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紧急状况与高等教育

2024-05-16 01:07西蒙马金森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气候道德国家

西蒙·马金森

(牛津大学 教育系,英国)

赵琳 译

(清华大学 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084)

一、引言

本文讨论了“全球可持续发展”对高等教育提出的挑战;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气候紧急状况”,这个词能够更好地表现当前面临的生态关键期。正如莎伦·斯坦(Sharon Stein)及其同事所指出的那样,问题不是“可持续发展教育”,而是“我们所知的世界末日教育”。(1)Sharon Stein et al.,“From ‘Education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to ‘Education for the End of the World as We Know It’,”Educational Philosophy and Theory 54, no.3(2022):274-287.气候紧急状况是所有国家、所有组织和所有个人共同面临的问题。它既是政治问题也是生态问题,正如乔治·蒙博特(George Monboit)在《卫报》上指出的,它比人类目前面临的任何其他问题或挑战都重要得多。(2)George Monbiot,“The ‘Flickering’ of Earth Systems Is Warning Us: Act Now, or See Our Already Degraded Paradise Lost,”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23/oct/31/flickering-earth-systems-warning-act-now-rishi-sunak-north-sea.它是关乎生存的问题——涉及人类自身以及人类社会赖以生存的条件能否继续存在。研究高等教育的人们必须承认,还有比高等教育自身未来更宏大的问题。尽管如此,高等教育在应对气候紧急状况方面仍然发挥着一定的作用。

高等教育是基础科学的摇篮;它是通过知识熏陶培养人才的重要场所;它与政府和其他部门一道,对社会关系的演变产生关键影响。高等教育必须成为解决方案的核心部分。

本文首先回顾了气候紧急状况的症候,以强调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和紧迫性,以及它所带来的迫切需求。接着论述了气候紧急状况要求建立一种新的道德秩序,并讨论了这种道德秩序的组成部分,包括政府/国家、个人和地方社区,以及全球合作,同时指出了这些行动领域或层面对高等教育的影响。这三个层面的特点在世界范围内并不完全一致,而是因地而异。对于气候紧急状况来说,这种多样性是不可避免的,同时也是一种重要的资源,因为世界上不同的社会和传统会为解决问题带来不同的优势。接下来的部分详细阐述了高等教育在这三个层面中的作用、潜力和局限性,以及对解决气候紧急状况问题的贡献。最后是结论部分。本文并未提供关于气候紧急状况和高等教育的新的实证数据,而是提出了一个新的论点。事实已经广为人知:尚未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应对这些问题。本文是一篇批判性评论,具有规范性和目的性,将现有信息与关键概念和观点进行了整合。

二、气候紧急状况

请看以下指标,它们形象地展示了气候紧急状况:

●2023年9月的全球平均气温为16.4摄氏度。这是在厄尔尼诺变暖周期开始时而非峰值时记录的。它比20世纪9月的平均气温高出1.4摄氏度,比2022年9月的气温纪录高0.5摄氏度。2023年7月是有记录以来最热的月份。(3)Damian Carrington,“‘Gobsmackingly Bananas’: Scientists Stunned by Planet’s Record September Heat,”https://www.theguardian.com/environment/2023/oct/05/gobsmackingly-bananas-scientists-stunned-by-planets-record-september-heat.总体而言,2023年是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年。2023年的全球平均气温比1850年至1900年的历史平均气温高1.48摄氏度,比上一次厄尔尼诺现象高峰期时的最热年份2016年高0.17摄氏度。(4)Damian Carrington,“2023 Smashes Record for World’s Hottest Year by Huge Margin,”https://www.theguardian.com/environment/2024/jan/09/2023-record-world-hottest-climate-fossil-fuel#:~:text=The%20planet%20was%201.48C,fuels%20ignited%20the%20climate%20crisis.因为厄尔尼诺周期的第二年影响更大,所以2024年将比2023年更热。世界各地将会出现越来越多的极端高温天气事件和火灾。

●西南极洲、格陵兰岛和山地冰川正在加速融化。西南极洲冰原的融化已经无法逆转。西南极洲的冰原如果完全消融,将导致海平面上升5米。之前已有研究指出,西南极洲冰原注定在几个世纪内崩溃,新的研究表明,即使在未来几十年里大幅度削减排放,也不能减缓冰原融化的速度。分析表明,即使全球实现了《巴黎协定》中最雄心勃勃的目标,即把全球升温幅度控制在比前工业化水平高出1.5摄氏度以下,本世纪阿蒙森海浮冰架的融化速度也将比上世纪快三倍。(5)Damian Carrington,“Rapid Ice Melt in West Antarctica Now Inevitable, Research Shows,”https://www.theguardian.com/environment/2023/oct/23/rapid-ice-melt-in-west-antarctica-now-inevitable-research-shows.

西南极洲冰架的崩溃意味着南极洲西部的冰川将被融化入海。这一不可阻挡的融化可能会在2100年之前基本完成。这将淹没开罗、拉各斯、马普托、曼谷、达卡、雅加达、孟买、上海、哥本哈根、伦敦、洛杉矶、纽约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等城市的全部或大部分地区。到2100年,格陵兰冰原也可能部分融化,海平面可能会进一步上升4-5米。东南极洲面积更大的冰原的稳定性也越来越令人担忧。全球1/3以上的人口居住在海岸线100公里以内。

●自1970年以来,野生动物数量减少了69%,其中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包括亚马逊地区)的野生动物数量减少了94%。(6)World Wildlife Fund,“Living Planet Report 2022: Building A Nature-Positive Society,”https://wwfeu.awsassets.panda.org/downloads/lpr_2022_full_report.pdf.农业、伐木和农业综合企业造成的栖息地丧失是导致物种灭绝的关键因素。现在,每20个哺乳动物中有超过19个是人类及其宠物或牲畜。

●世界上超过1/4的人口被困在面临沙漠化威胁的地区,这些地区的食物和水供应有限,经常引发冲突。目前有超过23亿人面临水资源短缺,一些预测指出,到2050年,世界3/4以上人口将受到干旱的影响。(7)United Nations,“World Day to Combat Desertification and Drought, 17 June,”https://www.un.org/en/observances/desertification-day.大量人口正在离开非洲向北迁移,无力负担迁移费用的人们则被困在荒漠化地区。

●每日面临饥饿的人口比例在2015年停止下降,并自2020年大幅增长,(8)World Health Organisation,“UN Report: Global Hunger Numbers Rose to As Many As 828 Million in 2021,”https://www.who.int/news/item/06-07-2022-un-report--global-hunger-numbers-rose-to-as-many-as-828-million-in-2021.而气候紧急状况可能引发更严重的恶化。当极端天气同时破坏几个主要种植区时,全球粮食系统可能离倾覆点就不远了。

●化石燃料和农业综合企业是导致气候紧急状况的两大行业。化石燃料行业控制着许多西方国家和其他国家政府的政策,并为破坏气候科学的虚假信息提供资金支持,尤其是在美国。(9)George Monbiot,“Here’s the Truth About Sunak’s Plans for the North Sea: He Will Sell Out the Planet to the Dirtiest Bidders,”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23/aug/01/rishi-sunak-north-sea-planet-climate-crisis-plutocrats.化石燃料行业已经受到了全世界的密切关注。相比之下,农业综合企业对土地使用、栖息地和温室气体产生的巨大影响,以及大规模转向肉类消费和单一作物生产所固有的危险,(10)George Monbiot,“Call Me All the Names You Want: I Won’t Stop Telling the Truth About Livestock Farming,”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23/dec/14/livestock-farming-soy-soyboy.则几乎未被讨论过。

●一些政府正在背弃之前所作出的环境政策承诺。英国曾是推动可再生能源发展的先行者,但现在却停止建设新的风力发电场,大幅减少太阳能发电设施的土地供应,并放慢了电动汽车和节能住宅的过渡计划。(11)Observer Editorial,“The Observer View on Rishi Sunak’s Net Zero Backtrack: A Cynical Ploy That Won’t Play with Voters,”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23/sep/23/observer-view-rishi-sunaks-cynical-backtracking-on-climate-will-be-to-no-electoral-avail#:~:text=The%20decision%20to%20push%20back,about%20a%20fifth%20of%20homes.

●每次关于气候紧急状况的多边会议都不太奏效。2023年12月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由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主办,由阿布扎比国家石油公司(Adnoc)首席执行官苏尔坦·贾比尔(Sultan al-Jaber)主持。(12)BBC,“Sultan al-Jaber: A Quick Guide to the COP28 President,”https://www.bbc.co.uk/news/science-environment-67591804.阿联酋有一长串石油和天然气扩张的破坏净零排放的计划。

极端天气、沙漠化、塑料污染、栖息地丧失和冰川融化显而易见,但政治上的补救措施却并不明显。无论是单个国家的政策还是全球联合行动,都未能阻止甚至减缓化石燃料的开采以及农业综合企业对新景观的吞噬。从根本上说,如同商业游说对政府的控制,目前在大多数经济部门占主导地位的自由资本主义发展模式也阻碍着有效的政治行动。在这一发展模式中,国家退居幕后,为经济自利驱动的资本自由积累创造有利条件;首要政策目标是最大限度地提高经济增长率,而经济增长率是以资本积累为衡量标准的。很多国家并未有效协调资本积累与社会及生态发展之间的关系,例如出台优先发展可再生能源和制造电动汽车的政策;相反,国家允许强大的经济主体占据主导地位。即便有一些生态政策,也往往被作为优先事项、消费与经济增长的附加政策。

三、经济模式的失败

关于气候紧急状况的科学研究令人信服。但仅以这种形式广泛传播真相并不足以确保世界上那些主要致使气候紧急状况的地区采取必要的行动,这将损坏公众对国家和政治行动的信心,侵蚀公共领域讨论和辩论的完整性,削弱国际合作,破坏专业知识与政府之间的良性关系,并损害科学本身以及孕育科学的大学。这些问题在西方英语国家尤为明显,同时也影响到许多其他国家。因此,加强所有政府或国家、公共行动、科学和高等教育的诚信对于应对气候紧急状况至关重要。上述问题的背后还存在着更为根本的问题,即主要经济发展模式的内在问题以及政治与经济之间的关系。这也对高等教育产生了影响。

在经典自由资本主义模式中,人类的自由是通过贸易自由和积累财富的自由来保障的。市场和财产的经济自由被定位为所有其他自由的基础,包括社会、公民、文化、个人和政治自由以及免于饥饿和恐惧的自由。正如气候紧急状况所昭示的,这是一种贫乏的自由基础。资本无视生态系统而自由运作,会破坏自由的其他所有条件。资本是化石燃料行业和全球食品公司破坏生态活动的保护伞,还使它们对本应体现共同利益的政治的歪曲合法化,并使它们对气候与自然辩论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操纵合法化,包括不断对科学的完整性和有效性进行攻击,而科学在告知世界其困境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自由资本主义助长了一种普遍的否认情绪,其否认所需变革的规模和紧迫性。简而言之,占主导地位的西方模式正在迅速将所有人推向悬崖。

正如约瑟夫·梅尔茨(Joseph Merz)及其同事所言(13)Joseph J.Merz et al.,“World Scientists’ Warning: The Behavioural Crisis Driving Ecological Overshoot,”Science Progress 106, no.3(2023). https://doi.org/10.1177/00368504231201372.,自私自利的经济利益占据了人类的思想和行为,并导致了“人类行为危机”:以前,人类造成的生态超载被认为是诸多全球性问题的根本原因,如生物多样性丧失、海洋酸化、新型实体令人不安的增加以及气候变化……我们对此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并探讨了生态超载的行为驱动因素,提供的证据表明生态超载本身就是更深层次、更具颠覆性的现代人类行为危机的症候。我们将这场危机称之为“人类行为危机”,并提议将危机作为全球应对生态超载的关键干预点……干预措施大多是物理性的、资源密集型的、进展缓慢的,着重解决生态超载的症候(如气候变化),而不是远端因素(不适应的行为)……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干预措施也不太可能避免灾难或取得长足进展。我们深入探讨了行为危机的三个驱动因素:经济增长、市场营销和鼓励生育。这三个驱动因素直接影响生态超载的三个“杠杆”:消费、浪费和人口。我们揭示了三个驱动因素引发的生态超载,是如何通过对人类冲动的蓄意利用和持续推动进一步催化和延续的……继而从跨学科的视角提出了行为危机的应对措施,即要改变那些与生育、消费和浪费有关的社会规范。(14)Ibid.,1.

气候紧急状况提醒人类,以经济利益最大化为基础构建人类社会已面临终结,但人类尚未完全理解这一点。未来,政治和政府必须成为组织社会的核心手段,而不是完全通过市场力量或通过生产性消费获得个人和社区的自我实现。这要求人们改变议程和行为,以减少而不是增加人类足迹及其对地球系统的压力。这要求从根本上改变集体行动(国家政策、计划及其实施)和个人生活。这也使得国家内和国家间的和谐与合作变得至关重要。这同样需要更积极作为的高等教育,并在科学及高等教育与合作政府及全球政治行动之间建立更好的联系。

四、应对气候紧急状况:道德秩序和全球秩序

应对气候紧急状况关乎知识、价值观以及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它涉及到人类目标、行为和社会秩序的核心。

气候紧急状况不仅强调经济或生态本身的重要性,还强调社会生活中道德层面的重要性。应对气候紧急状况,必须为联合行动奠定有效基础,以便在共同目标、承诺和价值观的基础上,在中短期内实现大规模变革,同时尊重和处理好人民的个人权利和发展轨迹以及他们在传统和政治文化上的差异。这就要求在以民族国家为主要组织形式的人类社会中建立新的道德秩序,并在地球上的所有社会中形成新的共识。高等教育对这两方面的发展都至关重要。

(一)道德秩序

行为危机是道德秩序的危机;具体而言,是以财产、消费和家庭规模为基础的资本和声望积累为重点的现行秩序的危机。这就要求我们建立一种以地球和社会健康为基础的新的道德秩序。道德秩序问题一直受到中国和西方的传统思想家们的关注,但19世纪以来帝国主义或资本主义高度发展,这个问题受到的关注较少,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们几乎都在关注经济增长和繁荣。在高度资本化的时代,世界各地的大学都设有商学院,却鲜少关注道德哲学及其对社会组织管理的影响。在知识分子中,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涂尔干(Emile Durkheim)(1858-1917 年)是个例外。(15)Anna Smolentseva,“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Moral Order in Russian Society (1976-1999),”https://ecpr.eu/Events/Event/PaperDetails/66849.

涂尔干在发展社会科学研究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开创了现在称为社会学的技术,并影响了许多后来的社会理论家。(16)Steven Lukes, Emile Durkheim, His Life and Work:A Historical and Critical Study(New York: Harper and Row,1972).在他有生之年,随着工业、科学和现代教育的发展,基督教在西方的影响明显减弱。涂尔干提出了一个问题:当宗教的价值观、角色和纽带缺位,世俗社会将由什么来维系?他由此发展道德秩序理论。涂尔干认为,道德在社会层面上是通过行为规则维系的,这些行为规则不是源于抽象的信仰或学说体系,而是以实际的方式源于社会本身。道德对人类行为设定了限制,否则人类的行为可能对个体和社会共同利益(包括自然)都具有破坏性。个人通过自律对群体做出承诺并遵守行为准则,包括道德理想,这些理想不是固定不变的教条,而是多元的、动态的和不断发展的。(17)Emile Durkheim,“Introduction to Ethics,”in Durkheim:Essays on Morals and Education, ed. William Pickering(Abingdon: Taylor and Francis Group,2005),146-175.涂尔干对道德的理解,核心是责任或义务。(18)Emile Durkheim, Professional Ethics and Civic Morals(London: Taylor and Francis,1957).这既包括关于家庭或职业的特定规则,也包括对自己和他人的普遍道德义务,这是涂尔干认为最有价值的道德内容。(19)Anna Smolentseva,“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Moral Order in Russian Society (1976-1999),”https://ecpr.eu/Events/Event/PaperDetails/66849.

涂尔干强调了行为的两个社会维度:(20)Simon Marginson,“Space and Scale in Higher Education: The Glonacal Agency Heuristic Revisited,”Higher Education 84, no.6(2022):1365-1395.国家和个人。道德秩序有两个不可或缺的要素,其一是对自己行为负责的具有自由能动性的个人,其二是有共同价值观和共同行动的国家。在一个正常运作的道德秩序中,社会行为受到个体外部和内部的双重规范。

(二)国家和个体行动者

国家的道德作用至关重要。它是“社会思想的机关”和“道德纪律的机关”,负责“制定适用于集体的某些表述”,以维护社会道德。社会秩序紊乱时,更能看到国家力量削弱与不道德行为增加之间相关联,因为社会成员缺乏“一种强烈的意识,即有某种凌驾于他们之上且必须服从的东西”。只有国家有权号召人民履行职责。(21)Emile Durkheim, Professional Ethics and Civic Morals(London: Taylor and Francis,1957); Anna Smolentseva,“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Moral Order in Russian Society (1976-1999),”https://ecpr.eu/Events/Event/PaperDetails/66849.国家是人类集体意志能够有效汇集和表达的唯一场所。面对气候紧急状况,没有一个能够直接动员人民的全球权威机构,这种情况下民族国家更显重要。经济市场、民间社会和通信公司的协调提供了有用的工具,但不能取代国家的政治协调。与此同时,气候紧急状况也在迫使政府角色发生演变。它要求全世界的政治社会直面现代性的局限,即注重短期、局部、增量的积累和消费,而不太关注整体的长期和系统维护。这增加了国家的道德权威和道德责任。

然而,道德秩序不能靠法规和强制手段来实现,而是需要人民在自主、学习和自我发展的基础上自愿履行义务。自我修养或自我塑造是现代道德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儒家思想正是如此。(22)Simon Marginson,“Student Self-Formation: An Emerging Paradigm in Higher Education,”Studies in Higher Education, (2023):1-15. https://doi.org/10.1080/03075079.2023.2252826.面临气候紧急状况时,这一点变得尤为重要。最终要依靠的是人民的力量,他们是致力于自我批评和自我完善的行动者,他们有效合作以共同应对紧急情况,他们积极改变行为,在自愿的基础上相互约束。国家必须在众人理解、同意和具有行动意愿的基础上更有效地协调和动员人民。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之间存在不可避免的紧张关系,但如果这种紧张关系成为主导,如果国家和个体行动者相互对抗成为政治的决定性因素,那么气候紧急状况就无从解决了。

重建社会共识道德秩序以应对气候挑战,是每个政治体系都面临的挑战,尽管它在每个国家和语言或文化中都以独特的方式出现:国家的政治传统不尽相同,政府也不存在统一的模式。在许多国家,建立道德秩序前,还需要建立或重建政治体系。在信任、共识、政治合作与对外开放等方面,还存在着明显的分裂现象。未能有效应对气候紧急状况以及政府空洞的承诺,进一步加剧了普遍的不安全感和不稳定性,致使人们退缩为以自我为中心和愤世嫉俗的态度,不仅对政府如此,对所有形式的集体承诺和变革都持有这种态度。此外,在日益危险的全球环境中,人们还退缩到狭隘的身份认同之中,将非我族类视为异类。上述这一切都必须得到扭转。

未来,政治上的组织管理需要更好地在全社会范围开展,并做好深度的权力下放。高等教育牵涉道德秩序的两端:个体是道德义务的承担者,高等教育在为个人自我发展提供条件方面起着关键作用;国家或政府是集体行为的最终监管者,高等教育通过培养国家官员以及提供科学、技术和社会组织方面的专家建议,促进国家或政府的再生产和运作。

(三)全球秩序

应对气候紧急状况,最终的解决之道在于采取有效的全球行动,但就目前的全球关系而言,与此目标还相去甚远。国际社会为达成全球协议所做的努力显得软弱无力、模棱两可,这是对政府集体行动普遍存在不安全感和进行冷嘲热讽的主要因素,这在某些政治文化中尤为明显。其中的问题比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UNFCCC)第28次缔约方大会的情况更复杂,与自然为敌的经济利益集团直接控制着全球合作的工具。行动的软弱无力是结构性的。在联合国和类似的全球机构的多边框架内,国家主权至高无上,没有一个全球性的权威机构有能力改变强大的民族国家及其境内经济利益集团的行为。联合国框架充其量只是一个强国可以宣布其共识的场所。但是,当国家利益和政治文化受到威胁时,宣布共识的意义又有多少呢?在多边主义框架内,各国总是将自身利益置于共同利益之上。多边道德权威无法解决气候紧急状况。

在高等教育和其他领域,许多人首先求助于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23)United Nations,“The 17 Goals,”https://sdgs.un.org/goals.可持续发展目标有助于强调对生态生存和全球公平发展的共同承诺。可持续发展目标的最大特点是将教育和科学置于政策的中心,并在一个西方色彩不太浓重的世界中承认和支持多元力量。(24)Simon Marginson,“What Is Global Higher Education?”Oxford Review of Education 48, no.4(2022):492-517.但可持续发展目标只是一个起点,其本身也具有局限性。人们认为可持续发展目标足以应对气候紧急状况,这恰是危险所在。事实与人们的期望相反:可持续发展目标可能只是象征性地承认了存在较长期的问题,而实际一切照旧;可持续发展目标并未使国家、高等教育机构和个人做出能源转型、可持续农业、控制消费和恢复生物多样性等艰难决策,更不用说全球治理问题了。如上所述,多边主义不会迫使各国放弃将自身利益放在首位;可持续发展目标在很大程度上并未触及企业破坏环境的自由,虽然化石燃料、塑料和肉类生产巨头可以签署可持续发展目标,其中一些已经这样做了,这在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28次缔约方大会上就有所体现。

多边主义的替代方案是什么?我们需要一个全球中心,能够推动各个国家采取变革行动,同时为尊重和重视多样性的跨国谈判提供框架。这个全球中心必须发挥真正的政治影响力,让不同主体达成共识,维持中心的高度一致。鉴于帝国主义的政治和经济控制模式既无吸引力也不可行,唯一的选择是通过一个道德权威来发挥全球领导作用,在共同主权的基础上行使权力,同时逐渐形成更紧密的共识。

这种方法曾有先例。中国古代文明对人类大型空间的秩序形成了两大理念。其一是“天下”,这是一个包罗万象、兼收并蓄的大同世界,没有地理边界,以共同的价值观和利益为基础进行治理,这种思想形塑了西周时期(公元前1047-771年)的治国之道。在“天下”的思想体系中,既有以世界为中心的方法,也有以中国为中心的方法。(25)Lili Yang et al.,“Thinking Through the World: A Tianxia Heuristic for Higher Education,”Globalisation, Societies and Education,(2022):1-17. https://doi.org/10.1080/14767724.2022.2098696.其二是中央集权的民族国家,它出现在秦朝(公元前221-206年),并在随后的汉朝(公元前206-220年)得到巩固,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称之为世界上“第一个现代国家”。(26)Francis Fukuyama,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2011),99.秦汉王朝用国家政治取代了将世界作为主要空间形态的“天下”政治。然而,“天下”理念在中国人的思想和文字中一直延续至今,并对中国的国内外治理产生着影响。

“天下”思想的核心是德治。周朝成功推翻商朝(公元前1600-1046年)并长期延续,就是以德为本。最初的周王国只有5-7万人。而中国北方中原地区的殷商政治中心则有100多万人口。但周有“以小治大”的道德权威,它形成了一种“不仅仅依靠军事威胁进行治理”的制度秩序。(27)Tingyang Zhao, All Under Heaven:The Tianxia System for a Possible World Order(Oakl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21),43.西周的政治基础是对共同价值观、礼仪和利益的一致认同。仅靠德治也是不够的:周朝还规定了包括土地在内的物质奖励与分配。但价值观仍是核心。这些价值观包括包容性、尊重多样性、相互关系和尊重他人、和而不同的管理方式,以及基于人民同意的治理,这种同意在统治动摇时可以撤销。

当代的“天下”思想是由哲学家赵汀阳提出的。赵汀阳采用“站在世界立场思考”的观点作为构想治理的基础,将整个世界作为“思考单位”(28)Ibid.,1.,这区别于帝国主义思想中以单一民族国家为基础进行普遍化。(29)Ibid., xiv,114.“站在世界立场思考”与“对世界的思考”形成鲜明对比,在“对世界的思考”中,世界被理解为客体而非独立的权利主体,容易被掠夺和损坏而不顾公共利益。(30)赵汀阳.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3.赵汀阳认为古典“天下”观念中的三个核心元素是潜在的现代“天下”秩序的组成部分。(31)Tingyang Zhao, All Under Heaven:The Tianxia System for a Possible World Order(Oakl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21),43.首先是世界内部化原则。世界没有外部边界,所有领土、国家和民族都包含在“天下”之内,即“天下无外”。第二个原则是“关系理性,即相互敌意最小化优先于各自利益最大化。关系理性与个体理性,即对自私利益最大化的诉求,形成一种对比”(32)Tingyang Zhao, All Under Heaven:The Tianxia System for a Possible World Order(Oakl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21),xv.。“焦点”不是国际冲突,而是“共同生存”。(33)Ibid.,4.第三个原则是“孔子改善”(Confucian improvement),意思是“只有在所有其他人都改善的情况下,一个人才会改善”。(34)Ibid.,xv.站在世界立场思考时,世界变成了一个单一实体,即包括不同民族国家在内的集体行为主体。(35)赵汀阳.天下: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J].探索与争鸣,2019,(9):100-108.在国家、地方和个人层面上,“天下”的利益高于地方利益,所有人都具有服务世界的共同责任。这种对世界的想象再次显示了一种基于和谐的世界主义的统一性,(36)Prasenjit Duara,“The Chinese World Order and Planetary Sustainability,”in Chinese Visions of World Order:Tianxia, Culture, and World Politics, ed. Ban Wang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2017),65-85;Ulrich Beck,“Varieties of Second Modernity and the Cosmopolitan Vision,”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33, no.7-8(2016):257-270;孙中山.三民主义[M].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11.与全球公民教育产生了共鸣。

五、高等教育与国家

总之,气候紧急状况呼吁:建立基于共识的更有效能的政府,它能够促进道德秩序,同时让民众参与经济生活和社会行为的转变;培养新型的个体成为道德行为者,共同承担社会责任,有效开展基层合作与行动;建立新型的全球秩序。高等教育关涉上述三个方面,其作用具体如何体现呢?

高等教育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它以不同方式与国家政府紧密相连,世界各地都是如此。哪里有民族国家,哪里就有教育和科学,教育和科学对气候紧急状况的解决是相辅相成的。在德国的大学模式中,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将自主教学和研究自由置于为国家服务的地位。在北欧模式中,国家和社会被视为一体,大学是两者的自主服务者。(37)Jussi Välimaa and Reetta Muhonen,“Reproducing Social Equality across the Generations: The Nordic Model of High Participation Higher Education in Finland,”in High Participation Systems of Higher Education, eds. Brendan Cantwell et al.(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358-385.中国的高等教育有三千年的历史,既为国家培养官员,也将为国家、社会和经济提供有用的知识作为科学研究的核心任务。当代大学有自主权,但这种自主权要在国家内部实行。(38)Simon Marginson and Lili Yang,“Individual and Collective Outcomes of Higher Education: A Comparison of Anglo-American and Chinese Approaches,”Globalisation, Societies and Education 20, no.1(2022):1-31.即使在美国,也强调大学在国家中的地位与作用,其赠地传统和国家研究资助计划就体现了这一点。(39)Clark Kerr, The Uses of the University(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在世界任何地方,高等教育都不仅对气候紧急状况应对发挥直接作用,还必定会通过强化政府能力和责任而发挥作用。

高等教育的核心职能(也是其作出主要贡献的领域)是培养学生学习知识,以及创造和再生产知识;大学的历史一再证明,只有拥有自主权才能充分履行上述职能。自上而下地对教学、学习和研究进行规划是无效的。高校教师最了解情况,当他们有意识的反思能力得到优化时,他们的贡献就会最大化,前提是各机构的工作均要目标导向并具有透明度。

(一)政治团体

在气候紧急状况下,出现意想不到的挑战、问题和灾难是常态。虽然大的影响和大规模灾害会进行全球报道,但大多数情况都是地方性的,如火灾和洪水、山体滑坡、干旱、海岸线侵蚀。为了应对气候紧急状况的挑战,国家需要培育地方权力机构,使其能够在社会整体目标和价值观框架内有效组织社区并开展行动。毕业生的能动性、专业知识与技能都得到了加强,他们将在地方社区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中的许多人将与当地社区其他人一起,在民主协作的基础上行使领导职能。

在中国,在中央集权框架内实行分权管理和社区行动的传统由来已久,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教育视为“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也支持这一传统。(40)United Nations Educational, Scientific and Cultural Organisation,“Rethinking Education: Towards a Global Common Good?”https://unevoc.unesco.org/e-forum/RethinkingEducation.pdf; Rita Locatelli and Simon Marginson,“UNESCO’s Common Good Idea of Higher Education and Democracy,”in Assessing the Contributions of Higher Education, eds. Simon Marginson et al. (Cheltenham: Edward Elgar,2023),197-217.这是一个将国家和非国家主体结合起来的政治框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为这一方法源于西欧社群主义:“共同利益可被定义为‘由人类本身共有并相互交流的美好事物构成,如价值观、公民美德和正义感’…… 这是一个超越个体利益总和的团结联合体”。(41)United Nations Educational, Scientific and Cultural Organisation,“Rethinking Education: Towards a Global Common Good?”https://unevoc.unesco.org/e-forum/RethinkingEducation.pdf.这对教育管理和知识管理都有影响,前者必须是参与性的,而后者则是“知识的创造、控制、获取、验证和使用,是一项集体的社会事业,是所有人的共同事业”。(42)Ibid.

公共利益框架为个体行为者承担社会责任提供了新的基础,也为个体参与共同项目提供了自下而上的框架。它在文化方面具有灵活性,使集体价值观能够在不同社会中得到追求,即使不同国家对社会的认识并不相同。田琳和刘念才(43)Lin Tian and Niancai Liu,“Rethinking Higher Education in China as a Common Good,”Higher Education 77, no.4(2019):623-640.认为共同利益的方法与中国的高等教育是一致的——基于活跃社区的“共同利益”理念与中国社会的集体主义和社区价值观产生了共鸣,包括基层农村。

(二)道德秩序与学生学习

在国家主导的框架内,以积极的公民集体行动为基础的新道德秩序始于教育。由此,高等教育要做好两个方面的管理工作:一是,在教学、学习和研究中坚持价值导向和行动导向;二是,培养学生逐渐成为对自己和世界负责任的自觉反思者,他们在利用教学和信息系统等资源的同时管理自己的学习,并能在地方、社区、国家、区域乃至全球各个层面,以个人和集体的方式采取积极行动并制定解决方案。

今后,要更多提供旨在减少气候紧急状况或减轻其影响的教育课程,同时不再提供会加剧气候紧急状况的课程。高等教育的所有课程都要建基于共存和相互滋养的理念之上,建基于促进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不是通过限制和取代自然来控制自然。这意味着要培养学生对生物圈(包括生物圈中的人类)的全面责任感,正如赵汀阳所说的“站在世界立场思考”(44)Tingyang Zhao, All Under Heaven:The Tianxia System for a Possible World Order(Oakl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21), xiv.。学生应该通过与世界的融合来发展自己,而不是通过改造世界来发展自己。大多数学科知识和教学方法都必须根据气候紧急状况进行改革。传统和现代哲学对于塑造道德秩序和社会行动至关重要,必将在大学和国家内得到重视。今后,自然科学、技术、社会科学和传播方面的知识将成为所有学生的必备,而非部分学生的必备。必须调整将自然科学、技术、工程、数学与艺术、人文、社会科学进行分流的做法,以优化毕业生的行动能力。

高等教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把重点放在将学生培养成自主的自我塑造的人,(45)Simon Marginson,“Student Self-Formation: An Emerging Paradigm in Higher Education,”Studies in Higher Education, (2023):1-15. https://doi.org/10.1080/03075079.2023.2252826.培养成能够为集体行动作出最大贡献的人,因此必须要在本科生课程中增加强制性要素。因为“社会化”和“主体化”之间存在着固有矛盾(46)Gert Biesta,“Good Education in an Age of Measurement: On the Need to Reconnect with the Question of Purpose in Education,”Educational Assessment, Evaluation and Accountability 21, no.1(2009):33-46.:基于共同价值观的课程与将学生塑造成自主决定者之间存在矛盾。这种矛盾对高等教育来说并不新鲜。面对气候紧急状况,我们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在这两方面都做得比以往更好。

(三)研究和科学

为应对气候紧急状况等诸多挑战,科学要在说明真相方面发挥重要作用。政府和大学共同承担着支持和推动科学技术(包括健康科学和社会科学)发展、有效传播科学以及保护科学免受攻击和隔绝虚假信息的责任。

科学也是全球合作的关键媒介,但全球共同的科学体系必须是开放的和多元化的,以便全面接纳世界范围内的各种知识。(47)Simon Marginson and Xin Xu,“Hegemony and Inequality in Global Science: Problems of the Center-Periphery Model,”Comparative Education Review 67, no.1(2023):31-52.目前,主要文献计量系统(Web of Science和Scopus)所收录的论文中97%是英文的。其他语言的知识,包括几乎所有内生(本土)知识,都被排除在共同对话之外。文献计量知识被确认为普遍性知识,而内生知识则被认为只是地方性知识而被拒之门外。然而,英语国家和西方国家绝非垄断了所有智慧或拥有所有答案。内生社区往往孕育着更先进的人与自然关系的理念。

(四)全球合作

尽管基于“天下”的理想世界秩序与当前世界关系现状相去甚远,但在一个由自治领土国家组成的世界中,赵汀阳思想中的某些要素在高等教育中却近在咫尺。世界各地的大学和学者在组织形式和认知上已经趋同,他们乐意保持跨国合作,共同致力于教育和科学领域的良性实践。他们共享全球知识体系,(48)Simon Marginson,“What Is Global Higher Education?”Oxford Review of Education 48, no.4(2022):492-517.并出于自愿开展深入的跨境合作。气候科学中的开放数据共享就是全球合作的杰出例证。

可以说,高等教育中的这种“准天下”(迄今仍缺乏明确的“天下”道德中心)是一种实验,用于发展国家间基于共识的联系,改善多边紧张局势;尽管因果关系可能出现倒置,高等教育领域内的合作也会因地缘政治冲突而中断。(49)John P.Haupt and Jenny J.Lee,“Geopolitical Tensions and Global Science: Understanding U.S.-China Scientific Research Collaboration Through Scientific Nationalism and Scientific Globalism,”in U.S.Power in International Higher Education, ed. Jenny J.Lee (New Brunswick: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2021).

(五)中国的高等教育

在本文讨论的应对气候紧急状况的所有领域——道德秩序的形成和再生、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政府与高等教育间的建设性关系、在明确的社会价值观框架内培养学生的自我修养和自我责任感,以及基于共同价值观的全球合作,中国及其高等教育都具有强大的内生传统,无论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传统,都可以加以利用。对于如何最好地利用这些传统,作为外部人士本不该提出建议,但很明显,未来的发展方向在于充分发扬这些好的传统,同时最大限度地发挥科技的功能。

儒家文化遗产的潜在贡献几乎是不可估量的。与道家一样,儒家重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它对于培养有思辨能力的学习者具有特殊价值。由于古代学校教育和现代高等教育的蓬勃发展,儒家式的、个人主体性的自我修养得到极大发展,这意味着在培养个人和地方社区有效应对气候紧急状况方面,中国已经领先于世界大多数国家。

面对气候紧急状况,中国的国家传统也是一笔特殊财富。在中国,社会由政治和政府来协调,而不是像其他国家那样由经济市场、军事或宗教来协调。(50)Jacques Gernet, A History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2nd Edi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中国并没有受到英语国家特有的反国家主义的阻碍,这种反国家主义往往不利于采取有效的集体行动,除非在面临紧迫的共同威胁时,反国家主义才会被短暂中止。在中国,国家最好的运作方式是持续获得积极而广泛的社会认同。中国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其教育状况足以支撑国内教育的自我完善。中国政府利用有针对性的政策和投资,以无与伦比的规模和速度发展高等教育和科学,在这一方面或许只有新加坡才能与之匹敌,但新加坡在规模上又与中国不可同日而语。在数学、物理、工程和计算机等理工类学科中,中国的研究人员正在成为世界的领导者。(51)Simon Marginson,“Emerging Higher Education in the Post-Confucian Heritage Zone,”in Higher Education in the Global Age, eds. Daniel Araya and Peter Marber(New York: Routledge,2013),89-112; Simon Marginson,“‘All Things Are in Flux’:China in Global Science,”Higher Education 83, no.4(2022):881-910.

中国在中央治理体系内有效下放权力的历史同样很悠久,至少可以追溯到宋朝(960-1279年)。(52)Wen Wen and Simon Marginson,“Governance in Chinese Universities,”in University Collegiality and the Erosion of Faculty Authority, eds. Kerstin Sahlin and Ulla Eriksson-Zetterquist(Leeds: Emerald Publishing,2023),171-197.1978年后中国大学和科学发展的关键是,为高等教育和研究机构下放了自治权和自主权。(53)Simon Marginson,“National/Global Synergy in the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and Science in China Since 1978,”Frontiers of Education in China 13, no.4(2018):486-512.要想获得最有用的科学见解,科学家们就必须能够自主规划应对气候紧急状况的研究路径。地方自治也是这一研究领域全球合作不可或缺的基础。从历史上看,包括现代,中国治理反复出现的问题是在两端间摇摆:一是权力有效下放(如在现代大学中),另一个是中央监督和控制对地方机构、领导人、有时是学者个人造成沉重压力。需要做的是优化中央机构和地方机构之间的平衡。面对气候紧急状况,两者都需要得到加强,并非一定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六、结束语

人人都想掌控未来;规划自己和所在机构的发展轨迹,最大限度地提高成就和实现目标。然而,从过去十年看,很明显,未来比预期更不确定、更不平衡、更难控制,混乱感更加严重。现代主义本体论强调可预测的变化,唯一关心的是保持和加速线性运动。面对气候紧急状况,这种旧的现代主义本体论已不再适用,它也不应该再适用了。我们需要的是国家、世界和高等教育领域更大规模的自我转型。

不要低估整个社会、政府和高等教育所需要的变革。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大学本身就善于反思并进行自我改造。所有研究型大学的使命都是不断改善教育、研究和社会贡献:对管理者、教师、学生、设施、课程、品牌以及整个机构进行永无止境的改造。自我批评和精准施策是标准做法。大学要向世界开放,向多样性开放,永远保持学习的态度。要想有效应对气候紧急状况,就要彻底打破现代主义的行为习惯,让一切焕然一新。

要强调的是,表面改变才是真正的陷阱。高等教育擅长面面俱到地满足所有人。几乎任何正式的社会行动领域都可以分配到一个知识分支和一个培养项目。但是气候紧急状况要求必须做出艰难的决定并协调一致加以执行。大学必须停止服务于化石燃料公司、塑料和农业综合企业的培训和研究。大学必须彻底改革其价值观教育和公民教育课程,必须像培养就业能力一样,努力培养学生参与基层社区组织的能力。转变经济学和商业研究中教授的价值观也至关重要。整个高等教育系统,而非个别大学,必须制定新的政策并迅速有效地实施。

一言以蔽之:为了应对气候紧急状况,世界需要将中国的治国之道、社会意识、集体组织、儒家的自我塑造、“天下”思想中的行动空间和相互尊重,与欧洲启蒙运动对个人及其行动的强调结合起来。已有迹象表明,由高等教育参与塑造的中国社会,正在演变为一种融集体价值观、自我修养与自治于一体的实体。(54)Yunxiang Yan, The Individualization of Chinese Society(Oxford: Berg,2009).如果它可以生存和发展,那么这种混合进化可能是未来世界的最佳选择。它能否成功,仍需时间来证明。但可以肯定的是,世界需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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