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镇改成武功镇,大概是从那年蜈蚣贩子大黄牙没再来了,也不单是大黄牙没来,蜈蚣镇的蜈蚣雨也是从那时候消失的。
听碰上蜈蚣雨的人說,发蜈蚣雨,总是在雨后闷热的晚上,三四块挨着的农田里,爬出密密麻麻的蜈蚣,捡不赢。一整个夏天,蜈蚣镇的蜈蚣雨只有两次。凡是能碰上的人,都会交好运,抓到蜈蚣卖的钱,抵得上一个普通农户小半年的收入。
蜈蚣雨在别处是不常见的。武功镇还是蜈蚣镇的时候,每到油菜花开,红头蜈蚣就会出来。只有松软透气的黄土地,才出蜈蚣。种了油菜,人进不去,种了水稻,蜈蚣就跑了。大家商量好了似的,什么都不种,只种晚稻。种晚稻的时候到了,蜈蚣也就不出来了。
只要有男人的家里,屋檐下都挂着几排用竹篾穿好的蜈蚣。旁人看蜈蚣,是有些怕的,越大的,毒性越强。蜈蚣镇的人看蜈蚣,越看越爱,因为越大的,越值钱。十厘米往下的,五毛钱一条,十到十二厘米的,八毛钱一条,十二厘米往上的,一块二一条。
收蜈蚣的贩子是个大黄牙,吴天龙每次领着百族去卖蜈蚣,百族都要为大黄牙身旁的蜈蚣暗暗咋舌。几筐的收购篮子装满了穿好的蜈蚣,成百上千条。篮子旁还蹲着个穿蓝布长袖的女孩,她低着头,把地上散放的蜈蚣干按大小分拣好,再一条条装进篮子。
“真厉害,怎么会有人捡到那么大的蜈蚣,特别是那头几排蜈蚣,个头个个顶到十八到二十厘米了,这么长的大蜈蚣真是少见!”百族边想边发出夸张的弹舌声,又拉拉他爹的衣角,手往那几排蜈蚣指了指。
吴天龙也注意到那几排蜈蚣。那些蜈蚣的身子被竹篾撑得紧绷绷的,一条比一条笔直,却不如一般的蜈蚣粗。他早看出来,那些红头蜈蚣的个头不过也就是一般,能把蜈蚣活生生撑长三四厘米还不断,也算是一种本事。他自己也愿意把蜈蚣往长里撑,只不过怕把蜈蚣撑断,蜈蚣一断,就什么价钱都卖不出了。
大黄牙最不乐意收这样的蜈蚣,但这蜈蚣一没断,二没臭,也不好叫人拿回去,每条还得多加几毛钱。他只得恨恨地在后面骂一句:“齐顺这小子,毛没长齐,心眼子长得比谁都多!”那女孩听到大黄牙骂齐顺,也不抬头,只竖起眉毛,往他的鞋上瞪了瞪。
百族一听这是齐顺卖的蜈蚣,笑得露出了牙花子。吴天龙看着乐呵呵的儿子,眉头一沉,不作声。这要打从前,一提起齐顺,谁要是说他不好,吴天龙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大黄牙怎么敢在他面前骂齐顺。
大黄牙数好钱,吴天龙接过来,对百族说:“没什么好看的,能大到哪里去,不是本分人干的事。”说完,他抓起百族的胳膊,拉着就往家里走。
那女孩没说一句话,等他俩走的时候,她抬起鹅蛋样的小脸去瞧百族。百族这时候也正回过头,他冲那女孩咧嘴一笑,乐呵呵的。她早听说吴家有个儿子,人长到快二十了,言行举止还像个十岁的娃,这回见了,真不假。
大黄牙见他俩对视,鼻子里淡淡地哼出一句:“一个傻子,一个哑巴,还看对了眼。”
吴天龙还没走远,这话不偏不倚,正好落进了他的耳朵里。要是别人当着他的面说百族傻,他指定会跳起来,晃动细长的身子,用他那蜈蚣毒牙样的手臂和人打一架。但他这次全当没听见大黄牙说百族傻,只那后一句,让他像蜈蚣断了毒牙,再也没有攻击性。
蜈蚣镇的男娃,十四五岁就可以在晚上单独出去捡蜈蚣了,唯独百族,从十岁跟着吴天龙出去捡蜈蚣,到十四五岁了,还得跟在吴天龙屁股后头。别人问他怎么不自己寻,他就总说一个字,怕。
其实,百族开始跟爹出去捡蜈蚣的时候,也不是全跟着爹。
出去捡蜈蚣,总得是晚上八点钟以后,太阳完全落了土,青蛙、蝉、狗……一齐开始叫,除了头上的探照灯扫到的地儿,其他地方全是漆黑一片。往公路上走,是捡不到蜈蚣的。除非偶尔运气好,一条红头蜈蚣飞快地爬过公路,眼尖的,只要用火钳夹住它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就算抓住了。它的两头会翘起来,往火钳上缠,好像能把冰冷的火钳缠断,但无济于事。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塑料瓶,瓶底放点水,防止蜈蚣沿瓶壁爬出来。瓶口的下方剪一个小洞,夹住的蜈蚣往洞里一扔,万无一失。
沿公路旁的小路往外走,站在田埂上,可以看见远处的空气里飘来一颗颗白色的灯光,随便喊个村里男人的名字,大概率会有回应。吴天龙从田埂上跳进田里,从田里爬上田埂,从田埂拐到墙角,从墙角跳下土沟。百族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松软的泥土粘在长筒黑胶靴上,走两步,泥被踩掉了,走两步,又沾满了泥。
吴天龙的灯四处扫着,他的灯瓦数足,很亮,能把蜈蚣的背照得反光。百族的灯便宜点,有些昏暗。吴天龙在前面三步就能捡到一条蜈蚣,有的半截身子卡在泥土外面,有的盘在田埂边上,有的快速从前面扭过。百族只听见爹在前面“哎哟哎哟”地叫,手里的火钳捡个不停。他在后面只看到吴天龙的大脚印。
百族跟着吴天龙久了,终于发现,在他后面,根本捡不到蜈蚣。吴天龙往前走,他就往右走,能看到爹的灯就行。他自己在田里扫来扫去,偶尔也能抓到一两条,大多是扭动得飞快、要逃跑的蜈蚣。本来小孩眼睛该更尖,但他总是有点笨拙,藏在土里或者草叶里的,他就看不见。瓶子里有了几条蜈蚣,他更起劲了,渐渐地离吴天龙越来越远。
蜈蚣镇只有一条乡村公路从腹部穿过,像一条大蜈蚣盘旋到各个村落,房子大多挨着公路盖,像蜈蚣身上的节,一节挨着一节。路旁延伸出无数黄泥小路,和蜈蚣的脚一样多。沿着小路走,周围出现一座坟。吴天龙带他走过坟山,坟土脚下更出蜈蚣,他跟着爹,也不觉得害怕。现在成了他一个人,心里还是有点不安。瑟瑟的晚风刮过来,他猛地一抬头,那坟上立着一个白兔子。百族的眼睛和那兔子猩红的眼睛一对,两个都愣了愣,百族稍稍一动,那兔子从坟上跳下来,一眨眼就不见了。百族这才缓过神,大喊一声,爹。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别说青蛙、蝉、狗之类的叫声。他腿一软,一个跟头跪在那坟前。
“你在叫谁?”一个声音和那一点白光同时从林子后面传来。
百族像是得了救命药一样,登时放松了下来。
那人走近了来看,百族大喊一声,“齐顺!”
“这是我爹的坟。”齐顺见百族跪在地上,也同他一样跪了下来。黑洞洞的夜晚,两人一齐跪在这座孤坟前头,都不说话。齐顺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百族见他磕过了,也跟着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
吴天龙找百族找得出了一身汗,回到家,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一进屋,见百族在席子上坐得端正,身上陡然散架一样松了下来。百族他娘细细说了齐顺是如何找到他,如何把他送回来,吴天龙连连点头。从那以后,百族爱跟齐顺玩,只有齐顺愿意搭理他,齐顺也爱跟百族玩,只有百族愿意跟他去给父亲的坟磕头。村里的娃编顺口溜笑话百族,齐顺个头蹿得快,用硬拳头吓唬他们,护着百族,吴天龙对齐顺更是感激,只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当然,吴天龙把齐顺当儿子看,可不只是感激他。
齐顺家的房子刚盖好,他爹就死了。人人都说他爹没享福的命,半辈子攒的钱盖了三层大新房,没命住。不过,这房子在村里算是阔气的,他爹也能走得安心,有了房子,就不怕儿子找不到媳妇。齐顺长得周正,个子也高大,人更是能干,和百族一比,只要姑娘眼不瞎,当然都愿意跟齐顺,况且他家还有三层大新房。吴天龙每次看到他俩的身影挨在一起,不由得一比对,随即望着自己那栋几十年的舊平房,暗暗发愁。
太阳斜斜地从门前升起来,阳光洒在吴天龙堆在脚边的竹篾上。前天找的蜈蚣,三十几条,算是不错了,百族那个小塑料瓶里还有八条。
“才八条。人也不小了。”他想。
他把竹子破成细细的竹条,把镰刀口卡在竹条的绿皮头下面,轻轻往里一按,竹条上的一层绿皮就和下面的硬竹篾分开,再把竹条头捏住,镰刀顺着竹条往下拉,一整条竹篾就划出来了。把竹篾头削尖,往蜈蚣肚皮这面的红头下一插,再把肚皮贴着竹篾的蜈蚣擀直,轻轻拉一下,蜈蚣被拉得稍微有点长,再掰断竹篾,另一头也削尖,插进蜈蚣的尾巴边,一条蜈蚣就绷好了。他把这些绷好的蜈蚣一条条码在旁边。蜈蚣头的两侧有一对毒牙,不掐掉,绷的时候容易被刺。可他从来不管,那毒牙好像对他没什么作用,没见他被刺过。
地上开始攒起一层细细碎碎的竹屑,太阳的光线里也飞舞着竹沫,百族他娘的影子在竹沫后面越来越清晰。从屋里出来,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塑料瓶。
“你昨天咋不去捡蜈蚣?”百族他娘叉着腰,冲板凳上的吴天龙说。
“不想去。”吴天龙细细地削竹篾。
“昨天发了蜈蚣雨,你晓得不?”百族他娘的眼睛瞪得虎虎的。
吴天龙不作声。
“怎么你就老是撞不上蜈蚣雨?听说就在齐顺他爹坟头那边,有人捡了七千多条大蜈蚣。那蜈蚣在田里一条一条地爬出来,整片都是密密麻麻的,捡都捡不完。大蜈蚣欸,万把块钱了!”百族他娘边说边叹息。
吴天龙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百族他娘见他那样,以为他也为没撞到蜈蚣雨而可惜,就不再嗔怨,只是像安慰他一样地说:“这蜈蚣雨都是一年发两次,今年还有一次,再看能不能遇得到。”
吴天龙从七岁就跟着他爹捡蜈蚣,这都四五十年了,蜈蚣雨发在哪一天,他心里明镜似的,就是发的具体地方,不好找。幸好每次发蜈蚣雨,能撞上的人不多,一想到那些一撞上就拼死命捡的人,他的心就滴血一样疼。
“你刚才说,是在齐顺他爹的坟头那块发的?”他把齐顺这俩字特意说得重一些。
“是啊!没想到今年是在那块发的。”百族他娘叹了口气。
“那齐顺赶上了吗?”他故意问。
“哎哟!你别说,这孩子说他傻吧,他又好像知道那块有,说他灵光吧,他又捡得不多。听说那大黄牙只收了他三百多条,不过这也比你这三十几条多。”
他听到齐顺不像别人捡的那样多,心里松了口气。他喜欢齐顺,就是喜欢齐顺这一点,不贪。前天他就给齐顺打招呼了,让他留心着点那块地,要是他也捡几千条,就凭他对百族怎么好,吴天龙也不会把他当亲儿子看。
见他还在那细细地削竹篾,百族他娘心里又上来一口气,她指着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蜈蚣说:“天天捡,天天绷,挣得到几个钱?百族这个样子你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房子还是那个样子。人家齐顺还没娶媳妇,村里头的姑娘家都往他家跑,咱是儿子也不争气,钱也没攒够,一样都不行,这可怎么办哟……”她说着说着,掀起围裙往眼角擦。
抹完眼泪,她像是心里早就准备好了一个想头,借着眼角一点未干的湿气,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断断续续地说:“我看那老常家的姑娘,虽说不会说话,但人也懂事,长得乖,说成这门亲,我都可以闭眼了。”她边说边往吴天龙的脸上瞟。她觉得他是个死性子,向来护着百族,不许别人说他傻,这回要是找那哑巴姑娘说亲,保不准又让他觉得,这是傻子才配了哑巴,怕他又生起气了。
“嘶!”吴天龙痛苦地喊了一声。他的大拇指被蜈蚣咬了一下,登时肿了起来。绷了这么多年的蜈蚣,难得被咬上一口,百族他娘的话,也像蜈蚣,往他心里咬了一口。就算百族他娘不说,他也想说,他早就看中老常家的姑娘了。
齐顺的大新房后面,有一片竹林,谁家穿蜈蚣的竹篾没了,就到那去砍两根竹子,再给齐顺捎一条鱼,或者带一袋门前果树结的果子。
其实蜈蚣镇的竹林,哪里就只有齐顺屋后头才有,这些爱到齐顺屋后砍竹子的人,家里多半有个没出嫁的女儿。大伙都愿意把女儿往这送,也不单是因为齐顺人标致又勤快,大伙还看的是齐顺家里有大新房。蜈蚣镇穷得叮当响,谁舍得盖三层楼的大新房。把女儿嫁过来,是有福享的。有时候,那些姑娘们会帮爹提东西,放到齐顺家的大门口,齐顺这时候就带两把椅子,端两杯茶出来,让他们在门口吹吹风,歇会儿脚。
有时候,他也会想,或许真该娶个媳妇了。可娶媳妇,就得花钱。家里虽说有个大新房,这几年也都撞上了蜈蚣雨,但他下不了狠手,加上给人干小工的机会也不是每天都有的,算来算去,手里积蓄还是吃紧。
这天,吴天龙也去了齐顺的大新房。他每次去看齐顺,带的东西总比别人多,除了十斤米,还有两条活蹦乱跳的大白鲢。吴天龙长得高,身子又细,左手一袋米,右手两条鱼,走起路来,鱼和米一左一右地晃,腰也跟着咔咔地扭,活像一根大蜈蚣。
“吴伯,你这是准备砍我多少竹子?”齐顺笑道。
吴天龙听了,脸上笑出了褶子。他说:“你这孩子就是会说话,怪不得村里的姑娘都爱往你这跑,你给伯伯说说,有相中的没有?”
“哎哟!”齐顺大笑一声,转身进屋搬了两把椅子出来。
吴天龙的屁股刚挨上椅子,又说:“有相中的说说,我给你把把关。”
“我现在还不急谈婚事。”没等吴天龙开口,他又转身进屋,隔了一会儿,端了杯茶出来。
他不是没有中意的,只是中意的那家,大人还不曾上门砍过竹子。现在往外说中意谁,万一对方家里不同意,就落人话柄了,总归得由自己先试探了再说。
吴天龙等他坐定了,慢慢悠悠地说:“他们把你家门槛都快踏破了,你确实可以不急,不过要是成了家,家里总是稳当一些。就是我家百族,难得说到亲事哦!唉!”
齐顺一听这话,立马站了起来。
“吴伯,这些年,我们两家的关系,那是不用说的。百族要娶媳妇,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也得给他操心。我能出钱就出钱,能出力就出力,你只管开口,只要我拿得出。”
“钱,怎么说都是重要的,我现在更愁的是女娃不肯过来。”吴天龙一边说,一边也站了起来。
“心里有中意的了?哪家女娃?”齐顺悄悄问。
吴天龙把眼一转,轻轻说:“是和百族一样的。”
他不想说是老常家的,好像自己家高攀了一样,说和百族一样的,倒是把那女娃和百族说成平等的了。要是直接说村里的哑女,那不成了傻子配哑巴,这种话他说不出口。
齐顺心里琢磨,什么叫“是和百族一样的”,思来想去,隔壁村是有一个女娃,也是脑子不太灵光,听说小时候发烧,给烧傻了,讲话做事都很迟钝,转不过弯,但相貌不错,做饭洗衣也能操持,想来就是她了。他点点头说:“是很配的。”吴天龙见他赞许,笑笑说:“今天提来的鱼和米都值了。”
“不过啊,说句实在的,有了钱,不怕百族找不到媳妇。吴伯,你好好想想,谁愿意自家女娃吃苦呢?现在要操心的,是怎么发财哟!”齐顺从椅子脚边端起茶,很响地啜了一口。
“你有路子了?”吴天龙伸长了脖子。
“吴伯,你愿意和我一起养蜈蚣吗?”齐顺把手里的茶扔到路边的杂草里,茶叶尖尖落到草尖尖上。
“哦?”他挠了挠头。
“我早开始谋划了,今年不是还有一次蜈蚣雨嘛,等撞上,留下一批蜈蚣做种,养到明年下半年,就可以卖蜈蚣了。你跟我来,来,这边。”他说完,引着吴天龙往房子后面走。
房子的后墙边,放满了陶罐,一溜望去,三大排罐子,码得整整齐齐。陶罐里面填了土,上面用瓦片盖住,封了一层细细的铁丝网。
“你这是要干场大的啊!”吴天龙咂咂嘴,低下头,一个一个往坛子里面瞅。
“就等这次蜈蚣雨了。”齐顺念念道。
“行!咱们一起干。”吴天龙踢了一脚旁边的碎石头,石头滚到竹林里,不见踪影。
齐顺在屋后头给陶罐里的土松气,听得前面有人叫唤,怕是来了客人,连忙丢下铲子,把手往裤腿上揩揩去迎。
“我今天把你家竹子都砍完,看看别人家的还来不来。”老常沒等齐顺走近,洪亮的嗓门就在喊话。这话一出口,后头跟着的姑娘鹅蛋样的小脸,唰地变红了。
“竹子哪里砍得完,明年还会再发哟!”话刚落地,齐顺就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赶忙又给自己打个圆场,“明年还等你们来砍,别站着了,我去给你们倒杯茶。”
常敏在他进去的那会儿,用手轻轻拍了拍老常的胳膊,露出一副生了气的样子,她在怪她爹把话说得这么明显。
老常看着女儿这副难为情的样子,只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其实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生了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勤快懂事,才十来岁就想着给家里挣钱,天天跑到大黄牙那里帮他码蜈蚣,大黄牙给她几块钱当报酬。人人都知道这姑娘懂事,可偏偏就不会说话,要是她能说话,蜈蚣镇的小伙子得把她家门槛踏烂,哪里还要他亲自到齐顺家砍竹子。不过,他来齐顺家,看中的也不是齐顺家的大新房。嫌弃常敏说不了话的,多半是村里的老妈子老头子,没了公婆这层关系,常敏能过得好些。凭他姑娘的好容貌和好性情,难道就配不上齐顺?他倒不信。
来都来了,竹子还是得砍。
老常取下腰上别的刀,往房子后的竹林去了。老常让常敏坐在齐顺搬出来的椅子上吹吹风,但她不肯,非得跟着老常去后面的竹林。要是别的姑娘来,都不愿到后面竹林去,虫子太多,只爱在前院坐着吹风,等齐顺来说话。齐顺是不爱陪的,他总走到后面帮忙砍竹子。这次,他一看是常敏来了,又搬出一个板凳,准备自己坐下陪她。可常敏跟着她爹去了竹林,他就又跑回去拣了双白净的手套,放进口袋,赶忙也跟进了竹林。
“我家这姑娘啊,让她在前头待着,她不干,你别看她倔,她是心疼他老爹哦!”老常在前头走,回头跟齐顺说话。
“我知道,敏妹妹一直都很懂事。”齐顺在后面应承,把手又伸进口袋,探探那双手套还在不在。
常敏留心听着齐顺的话,感觉后背有点热嗡嗡的。
选了一棵不老不小的楠竹,老常准备从底下砍倒。砍竹子的时候,竹竿一震一震的,有点麻手。常敏正准备给老常用手扶住竹子的时候,齐顺从口袋里掏出那双白净的手套,跟常敏说:“戴上,手别弄疼了。”
老常用手摸摸竹子底部的节,只当没听见。
这回,齐顺只让老常砍了一根竹子,他说:“砍多了,下回你和敏妹妹就不来了。”说得老常笑得脸上生了褶子。竹子只有一根,齐顺非得帮老常拖回家,为了不打搅老常家吃饭,他匆匆赶了回来。
老常削竹篾绷蜈蚣的时候,总是念叨,这事要成了。
等到这场蜈蚣雨下下来,养到明年卖了钱,齐顺就打算去老常家提亲。吴天龙也常过去给齐顺搭把手。野蜈蚣性子暴烈,想驯服养起来,一年半载的可不行,得养松些,要的地儿就得大。
自打齐顺带百族回来的那个晚上起,吴天龙对齐顺就像自家人了。逢年过节,齐顺都被请到他们家一起吃饭,每次回去,手上都是大包小包。齐顺也不亏待吴家,每逢水稻收割,他和百族一起割扛晒,像一对亲兄弟。百族脑子不灵光,力气倒有的是。不过,但凡吴家缺人手,齐顺总是第一个上。那时候,百族他娘总会说:“要是百族有齐顺一半灵光,就好了。”
齐顺听了这话,只得抿起嘴,想想该怎么宽慰他们。
“谁能知道百族以后成什么样?可能他长得慢些,说不定哪天一下就好了。”这是齐顺最常说的一句话,这话总是给人一些渺小的希望。有渺小的希望和全无希望,两者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但十几年相处的时光,总会让百族他娘和吴天龙麻木起来,现在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让常敏成为吴家的儿媳。
齐顺出入老常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村里人都开始传,齐顺要娶老常家的哑女了。
话传到吴家耳朵里,百族他娘心里不乐意了。
这天,吴天龙给齐顺收拾完陶罐,回到家,太阳已经落了土。百族他娘这才把锅盖打开,盖子上已经捂了一层水珠,吧嗒吧嗒往锅里掉。锅里温着的米饭变得湿漉漉,周围搁了两三盘菜,样子也变得蔫耷耷的。
“天天给人家忙里忙外,儿媳妇都被人家拐去了。”百族他娘把饭往他怀里一推。
“你这说的什么话,人家是帮百族讨媳妇咧。”吴天龙接了饭说。
“帮百族讨媳妇,怎么不带百族嘞?”她巴巴地看着他。
“齐顺这条件,还能看上一个哑巴?你别操这些闲心,吃饭吃饭!”
百族他娘皱着眉头,用筷子头戳了一下他的胳膊,说:“我给你说个正事,明天,你带着家里那罐蜈蚣酒,上老常家看看去。”
“你说的是那罐泡了二十八年的酒?”吴天龙停了筷子。
“不然呢?好酒才显得诚意足。”她说。
吴天龙摇摇头。
“你舍不得?”她问。
他把嘴巴里的饭嚼烂,咽下去,说:“不是舍不得,这几天蜈蚣雨就要来了,我得把这个先弄好。”
“哎哟!这么多年的蜈蚣雨,你碰上几回了?要碰也是人家齐顺碰得上,像是你能撞上这个好运一样。”
“等养了蜈蚣,以后就不用去外面抓了,最好是大家都养起来,外面的蜈蚣也就不怕被抓完了。”
“外面的蜈蚣怎么抓得完?净说些胡话。反正,你明天必须上老常家一趟。”百族他娘说完这话,把碗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进了里屋。
吴天龙望着她那碗一口没动的饭,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天清早,吴天龙从水塘里打了两条大白鲢,提上家里的蜈蚣酒,哼哧哼哧走到老常家。百族他娘做梦也想不到,吴天龙不仅没见到常敏,她给备着的泡了二十八年的蜈蚣酒,还被洒在了老常家的院门口,土路上飞奔的野黄狗衔走了他从河里捞来的新鲜大白鲢。当然,那扇院门砰一下震碎的,还有吴天龙撑了四十几年的清高。
吴天龙蜈蚣毒牙样的手臂没挥起来,他身上的毒牙,被老常一句话给拔了。
“不一样的,偏得说成一样,哪样都捞不成。”他把这话埋在心里,没给百族他娘说。
从吴家的前院往右边望去,能看到齐顺家的那座三层楼高的大新房。百族蹲在菜园里,手上吊了一串蚂蚱。他喜欢把吊着的蚂蚱挂到鸡笼上面,母鸡啄一下蚂蚱,他就把蚂蚱提一下,反反复复。
吴天龙坐在吊着蜈蚣干的屋檐下,时不时朝右边望去,嘴里吧嗒吧嗒地抽叶子烟。上次他从老常家回来,就没去过齐顺家了。
院墙旁码了一排陶罐,他已经和好烧了火粪的营养土,装得满满当当。
今天一早起来,他新剪了两个大空瓶,窗户上吊了三个大空瓶。屋里的头灯电瓶嘶嘶地充电,火钳被他磨得锃亮,靴子被擦得一点泥都看不着。
“今天倒是讲究得很。”百族他娘一边嘀咕,一边取瓶子下来往里面掺水。
“别,今天的放不得水。”吴天龙唰地站起来,从她手里抢回瓶子。
“不掺水,爬出来怎么办?”她有些愣。
“放陶罐里,要养起来的,放水了能活多久啊!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他说着,把瓶子挂了回去。
他数着时间,静静地等。等太阳落了土,地上火气没了,就能走了。他心里盘算着几个最有可能出蜈蚣雨的地,蜈蚣一窝伙出来,也只那么一会儿,走错了,今年就没机会了。
鸡快上笼了。他摸索着把靴子穿好。院子外面传来了一声叫唤,齐顺来了。
他没作声,立马把窗上吊的两个新瓶子扔到里屋,顺带把门关上了。
“吴伯!”那声音越来越大。
百族听到叫声,赶忙从屋里跑了出来,打开院门。院门一开,齐顺的头灯把院子照得亮堂堂。
“我还以为你们不在家呢!”齐顺边说,边催百族也跟着去换鞋带灯。
吴天龙用脚跺跺地,好像想把靴子上的泥给抖掉。
“吴伯,我看今天可能有好东西喽!”齐顺说着,用灯扫了一眼墙角的陶罐。
“说不准。”吴天龙的声音很小。
“吴伯,你说这次,得留心哪里?”齐顺小声问。
吴天龙摇摇头。
齐顺见他不说,也没再问了。上次他去老常家,就明白吴天龙为啥没再去他家了,吴天龙说的都一样,和老常想的不一样,和他想的也不一样。
“百族,今晚,你和我一起撿。”齐顺拉着百族的手,往院外走。
吴天龙没拦着,反正百族跟着谁,都捡不了多少。
上次的蜈蚣雨发在齐顺他爹坟头,这次不可能发在那儿了。吴天龙捡了三四十年蜈蚣,没听过哪年两次蜈蚣雨发在同一个地方。
他不是没碰到过蜈蚣雨。那年,他在一块山脚旁的田里,看到密密麻麻的蜈蚣一条压一条地往外涌,整块田铺满了蠕动的蜈蚣,像一块在呼吸的黑土地。灯光一扫,蜈蚣背反着晶亮的光,满田的蜈蚣像满田的钻石。
他一条也没捡。
裤子里还有半根卷起来的叶子烟,他细细搓成三条,插在田埂上,点燃,静静地看烟雾飘起来。叶子烟烧完了,田里的蜈蚣也没了踪影。
“蜈蚣雨就是蜈蚣窝,蜈蚣窝,捅烂了要遭罪的,明年就捡不到了。”这话他不说出去,说出去会遭人笑话,他只自个儿对着那田说。
今晚,他兜里还是特意装了半截叶子烟。他沿山脚边的稻田走,越往远处走,人越少。人气太重的地出不了蜈蚣雨。
田埂比稻田高一米左右,高出来的土墙边上经常有蜈蚣攀附。他一路都没捡,急匆匆地往前走,汗珠子从额头滑进眼睛,他用力眨巴眨巴,顾不得擦汗。
月亮被云层遮得严实,头灯照不到的地方,都被涂满了墨汁。夜,浓得化不开,没有一丝风,蛙鸣也渐渐消失。他好像走进一个真空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的靴子踩泥的声音。
“要出来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这个时候了。他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太阳穴在隐隐跳动,可能就是前面那块。他满怀希望地走到下一块田地,空空如也。再往前走,会有动静的,他告诉自己要沉住气。
一条蜈蚣飞快地从他脚尖前溜过去,他拿火钳一叉,又松开,放它走了。
他往前走了约莫半小时,只觉得腿酸了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堆里。他看着快消散的月影,心也跟着散了。
吴天龙推开半掩的院门,鸡已经在咕咕地吃稻米了。靴子上粘的泥巴已经干了,裤子上也结着一道道泥迹,腰上挂的三个瓶子里,一条红头蜈蚣也没有。
百族他娘刚从菜园摘了把小葱,碰见他进来,立即往他腰上的瓶子里瞧。
“我就说,这么多年遇不上,怎么就是想遇就能遇到的呢?赶紧先洗洗身上吧。”
他原以为少不了她的一番奚落,但她却心平气和地说了这两句话,他的身体也松了下来,顿时觉得腿疼腰疼脖子疼。
她见他一下瘫坐在檐下的台阶上,进屋给他倒了杯温水,亲自递到他手上。他一手接过水,一手抹了下腿上的干泥巴,泥巴变成沫子往下掉。
“实在不行,我花钱去买蜈蚣种。”他蠕了蠕喉咙,下了个大决心。
百族他娘见他眉头紧皱,也不再磨叽他,直接说:“你知道百族昨天捡了多少?”
“他?十几条?”他还是搓腿上的泥巴。
“错了,一千二百六十五条。”
“什么?这么多?”他站了起来。
“昨天,他们碰上了蜈蚣雨,真是好运气。”
“在哪发的?”
“还是那块,齐顺他爹的坟那块。”
“怎么可能是那里!”
“怎么不可能!人家都捡到了。”
“都在坛子里了?”
“齐顺昨晚帮忙装的。”
吴天龙拨了拨坛子里的土,一条红头蜈蚣探着须子往外爬。他转头望向那座大新房,烟囱上冒着一缕白烟,慢慢消散在天空中。
责任编辑 猫十三
作者簡介
殷文佳,2000年生,湖北荆州人,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有作品见于《青春》《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