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面馆里的奇迹

2024-05-15 03:02曾颖
读者 2024年10期
关键词:小面老支书烟斗

曾颖

那一年,木头到北京办事,由于事情的麻烦程度超出预期,盘缠很快用尽。当时,即使是最快的电报汇款,也要两三天时间才能收到,眼看就要山穷水尽、露宿街头了。

他想给老支书打电话求助,但一想让他老人家走半天山路到镇上的邮电所去汇钱,就有点发怵。隔壁牛大爷,就是去赶集时踩虚了脚,摔下山去的。他可不想让老支书去冒这个险。况且,他知道,老支书已把村上仅有的现金交给他了,如果再要钱,都不知道该卖什么了。

木头常常被老支书委以重任,当成接班人来培养。村里手脚利索、脑子比他灵光的,早就进城去挣大票子了。虽然并没有几个真正挣到大票子的,但至少从样子上看是大变了,穿的戴的以及说话的语气,已和从前大不一样。这在村里,就算是极大的出息了。

老支书却不这么看。他常常拍着木头的头说:“真正的有出息,不是骑辆二手摩托车逃进城里去,而是把咱这山村建得更漂亮,让大家住在这里比住在城里还舒服!”

这话他给村里的所有孩子都说过。听进去的,只有木头。这成为木头脑子不太灵光的证据——别人给他画一个大饼,他饿着肚子听得津津有味。

一想起大饼,木头的肚子顿时躁动起来。

在离家数千里的北京大街上,除了咕咕乱叫的肚子,木头几乎一无所有。

他从灯河一般的大街上,走到小街,小街上有许多小吃店,门口的价目表,让他不好意思抬头。

终于走到一家人少的小店,那店看起来像一间传达室,只放着三四张小桌子,灶上的大锅里正袅袅地往外散发着热气。炉灶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正在收拾碗筷。

木头想看菜单,没有。这让他的心里更没底——兜里只有5元现金,被捏得像腌出水的咸菜。

他问:“老板,面,小碗的……多少钱一碗?”

“8块!”

“不要炸酱,不要调料,不要臊子和葱,只要面,多少钱?”

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瞄了木头一眼。很快,他便确定了木头的窘迫,不是在戏弄他,于是一摆头说:“坐吧!”

很快,一大海碗面条端了出来,那面条一看就碱水很足,把汤也染得黄黄的。面里卧着几片莴笋叶,入水汆过,很筋道的样子。面上顶着一撮干辣椒,炸得脆脆的,散发出一股火辣辣的气息。

这是家乡的小面做法。难道这么巧,在千里之外遇到老乡了?

老人忙完,点上烟杆坐到他身边,一张嘴,说的果然是四川方言。虽然老人的家乡与木头家隔着好几个县,但终究一笔难写两个川字,特别是面前这碗川味十足的小面,让木头顿时想流眼泪。

老人10多年前来北京打工,后来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在工友的帮助下,开了这家小小的面馆。后来居然把儿子供到大学毕业,他打算再干几年,挣几个养老钱,就回老家去……

那天晚上,老人留他在小店里歇息。在面汤锅氤氲的温暖气息中,木头听老人说了半宿四川方言的梦话。

第二天一早告辞时,木头摸摸口袋里那皱巴巴的5元钱,实在拿不出手,就把自己带在身边无聊时雕刻着玩的一只木烟斗留在桌上。从小,他妈妈就告诉他,人要懂得感恩,不能占别人的便宜。虽然自己这块从柴垛上随便捡来消磨时间的木头值不了什么钱,但一路雕下来,也费了一些心思。老人用子弹壳做的烟杆已经破了,他肯定用得着。

他一路走着,心里的歉意稍稍平复了一些。

“喂……”

他听见身后有人喊,回头,见老人手里拿着那个烟斗,对他说:“你落下东西了。”

“那……那是送你的!”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受不起!”

“不贵重,我自己雕的小玩意。”

“可这木头……”

“木头是在柴火堆上捡的。”

“你们用它烧饭?”

“对啊,烧出来的饭可香了!”

“可这木头在这里论克卖!比金子还贵。你们居然拿来当柴烧啊!”

老人边说边跺脚。

木头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像被人用木榔头砸了头一般,晕晕乎乎的。但他还是不相信,或许是老人看走眼了吧?

老人说有一个玩木头的生意人,喜欢吃他做的小面,常来他店里吃面聊天,教了他许多有关木头的知识。他手上那个烟斗,光木头至少值好几百块钱,而且雕功不赖,至少可以再加100元。

木头摇摇头,有点发蒙。但看老人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骗他。

老人说:“你若不信,我马上叫他过来!”

老人拉着他到小卖部打电话,拨电话前再三叮咛木头,不许说用木头烧饭的事。

不一会儿,一个穿皮衣的中年男人匆匆从背后的小区冲过来,一脸兴奋的表情。

老人把烟斗递给他看,说木头是他的侄子,来北京送货,这是样品。

中年男人仔细端详那个烟斗,敲一敲,嗅一嗅,又在衣服上摩擦几下,没说价格,只问:“你还有多少?”

木头张嘴要答。

老人抢在他前面,说:“不是很多,每月能做二三十个。”

“我全要了!价格您说!”

木头又想张嘴,但确实不知道该说多少。

老人说:“曹总是识货的人,您直接给个价!”

曹总有点不好意思,一咂嘴说:“500元一个,如何?”

木头胸口一紧,一个“好”字差点脱口而出。

老人又一次抢在他前面,说:“这孩子初次创业,也不容易,好多东西都不懂,还请曹总多指教、多担待!”

曹总脸上有一种心思被人看穿的尴尬,他笑了笑说:“那就800元吧!你每次来送货,路费我出!”

老人拍拍木头的手,示意他可以点头了。

木头于是点头,一沓热乎乎的钞票就被塞到他手中。

他拿出两张钞票,感谢老人。他事也不办了,径直要去车站订票回老家。他这趟来北京,原是要找一家慈善机构赞助村里修路的,现在不必再去找了,因为路就在家家户户的灶屋里……

老人也没有推辞,帮他订了票,并留了地址,希望他今后常来。他们后来果然成了“叔侄”,老人的面馆成为木头的中转站,后来这里干脆改成了木头文玩店。

我认识木头时,他已是一个身家不菲的商人,不仅带着村里人做文玩加工,还到处承包林地,做高级木头生意,赚了不少钱。他常常感叹自己运气好。而我觉得,如果当初他没有感恩之心,吃完面抹抹嘴、拍拍屁股就走人,不留下那个烟斗表示谢意,也许就没有今天。

这显然不是运气好这么简单的事。

(林冬冬摘自文化发展出版社《川味人间·贰》一书,本刊节选,小 漫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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