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冠晴
一条大运河,养活了多少人。刘爷就依傍着运河生活,在运河上摆渡,是他爷爷的爷爷就开始经营的营生。
刘爷十三岁就开始跟着父亲摆渡。一条铁丝横跨河的东西两岸,一条木船载着行人。父亲在船艄撑篙,他则站在船头,用稚嫩的双手抓着铁丝拉呀拉,船就从东岸驶到西岸,那些要去沧州城办事的乡亲就可以进城了。他又抓着铁丝拉呀拉,船就从西岸驶到东岸,那些从沧州城出来的乡亲就可以回家了。
他稚嫩的双手渐渐磨出了厚厚的茧,下巴钻出了浓黑的胡子。父亲去世了,他就一个人摆这只渡船。后来,儿子出生了,长大了,就上了船帮衬他。再后来,儿子被日军的炮弹炸死了,孙子就上了船。
刘爷摆渡,从来不主动向乘船人收钱。这是祖辈定下的规矩。那些经常乘船的人,大多是运河两岸的乡亲。到了腊月底,趁着不用摆渡的夜晚,刘爷推一辆独轮车,在运河两岸穿村过巷,那些经常乘船的人家,便迎出来,主动拿出几升米、几块猪肉、一瓢花生、一篮萝卜……丰寡由人,人心为秤,算是将一年的乘船钱给交了。那些不经常乘船的人呢,大多在下船的时候,主动给他几个子儿,多少随意,他不谈价钱,也不主动朝人要。就是人家一分钱不给,扬长而去,他也不说什么。
他本来就是话不多的人。儿子死后,他的话更少了,黑着脸,眼里像是藏了火星子。
刘爷这一年五十五岁,腰弓了,背驼了,胡须花白了。他一辈子恪守祖上定下的不主动向乘船人要钱的规矩,然而这一天,他将这条规矩给破了。
船拢西岸,一个伙计担着一挑子瓷器,正要下船。刘爷突然伸过船篙,拦住了他,翁声翁气地说:“你还没给船钱。”
乘船的乡亲都很惊讶,诧异地看着刘爷:这还是以前的那个刘爷吗?伙计更是怔住,吭哧了半天,问:“你不认识我?我是运兴斋的。”
刘爷点头。
“知道还找我要钱?你知道我的少东家是谁不?”
刘爷不说话,花白的胡子在风中飘动。有乡亲悄悄拽了拽刘爷的袖子,附耳说:“运兴斋李老板的儿子现在在给日本人做事,是什么税站的副站长,莫得罪。”
刘爷黑着脸:“那也得给船钱。”
伙计也冷下脸来,说:“我身上没钱。你要船钱,找我的东家,或者找我的少东家去。”
“行。”刘爷将手里的船篙给了孙子,随伙计下了船。
他孙子十三岁,正是他当年上渡船的年纪。孩子年龄不大,但摆渡已然娴熟,只是力气小些,如果过河的人不多,一个人足以应付。
伙计挑着一挑子瓷器在前面走,刘爷弯腰弓背,笼着袖子,在后面跟着,远远地就望见城墙上挂着的那具尸身。那是老杨,明面的身份是城里一家篾货店的老板,暗地里,其实是游击队安插在城里的情报员,专门搜集日军的动向。城墙上贴着的告示写得清楚明白:“凡通共匪者,以此人为鉴,必杀之。”
老杨被杀已经多日,尸体挂在城墙三日三夜。沧州城的城里城外都传遍了,不仅老杨被日本人杀了,随后,游击队的另一个情报员也被抓了。还有青年救国会办抗日报纸的一名学生,据说在进城买印报纸的油墨时被认出来,被鬼子追了两条街,最终中弹牺牲了。
守城门的日军和伪军比平时多,对来往的行人盘查很严。刘爷跟在伙计身后,才走近城门,就被其中一个伪军认出来:“这不是摆渡的刘老头吗?大白天的不摆渡,有工夫进城了?”一边说,一边狐疑地打量他。
刘爷低眉落眼,指一指前面的伙计,说:“这你得问他。”
伙计冷笑:“他要去找我们东家要船钱。您说,是不是一个铜板儿就能迷住心窍?”
“哟,可以呀,敢找运兴斋要船钱?”伪军笑起来,“你知道运兴斋的少东家是干什么的吗?不说今天你要不要得来船钱,我敢保证,明天,税站的人就要上你的渡船收税去。你信不信?”
刘爷有些惊着了,站下,挠着稀疏的头发,迟疑起来。
伙计扭回头,挑衅地望着他:“还去吗?”
刘爷捋着胡子想了想,一咬牙:“去!乘船交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嘛。”他还是迈步进了城门。
运兴斋在沧州城的城西,是个老字号,一直经营陶瓷器皿。运兴斋的陶瓷器皿大多从山东博山运来,要进沧州城,就得摆渡过运河。刘爷每年不知要帮运兴斋渡多少趟货,但运兴斋的李老板是出了名的抠门,从来不给船钱。有一年年关将近,刘爷寻思着该去讨要讨要,他便背了搭裢进城,一则备年货,二则将经常让他渡货的几家店铺的船钱收一收。像张记布庄、杏林药行这些店铺的老板,都很主动,一见刘爷,就客气地请进店去,拿出钱来给刘爷。
只有运兴斋的李老板是个例外。刘爷进了运兴斋,李老板也客气地从柜台里迎出来,满脸堆笑,又拱拳又作揖。哟,刘爷来了,稀客稀客。累了吧?渴了吧?伙计,上茶!
那天来上茶的,就是现在挑着瓷器走在刘爷前头的伙计。那时伙计也客气,恭恭敬敬地给刘爷倒茶。李老板便陪着刘爷喝茶,一端起茶杯就一脸苦相,开始倒苦水:哪一次伙计不留心,在运货的路上摔了一筐瓷器,赔了多少钱;哪个伙计猪油蒙了心,将上好的紫砂壶当粗瓷壶卖了,亏了多少钱。這么倒着苦水,就开始骂伙计,骂完这个骂那个,说他运兴斋迟早要被这群没用的东西给赔得一块瓦都不剩。
李老板陪着刘爷不停地喝茶,不停地骂伙计,不停地诉苦,就是不提船钱的事。刘爷喝了一肚子的茶水,晃荡晃荡几乎听得到水响。人家不提船钱的事,他面薄口讷,也不好意思张口要钱。到日头偏了西,他一泡尿也快憋不住了,只得从运兴斋出来,回家去。
第二年他还上过运兴斋的门,李老板还是那样,喝茶、诉苦、骂伙计,还是不提船钱的事。
到后来,刘爷就不上运兴斋的门了。
但今日不比往时,这回他必须去。他打定了主意,进门就谈船钱。
阴沉沉的天,有些冷。街道上风呼呼地刮,行人稀落。经过张记布庄的门口,一口寒风灌进刘爷嘴里,引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满脸通红。张记布庄的门口探出一颗脑袋,是瘦不拉几的三猴子。三猴子的家在河东,过去也常常乘刘爷的渡船,也是一个乘了船从不给钱的主。日军占了沧州城,他就投靠日军当了伪兵,趾高气扬得很。三猴子厌烦地瞪了刘爷一眼,又将脑袋从门口缩回去。
运兴斋的伙计停了步子,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问:“老头,你还去不去呀?”
刘爷拍拍胸口,顺上来一口气,又跟着伙计走。这伙计以前对他还算恭敬,自从他的少东家当了日本人的税站副站长,他就像傍上老虎的狐狸,也威风起来,和三猴子一个德行。
伙计领着刘爷进了运兴斋,还故意尖着嗓子喊:“东家,有人找。”然后扭回头阴阳怪气地看着刘爷,像是等着看笑话。
门帘一掀,打里间走出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狗皮袄的人,正是运兴斋的东家李老板。李老板一见刘爷,立马堆上一脸笑,连连作揖:“刘爷!稀客稀客。伙计,给刘爷倒茶。”
刘爷弯腰弓背站在那里,说:“茶就不喝了。我这次来,是,是为了……收船钱。”说到后三个字,他的声音明显低下去。也难怪,这一辈子,他就没说过这句话。
“啥?”李老板也愣住了,笑容僵在脸上,然后,又是一脸的苦瓜相,“刘爷呀,现在生意难做啊。这样吧,坐下,喝杯茶。”
刘爷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坐了。拿了钱我就回去,我还得摆渡呢。”说这话时,他的腰板反而挺得直了些。
李老板显然没料到刘爷这么干脆直接,一时间连连挠着脑袋,说:“生意真的难做啊,这年头,您知道的,赚不了钱。这样吧,我送你一把茶壶,算是抵了这船钱。”他进了柜台,拿出一把紫砂壶,放在柜台上。
这确实是一把上好的紫砂壶,壶身于紫黑中透出红晕来,映着门口照进来的光,晶亮润泽,像和尚的脑袋,油光锃亮。壶身上还雕了三只羊的图案,寓意三羊开泰。那三只羊雕得栩栩如生,光看这雕功,就知价值不菲。
刘爷摆手:“我是个粗人,哪用得上这么好的紫砂壶?给我也是糟蹋了,您还是……”
李老板笑起来:“这可不是紫砂壶,这是紫壶,没有‘砂字。来来来。”他冲刘爷招手,“你瞧,上面雕的这老羊,多好看。这叫老羊紫壶,没有砂。”
刘爷虽然没用过紫砂壶,但他摆了一辈子的渡船,南来北往的人和物也见得多了,紫砂壶还是认得的。他说:“这就是紫砂壶嘛。”
“错了。紫壶和紫砂壶是不一样的。这叫老羊紫壶,没有砂。”李老板郑重其事,“你要想买紫砂壶,那得上水月寺去,水月寺附近有得卖。”
不等刘爷再说什么,李老板便将茶壶塞进刘爷怀里,半拥半推着刘爷往门口走:“这把壶就送你了,抵船钱。你摆渡忙,我就不留你喝茶了。”
刚才那个伙计倒没料到东家对刘爷这么客气,一时愣着,似乎有些失望。
刘爷从运兴斋出来,也是一头雾水。他一路走,一路端详手里的壶。李老板故弄什么玄虚,紫砂壶就紫砂壶呗,省了个“砂”字,就高档些?再高档的壶,在他手里,跟粗陶水壶有什么区别?这么想着,他眉头便皱起来,回头望望运兴斋的大门,再往前走时,脚步便快了许多。
城门已换了岗哨。出城时的搜查,比进城时更加严格。一个日军将他从身上往身下摸,连衣角都要捻一捻。摸到他怀里的紫砂壶,让他拿出来。日军将壶端在手里端详一番,又揭开壶盖往里看了看,这才还给他。
寒风凛冽。刘爷来到河边上了渡船,孙子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来。他心疼地摸摸孙子的脑袋,说:“爷爷有事,还不能给你撑篙,你还得辛苦一阵子。”孙子懂事地点头。船拢东岸,刘爷匆匆下船,往家里赶。
游击队的队长一直在他家里等着他,见面就问:“进城了?”
刘爷点头。
“见着张老板了?”
“没。张老板没露面,倒是当伪军的三猴子从门口探出脑袋来。只怕,张记布庄也出事了。”
队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问题出在哪呢?我们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抓,联络点一个接一个被破坏。这是我们内部出了问题呀。”
刘爷说:“我猜,问题是不是出在老杨身上?”
“怎么可能?老杨已经牺牲了呀!”
刘爷从怀里掏出了那把紫砂壶:“我是借要船钱的名义进的城。这是运兴斋的李老板给的,说是抵船钱。”
“就是那个汉奸的爹?”
刘爷点点头:“他不仅反常地给了这个抵船钱,还反常地说了一席奇怪的话。他说,这叫老羊紫壶,不是紫砂壶。没有‘砂。”
“老羊——老杨。没有砂——没有杀。”队长自言自语,而后双眼一亮,盯着刘爷,“你认为他话里有话,是想告诉你,鬼子没杀老杨?他知道你是我们的联络员?”
“应该不知道。如果知道,就不用打哑谜了。他还说,这是老羊紫壶,如果想买老羊紫砂壶,得上水月寺。”
“水月寺?那也在城里呀。”队长脸色凝重起来,“如果鬼子没有杀老杨,却用个假尸首挂在城墙上,这里面的文章就大了。看来,我得进城一趟。”
这天晚上,一向夜不摆渡的刘爷,趁着夜色将队长和另三名游击队员渡到运河西岸去。游击队员消失在夜色里,他就一直坐在船头等。
半夜,沧州城依稀传来了枪声,他就解开船绳,用竹篙定住船身,一刻也不敢松劲。队长和三名队员终于安全地返回了,他竹篙一点,然后拼命拽动铁丝,渡船就像离弦的箭,快速抵近东岸。直到下船,他才发现,游击队的四个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大家都脸色阴沉。
“情况怎样?”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李老板传的是真消息。”队长黯然说,“老杨没死,他叛变了。我们在水月寺附近的一栋房子里找到了他,有四名日军和一个班的伪军保护着他。我们和对方交上了火。”
“结果呢?”
队长叹了一口气:“你那把壶,现在不是紫壶,而是紫砂壶了。没了后患。”
第二天出了太阳。虽说仍有云层遮蔽,但阳光透过云层将运河的水映得亮亮的。刘爷和孙子一道,早早地就来摆渡。船拢西岸时,刘爷又下船進城去了,他怀里仍揣着那把紫砂壶,径直去了运兴斋,将紫砂壶还给了李老板。他说:“我在水月寺买到紫砂壶了,这把紫壶,就还给你吧。”
李老板捧着壶,先是笑,而后又一脸心痛,说:“四把壶啊。我送出去四把壶,总算遇对了人,还回来一把。另外三把壶都打了水漂,那得多少钱哟。”
看着李老板那副心痛钱的模样,刘爷忍不住,还是问了一个一直萦绕在心里的问题:“这么舍不得,你干吗一直要往外送壶呢?”
李老板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沧州毕竟是我们的沧州啊,运河毕竟是我们的运河啊。这把壶送对了人就好办了,今后有事,我知道该找谁了。”
从运兴斋出来,在张记布庄门口,刘爷又遇见三猴子了。三猴子斜睨着他,恶狠狠地问:“老头,你一个摆渡的,不渡船,昨天进了城,今天又进了城,有些可疑呀。你想干什么?”
刘爷弯腰弓背,说:“我能干什么哟?收船钱呗。”
“找谁收?”
“谁欠了船钱,就找谁收呗。今天不收,明天也得收呀,迟早总得收回来。”刘爷迎着阳光,晃晃悠悠地往城门走。阳光映亮他的脸,他那满是褶皱的脸上,难得有了笑意。
(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