我看见他的裤腿子上一圈泥巴已经干了,现下又溅上不少泥点子,我就笑了。那时我不晓得怕,也不晓得脏,只觉得挺舒服。李声拉着我坐下。
“你为什么要种地?”我问他。
“你为什么要上学?”他问我。
“我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
于是我就跑走了,我說,我回家去。那一整个暑假里,中午热死人的太阳底下,都有李声,还有一个我。
李声用一根长管子,里头通了水,管子躺在田地里。他叉腰站着,望着管里的水往地里涓涓地流。然后就是弯着腰除草。我问他为什么不浇水,我心中的浇水其实是拿一个花洒一样的东西到处喷,那对我而言是好玩的。李声说,中午的太阳毒,植物的蒸腾作用大,那么做它们就都蔫完了。我当然听不懂。有时候他累了,就坐下来和我聊。
“我们家的五亩地都在这儿,”李声说,“原先都是她一个人管着。我在学校教书,每个礼拜回趟家,地都变个样子。她不让我闲着,偏要分一亩地来给我种。我种得没她好。”
“你们在比赛吗?”我问。
“后来她病了,五亩地就变成我种三亩,她种两亩,”李声笑笑,“种个地还分那么清呢。”
“她是谁?”
“闵秋霞。她现在还病着。”
我听不清楚,也没记住那个名字。
“那,她会死吗?”
“人都是要死的。”李声说。
“我种不了那么多的地,”李声又转头面向我,“我还要上课呢,挣钱呢。她那两亩地,一直长菜,我的地快荒了,只除除草。我是帮她种着,她不知道。”
“小全清,”他问我,“你学过数学吧,你知道一亩地是多少平方米吗?”
“我不知道。”
我从田埂上跳下,又一次把两条腿都陷进软泥里去了。
闵秋霞去世在一个冬天,那时我读三年级。那时候我已经完全知道了,一亩地是多少平方米,我也知道了闵秋霞是李声的妻子,李声是闵秋霞的丈夫。
第一次见闵秋霞还是在头两年的夏天,我刚随着李声在太阳底下的田里玩了一个中午,又跟他回家。他们家的门总是锁着,外头看不见里头。我原先觉得那里头闷气,便不敢进。现在我和李声成了朋友,就不再害怕了。
李声家的院子很小,我还看不分明就撞到了通往里屋的门。闵秋霞躺在床上,床边就是木头桌子,桌上有一只碗,屋里没有厅。
“你叫她秋霞奶奶。”李聲对我说。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叫她,心里却直想笑。她是秋霞奶奶,李声却不是李声爷爷,李声是李声。
“你偷了秋霞奶奶的衣裳吗?”我问李声。
“我没有,都是我买的衣裳。”李声说。
秋霞奶奶穿着的碎花衣服,和李声身上那件很像。那件衣裳很薄,秋霞奶奶也没有盖被子,一床毯子退到床尾去了。她坐起来,双腿蜷缩着。
“秋霞奶奶,”我问,“你热不热,冷不冷?”
“有时候我怕热,有时候我怕冷。”秋霞奶奶的声音很漂亮,她的土话夹杂着些普通话的翘舌,像田间的野草里突然冒出的几朵蒲公英。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怕热。”
秋霞奶奶和我不一样,她又怕热又怕冷。我不怕热,也不怕冷。李声和我一样。
屋里阴凉阴凉的。他们应该是不习惯白天点灯,阳光从门口进来,进到秋霞奶奶的床边,就忽地顿住消失了。秋霞奶奶的床上很黑,她的脸很黑,头发很黑,眼睛是亮的。她叫李声给我端白糖水,白糖水是清甜的。我觉得秋霞奶奶比李声还要温和,但是我更喜欢和李声一起玩,虽然他有时候怪怪的。
李声对秋霞奶奶很好,至于我为什么这么想,我不知道。只是李声有时候来我们家,送好玩的东西给我,或者是阿公阿婆烧了菜给他,他总是说不到两句话就走。他说,我回家去,回家去了。
又一个假期,是寒冷的冬。我第二次见到秋霞奶奶。那个屋子里还是很黑,白天,没有点灯。我看到,秋霞奶奶的脸也还是很黑,但头发是白的。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了,可能是因为冬天没劲的太阳照不进屋子。她还是叫李声给我端一碗白糖水,那天的糖水很烫,我没能喝完就跑走了。
闵秋霞奶奶的葬礼上,响了一天的唢呐,飘了两天的雪。那几天我住在阿公家,我看见李声家的屋外边搭起了棚子,听到了他们家来来往往的嘈杂声。我有时候走过去,有时候远远地望,没有人管我。他们家的雪化了,都是泥,我却站在雪地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李声看见了我,便朝我的世界走过来。
“全清,你今年几岁了?”他问我。
“过了年,九岁。”
“你是读,三年级了?”
“秋霞奶奶,她怎么了?”但是我说。我是糊涂的,还认不清那是葬礼,也不相信自己认得的人会突然死去。
“她去世了。”李声穿着冬天的黑衣服,他的情绪很平和。我抬头望着旁边那个乱糟糟的世界,李声于是也抬头望着。他仿佛不是那个世界的,现在他和我是一个世界的。但是他很快起身了,很快又回到他们家那个世界里。后面的两天,他都没有再找我说话。但那个世界的声音,我在外边都能清楚地听到。
来了很多人,都不是李声家的人,而是秋霞奶奶的娘家人,除了他们的两个儿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声的两个儿子,他们都低着头,穿着麻布做的孝衣。那两天我听到了很多陌生人的声音,我没能从中分辨出李声,因为,那里头根本没有李声的声音。我也可以确定,那里面没有他们俩的声音。李声和秋霞奶奶的两个儿子,可能差着几岁,却像极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都机械地沉默着,被操控着做一些机器一样的动作。他们一会儿站,一会儿跪,把腰弯得很低。李声也是。他们都是大人了。
这些奇怪事情的主持者们很多,有秋霞奶奶的弟弟,秋霞奶奶的侄子,就是没有李声。我阿公说,村里的红白事都是这样的。
“是吗?”我问,“都是这样热闹吗?这些人从前来过吗?”
“没有。”阿公说。
吹吹打打的人们从田埂上走到大路上,把秋霞奶奶送走了。我站在家里的铁门跟前,望着飘飘的小雪把最后一个人的身影模糊掉。我没有跟上去。我知道,那天的李声穿着白色的孝衣,走在不显眼的队伍的侧边。这两天他很少说话。我记得李声对我说过,等他死了要撒到江里,不要埋在地里。我当然听不懂,但是今天我看到了秋霞奶奶睡着的棺材被抬走,就有些知道,秋霞奶奶就要被埋进地里去了吧。
阿公告诉我,闵秋霞奶奶,出生在村里很有钱的一户人家,李声家穷。闵秋霞读过书,虽只读了小学,但是她识得字,也会写字。李声书读得好,他是第一个从村里到城里读书的人,也是第一个被城里留下的村里人。李声的父母给他在村里寻下这门很好的亲事,就把他唤回家来。李声顺利地结婚之后,他的父母亲就去世了,葬在村后一片山里的青草地上。村里的人死后葬在同一片土地,秋霞奶奶应该也会去那里。
我知道李声不想把自己也葬在那里,对于秋霞奶奶的身后事,他一点儿主都没有做,阿公说他做不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做不了。
雪停了,他们还没回来。田埂上的积雪融了,是被我踩融了的。我走到田埂上蹲下,过去我喜欢坐在这里,只是现在,冬天的雪留下了泥泞,坐不得了。我忘记了过去的冬天,我是不是也像今天一样蹲在田埂上,望着脚下那片田。田里有没有种上庄稼,我不知道。雪覆在上面,是一块一块的。我记得李声对我说过,他们家有五亩地。他种三亩,秋霞奶奶种两亩。现在秋霞奶奶去世了,他们还是有五亩地。
我知道一亩地是六百六十六点六七平方米,那么五亩地,这个数字太大了,我在的心里乘了半天,也乘不出。
我回城里的爸爸妈妈家去了,再一次来到这里,又是一个夏天。
我几乎忘记了秋霞奶奶去世的那件事情。到了火热的午后,我还是溜出阿公阿婆家,去田地里找李声。李声不在。
我站在田埂上,一眼能望到几百米开外的地方,因为眼前的土地是开阔的。从前我都是这样找到田里的李声,然后再顺着那个方向跑过去。从前我的个子更矮,水田里的稻子都能够结实地把视线遮住。我可能跑几步就错了方向,绕不回头了。但李声的个子高,他会回头找到我。
今天我没有找到他,我确定他不在。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秋霞奶奶是在那个冬天去世的。时间对十岁的我来说,走得很慢很慢。那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又仿佛只是剛才。我上一回见到李声,就是在秋霞奶奶的葬礼上。想到葬礼这两个字,我有些害怕;想到秋霞奶奶已经变作后山上的一座坟,我感到难过。这难过是去年冬天所没有的。太阳的光刺得我眼疼,我竟也感到困了,但我没有跑到树荫底下去。我还是在田埂上坐着。
李声家的田,还是五亩,两亩长得好,三亩长得不好。李声说过,秋霞奶奶生病之后,只管两亩地,李声管三亩。李声还说,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帮着秋霞奶奶种地,秋霞奶奶也帮着他种地。后来,秋霞奶奶的精神不好了,但是,她的两亩田地被李声打理得蓬勃旺盛。我望着眼前一片长得稀稀落落的田,有枯苗有新苗,有枯草有新草,都生长在刺眼的阳光底下。我知道这是李声的田。它和过去,和我的记忆中没有任何分别。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掉下泪来。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田里,我抬头,几亩田连成了一片。我伸手抹泪,眼前清晰了,然后又模糊了。我看到李声从远处走来。“全清!”他喊我。我便不哭了,先站起身子。
“你在做什么?”他问我。
“找你。”我说,“但是天好热,你是来种地的吗?”
“我来找你,”他笑道,“你怕不怕热?”
“过去不怕,今天好像开始怕了。”
我迷迷瞪瞪地往家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停住。“我不回家,我是来找你的。”我说。
李声笑了笑,他拉着我在一片树荫里坐下。我刚刚悲伤了一阵,便也想从李声的脸上读出些悲伤来。但是没有,李声摸着我的脑袋,满眼的笑。他的两只眼睛底下却是乌青的。
“你为什么有黑眼圈?”我问他。
“种地累的。”
“是种地累?还是教书累?”我这时候才想起他的教师身份来。
“差不多。”李声说,“我知道你放假了就要回来,回来了就要找我玩。所以,我先来找你。”
“李声,你还是在中午种地吗?”
“我早上也种地。”
“那么以前呢?以前是怎样?以前,你早上不种地吗?”
“以前是,”李声说,“那时候你秋霞奶奶还活着,她好的时候,她早起也种地,我早起也种地。她不好的时候,我早晚在家看着,中午才能够出门去忙地里的活。”
“那么现在,你中午不用种地了,是不是?”
“不是,”李声说,“家里的地多了,我一个人,得忙一整天,才忙得完。”
“你一个人?那你的孩子们,他们都不回家吗?他们都不回家帮你吗?”
“全清,”李声问我,“那么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回家吗?”
我点点头:“他们有家。”
“都是一样的,”李声告诉我,“他们在城里有家,他们的家不在这儿。”
李声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懂。但是我有些知道了,李声和秋霞奶奶的家里,只有他们两个,现在剩下李声一个。我见过那个家最热闹的时候,是秋霞奶奶办葬礼的时候。
李声又邀我去他的家看看,我没去。我说,我困了,我第一次在午间感受到困。家里,阿公阿婆已经歇完了午觉起床来。太阳开始往西边走,光透过窗子,照在凉席上,有一道道的亮橙色。阿公在洗脸,阿婆倒了一碗凉水来给我喝。我没喝就躺去床上,床上的凉席热乎乎的,但是我很快睡着了。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知道什么是困。我开始怕热,也开始怕冷。大暑天的中午,我不再溜出铁门外去,在日头底下疯跑。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了,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清晨薄雾底下的李声。他起得比我更早。我盯着李声,在田埂上站了好久,他才望到我。
“和你阿公阿婆下田来?你怎么也这么早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睡得多,就起得早了。对了,今天中午我不要再找你玩,你也不要在太阳底下出门,好不好?”我一定要嘱咐他这句话,“天太热了。”
李声点点头。我看见他头上的草帽正往下渗水,镜片上的水汽把它们变成白色的两片方形,贴在脸上。我便看不清楚他了。那个暑假,爸妈很早地接我回家去,我没有赶上和李声道别。
后边的好多年,我都没能够再见到他。因为,我很少再回到乡下,很少再回到阿公阿婆家去。偶尔回一趟,也待不过三天,就真的要回家。我开始对那片土地感到陌生,开始对乡下,对阿公阿婆的家感到陌生。
最后一次见李声是在我十五岁那年的暑假。那时我刚结束了中考,才有工夫回到那个村子,在阿公阿婆的家里住段日子。五年过去,李声依旧是我脑海中十分鲜活的形象。因为每次和阿公通电话,阿公都要提起他。阿公说,李声退休了。我才意识到,那个总把我当成朋友的可爱的人已经来到他的六十岁,是一位老人了。
阿公还说,李声这些年变得多了。他的话很少,也听不见别人的话。他开始不知冷不知热,开始早起晚睡,只侍弄那几亩地。
“他的儿子呢?他们怎么没把他接城里住?”
“两个儿子,咋住?”阿公说,“把李声分了?李声不是个愿意添乱的人。”但是阿公又说,这些年他太省了,又偏激。
他的偏激,我没能看出来。
我忘了小时候曾和他说过,我以后不会在中午,大太阳底下出来。于是,我还是吃了午饭便出门找他,我记得从前总是这样的。
李声在田里。他还是顶着一顶草帽,顶着一张方形的、刀刻似的脸。他身上的衣服,还是从前我以为的,偷了秋霞奶奶的那件,花布做的,很薄。我认得出他,他也认得出我。好像从未变过。
李声家的五亩地,长得很好。我看到,眼前的五亩田地是齐整的,再不是两亩茂盛,三亩稀落。李声把他的田地打理得很好,也把秋霞奶奶的田地打理得很好。
“全清,”李声喊我,“快,站到阴凉地方去。”他说着就撒下手中一把种子,他的手空了,朝我这边走。“热吗?回家去。”他说。
“你热不热?”
“你长大了。”李声没有回答,只上下打量我,然后把他的草帽脱下来。他不让我坐在田埂上,就把他的草帽给我坐。“你像个大姑娘了。”
李声的头发原先贴在头皮上,现在被风吹起来。他的头发只剩下几根是黑色,仿佛是从白里头长出的,像冬天,雪里的秃稻田。我原不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我也以为,李声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看到他的头发,我才知道,我长大了。
“你热不热?”我又问他。
“种地的,不怕热。”
但是我怕,我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怕的。好像是,我长大了,就不再像从前一样喜欢夏天的太阳和冬天的雪。
李声去世的消息是我阿公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在外地读大学。我回了趟家,赶上了他的葬礼。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李声的葬礼很静,没有棚子没有唢呐,甚至没有来人。那么葬礼便不可称之为葬礼了。我回去的时候,李声家的大门没闭,房门虚掩。我推门进去,抬眼看到他的相片。相片里,李声的头发很黑,齐整,抹了头油。他仍是方方的脸,戴一副方方的眼镜,很像一位教师。李声本来就是教师。往下,我看到了李声的灵位,没有看到棺材。阿公说,已经烧掉了。我以为,是我来迟了。这里一定已结束了吹吹打打,结束了送葬的人一定要走的那段长路。可是阿公说,没有。
我仍然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秋霞奶奶的葬礼上,那条被鞭炮炸得满是泥泞的小路。指手画脚的人们,热闹、嘈杂。静得像雕塑一般的李声,还有木偶一样僵硬的,李声的两个儿子。我不喜欢,但是我知道,事情总是这样的。所以现在,我才感到陌生。就算是这个村子,也只有阿公阿婆,或者几户熟识的人家知道李声去世的消息。村头的事情没有传到村尾去。
“李声的家人呢?”
“李声家里没有人了。”
“不,他的两个儿子呢?”
“前两天回来了,他大儿子走了,工作忙。他二儿子还在。”
我看到,李声家的五亩田地,两亩已经撒好新的种子,土是松过的。剩下的三亩地还长着菜,有些熟了,落了,有些还在叶子堆里挂着。
李声的二儿子是个沉默的人。如不是阿公说,我都不會知道,他还没走。他总是把门虚掩着,不似李声生前,第一道门紧闭。他这么做,我却不会去门口张望,我已不是小孩了。
我见过他,秋霞奶奶的葬礼上我见过他们所有人。那时候我以为他和他的哥哥是双胞胎,那时候他还是个很年轻的人。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今年他就算到不了四十,也该有三十好几了。他不像李声,李声是长方脸,有棱有角的。他像秋霞奶奶,秋霞奶奶的脸鹅蛋似的,圆得很柔和。
那天我去李声家看看他的相片,他的灵位,我知道厅里坐着的那位就是他的儿子。他没有戴孝,半天不声不响,我自是不敢招呼他。他的头顶是秃的,就像李声已经撒好种子的田,没有新苗,却已长出一圈圈的野草。阿公说过,李声的大儿子是大学老师,二儿子是生意人。我觉着他不像。他不像精明的生意人,因为他像秋霞奶奶。秋霞奶奶很温和,很慈祥。
第二天我出门,刚好碰上他把虚掩着的门推开。“你好,”我说,“早上好。”
他点点头。
“你,住在这边吗?”我问他。
“不是的,”他说,“我就要回去了。”
“我也要回去了。”我说。我们没有再说话。
其实我还想问他,他们还会回来吗,但是我没有。我们几乎是前后脚走的。他的背影很轻,像一个旅人,只背了包,没有留下箱子的滚轮拖在田埂上的嚓嚓声。但是,我听到了铁门的一声“哐当”,很长。那扇虚掩着的门被他带上了。
他要回他的家。我又想起李声的话,他们城里有家。
“他们的家?你的家?”我念着。
“我的家在这儿。”李声说。李声还说,他的两张卡,一张给了大儿子,一张给了小儿子。大儿子是位大学教师,“可有出息呢,用不着太多的接济,但是,该给他的还是要给他”。小儿子做水果生意,“亏过,那时候还要靠我的钱过日子。孩子要上学,学费可贵。现在赚得多了,亏得少了。我给的钱都存起来,往后,要钱的当口多呢”。李声的话像风吹过一片蒲公英,顺溜地飞走了。但是种子落在我身上,总有些抓心的痒。
“那,你自己呢?”
“我?我的家在这儿。”李声说。
现在,李声已经去世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埋在秋霞奶奶旁边。反正,他没有按照从前他曾想的那样被撒去江里。
“全清,你知道一亩地是多少平方米吗?”我记得李声总是考我。
“是,六百六十六点六七平方米。”
“五亩地呢?”
“我不知道。”
直到长大,我也没有算出来。可能是,不愿算出来。五亩地太多,李声非要种完它们,太多太多了。
后来我再回去,李声家的五亩地已看不出曾经是田。地里,草长得比人高。还有李声的家,门锁是松松垮垮的。透过门缝我看到,小院地上的水泥裂开了缝,缝里生出了草。草长得比人高。
讲座上的那个人,叫李正铭。他还没有走出来,我就觉着这个名字很熟。
待到他出现在台上,第一眼我已经看出来,他是李声的儿子。其实我的位子很偏,只能看到他三分之二的正脸。
“李声,你的两个儿子叫什么名字?”六岁的时候我问过他。
“李正铭,李正言。”
“他们几岁了?”
“他们啊,他们比你大太多岁了。”所以,李声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我没兴趣。往后,我便再没问过他。六岁的记忆放到现在,已模糊得看不清影子。但是看到那个人,我还是确定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名字。
他长得像李声,尤其是,一副眼镜架在那张棱角分明的方脸上。他应该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他的头发很多,梳得一丝不苟,根根白色的发丝掺杂在竖直的黑色丛中,显得突兀。
我从没想过,竟是在我的大学里,以这样的形式再次遇见他,好在,他并不认识我。上回见到他的时候我十岁,他穿一身孝,挡了一半的脸,我们离得远远的。这回,是差不多的距离。他是位教授,李声说过,他很有出息。
他讲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事实上我也没有仔细听。直到他说:“我的父亲在三年前过世了。”他说的是李声。我不禁抬头,这个名字,我太久都没有听到。他的科研讲到这里就算停了,往后,他一直在讲李声。大屏幕上出现了李声的相片,还有闵秋霞。他们一家人穿着花布衣裳站在秋天的田地里。照片是黑白的,但我能够想象得出,那时的庄稼,是丰收的五彩斑斓。
“我的父亲去世了,他走的时候我们一个都不在。这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
“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多少年前,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那时候婚姻都是包办,我妈妈也是个很好的人,但是两个人聊不到一块儿去。我的爸爸,其实挺寂寞的。
“我妈妈是十几年前走的,然后我爸爸又一个人在村里過了十几年。他自己种菜,自己吃。他的退休金很高,一点儿都不肯用。家里夏天没有冷气,冬天没有暖气,就这么过来了,怎么劝都不听。
“后来,一个突发性心脏病,他就走了。我为我的爸爸感到哀伤,不止是因为那最后一面没有见到,而是,他的固执,他的寂寞,他的生活衬不上他的学识。我今天提到他,就是希望这样的遗憾永远不要再发生。”
他说着话,他的头发开始变乱,他的神色开始动容。这个厅很亮,我却感受到,打在他身上的光突然暗淡了。他甚至变得有些站立不稳,我看得出来,别人也看得出来。策划者们请他回到前排坐下。好在,已经说完了。
然后,有人致词,声音是嗡嗡的。学生们踩着结束的点离场,给我的身边带来更大的嗡嗡声。我随着队伍走出,又鬼使神差地折返,我看清楚了他的样子。厅里的暖光,打在他的脸上,是凉的。不知为什么,我打开书包,把一瓶没有开过的饮料递给他。
“您不要低血糖了。”我说。
“谢谢,”他说,“我这不是低血糖,我没事。”
我知道他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了秋霞奶奶,她那碗我没喝完的,滚烫的白糖水。还有,我想告诉他,他说错了。秋霞奶奶在的时候,李声从没寂寞过,他们还比赛种地呢。
李声没有心脏病。只是后来,他对生活的感知迟钝了,他不知冷,也不知热。我记得,人越老,越怕这些,秋霞奶奶去世前就是。李声不是病死的,是热死的。但是我没说。
责任编辑 猫十三
作者简介
王若禹,2001年生,江苏扬州人,厦门大学2020级环境设计专业在读本科生。有作品见于《中国校园文学》《青春》《小小说月刊》等。曾获第九届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邀请赛小说组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