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

霖骆

01

村里的老一辈人都相信孩子名字越俗气就越不会被无常勾走魂魄，就不会夭折。

老来得子的刘二圈更是相信这个说法，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才得了儿子，这个儿子自然成了心头肉。排行第四那就中字取四，农村最俗、最不缺的就是院前屋后、村口田边的土，宝贝疙瘩就取名刘四土。

刘二圈对四土的期望可不低，盼着他光宗耀祖，让全家人能直起腰板，街坊邻居见了他就竖一竖大拇哥（方言，意为大拇指）。

刘二圈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天书，但看着小学里长衣素衫的先生们不用下地干活儿，每天动动嘴、写写字就能养家糊口，很是神往，期待自己的儿子以后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四土是在一家人的甜蜜宠爱、满心期望中长大的。到了上学的年龄，他被父亲送到村里唯一的小学，跟着林老师学习语文、算术。

四土也期待着有朝一日成就一番事业，衣锦还乡，在乡民们敬佩的目光里、父母欣慰的眼神中迈过槐木门槛。

夏天的夜晚，四土做完功课总是趁着凉风习习跑到村口的田里，取出一只扎得紧紧的包袱垫在脑袋下面，躺着回想老師白天讲的知识，出神地望着满天闪闪发亮的繁星。他想，自己要是一颗星星该有多好呀，这样就可以从高处看着这片土地，体会人们不同的欢乐与生活。

四土最喜欢的是偷偷走近草丛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像散落一地的星辉。有时靠得太近，惊动了那些小家伙，它们就倏地飞远。四土追赶着田野里翩飞的萤光，晚风拂面，驱散了忙碌一天的热意。但这光飘忽不定，好像会忽然消失，微弱而渺小。

没等四土上完小学，林老师就被县里调走了，林老师临走时对他说：“农村的孩子一定要读书，这样才有出路。”

林老师一走，村小学没过多久就停课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头昏脑胀的“火药味儿”，人们撸起袖子走上街头，工厂、学校里不见一个人影。四土不明白大家的兴奋劲儿从何而来，更不想加入那些振臂疾呼的人。他注意到父亲的眉头一天天紧皱起来，家里的日子一天天拮据起来，他觉得自己得做点儿什么。

当他向父亲说自己想出去看看，不想在村里混日子时，原本以为父亲会像以前一样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刘二圈却在短暂的无言后仅仅对儿子说了一句“在外面小心一点儿，安全第一”，就让他出门闯荡了。

迈出槐木门槛那天，四土看到姐姐们和母亲眼里有泪珠打转，父亲在一旁抽着最便宜的旱烟。四土向他们挥挥手，在心里对自己说：“四土，以后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呀！”他几次扭头看向家的方向，满怀不舍地离开村子，大步走远。

外面的天空真是又蓝又阔，但街上的铺子没几家开门，大多挂着“停业”的招牌。县里的学校也贴上了封条，这天不是周末，但校园里没有学生的读书声，也没有穿着得体的老师。

四土在县里转悠了一个月，白天一家店一家店地问招不招工，晚上找个没人的角落摊开包袱里的被子囫囵睡过去。开门的铺子本来就少，有人光顾的也没几家，而且都不缺伙计。

找着找着，四土吃完了身上带的干粮，花完了最后一点儿钱，只好郁郁寡欢、极不情愿地折回家去。

他一进村就看到田里都是人，家门锁着，父母和姐姐都不在屋里。他跑到田里找到父亲时，父亲好像对他回来并不意外，向手心吐两口唾沫后继续锄地，他低着头对四土说：“以后你就在地里跟着我干活儿，把你娘换下来。”

那个夏天格外酷热逼人，一开始，四土干得满手水泡，脚上都是瘀青，父亲没有安慰过他，母亲只是一直哭。从小读书、弱不禁风的四土没有抱怨，只是力气总不够，经常干一会儿歇一会儿，速度跟不上同龄人。

四土白天忙农活儿，晚上和大家一起去村里开会，他感觉自己离天上的星星越来越远了，没时间、精力偷偷追草丛里的萤火虫，从小渴望的光芒逐渐在他的记忆里暗淡下去。

02

1976年的盛夏过去了，四土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半点儿读书人的样子也没有。

常年风吹日晒的脸庞变得黝黑干裂，他穿着白色布褂，套着沾满湿泥的胶鞋，肩上搭一条洗得发白的手巾，正用长满老茧、包着胶带的皲裂手掌握紧锄头给萝卜地除草时，他远远听见有人喊：“快来啊，大家快来看看！喜报，喜报呀！”

村口贴了一张告示，大家都放下农具，挤着去看。四土落在后头，踮起脚也看不到，便问旁边的老黑：“这上面说的啥？”

老黑说：“亏你还有点儿文化，这都不知道？咱以后可以正常干活儿，安心过日子了！”

四土没有听懂，但想到自己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晚上去田里看萤火虫，家里也不会三天两头地来人翻箱倒柜、问东问西，觉得很高兴。

父母正在家里歇着，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四土赶忙跑回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跨进家门时，村西头的李婆在跟父母唠叨，父母不时笑一笑。

李婆可是个忙人，村里家家户户都找她说媒。四土知道自己到了成婚的年纪，但更清楚家里的情况。之前的那点儿家底都被掏空了，母亲身体虚弱，常年用药，挣来的钱全填进去了，父亲年事已高，做不了太多工，一家人全靠天收地养。

尽管如此艰难，父母还是要给四土张罗婚事，他拗不过，只好同意。这年秋天，他与住在隔壁巷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兰芝订了婚，彩礼还是东拼西凑才凑齐的。

第二年夏天，四土在锣鼓喧天中迎娶了兰芝——这个即将与他相伴一生的女人。按照村里的习俗，新婚夫妇要相守七日才能情定终身。两人暂时把欠下的一屁股债甩在脑后，享受风雨飘摇中短暂的安逸与甜蜜。

新砌的土屋、焕然一新的家具、温柔贤惠的媳妇……童年时的那缕光芒自他心底升起，隐隐闪烁。

晚上，四土带着兰芝坐在田里，看远处星光、近处萤火，和她分享过去的梦想和对未来的憧憬。

现实是残酷的，之后的两年里，村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散播着四土还不上债的恶意谣言。债主从一开始的宽限到催促，再到踏破门槛追讨，只过了不到一年。

四土不愿意长期背债累及家人，卖了家里仅有的两头牛和一只羊，还卖了一块田，总算还清了结婚时欠下的近百块钱的债。

家里就剩下当初分的一塊田了，而且土质还不太好。忧愁写在四土的眉头上，每天傍晚，他坐在门槛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街坊邻居，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寒暄，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父亲给的旱烟。

这年冬天，第一场雪飘落时，土屋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如荒瘠土地上钻出的新芽，嫩绿而顽强。四土欢喜极了，兰芝给他生了个男孩，他的大眼睛乌黑发亮，骨碌碌地看向这间陌生的屋子和周围的亲人。

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四土心中的光就被点亮了。他暗下决心，要让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不能像自己一样庸庸碌碌、得过且过。

从那时起，外表看上去衰老很多的四土又久违地充满了干劲。孩子的降生改变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

四土想给孩子取个有书香韵味的名字，未来，他可以真正走出这片贫穷的天地，就像父亲曾对自己期盼的那样。

刘书琪，“书生意气发，琪花瑶草才”，四土靠着自己这些年仅剩的一点儿文化功底给儿子起了个不一样的名字。

他想让儿子走上不一样的路，拥有和村子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孩子不一样的人生。潜龙腾渊，鹰击长空，他的书琪应当有光明的未来。

听邻居说隔壁村的秦麻子出去打工，在工地上干活儿，回了村一路紧紧捂着口袋，生怕给人偷去，一看就是挣了大钱。

四土在门前蹲着抽了一晚上烟，临睡前对兰芝说：“光靠这块地是不行的，咱家过成啥样你比我清楚。今时不同往日，我想像秦麻子一样出去，多挣点儿钱给书琪上学用。他要是不争气，也可以用这钱娶媳妇儿，免得走我们的老路。”

兰芝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流眼泪，欲言又止。

令人欣喜的是，小书琪跟小四土一样聪颖过人，是块读书的料。其时正逢改革开放，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学校里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书琪学习刻苦，成绩不负众望，老师、同学们都知道村子里出了个聪明人。

03

四土跟着秦麻子一起出来打工，不熟悉城里雇人的套路，吃了不少亏，常常出力不讨好，但他从不向谁抱怨，只是一边默默地抽着新买的烟一边抬头望天。

文化程度不够，干不了脑力劳动，孤身闯荡，没个撑腰的人，四土就干苦力活儿，在建筑工地上搬砖头、筛沙土、抹墙灰。他爬高爬低地做工，跟着那些有经验的师傅学把式，凭借灵光的头脑还真学到了不少手艺。

农民工不怕吃苦，最怕的就是包工头不给钱，一直拖欠薪水。

外出务工的第三年，四土跟着的是个不认识的伙计，听说他从县里来，跟秦麻子挺熟，就没放在心上。

大夏天，四土给住户刮房顶，这天的太阳很毒，没遮没拦地晒下来，身边运土筐里的水泥直冒热气，他额头上的汗掉个不停，脚下的房顶又滑又烫，炎热直冲心底。

四土拿出腰上绑着的水瓶灌了一口水，突然头晕眼花犯恶心，手里拿的铲子也不听使唤了，水泥抹得歪七扭八。他眼前一黑，还没喊出声，就昏倒在地。

四土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放眼望去周围白花花一片，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工地上粉墙，但呛人的消毒水味让他清醒了过来。他定了定神，喊来医生，才知道自己中暑了。工头说身体差就先别干，多在医院歇几天，工程马上完工，工期不会延误。

四土不敢和工头顶嘴，就在这座城市里的一家陌生医院住了几天，催着医生给他发出院通知，歇了整整三天才出院。四土想，终于可以回去干活儿挣钱了。

他回到工地，打量自己抹的墙，真白，有棱有角，好看极了，但四下一个人也没有。他跑回宿舍区，远远看见一群人围着工头在嚷嚷什么。工头说：“大家先别急，工资都会有的！等一段时间，就一小段时间，资金周转开了，有了钱，还怕它进不了口袋吗？”

工头给了每个人返乡的车钱，让大家回家等。有人不接受，眼看就要和工头起争执。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个大腹便便、老板架势的人，工头谄媚地跑到他身边搭话。

四土猜这就是工程的老板了。老板从怀里拿出一沓红色的钞票，虽然看起来很多，但分下来就没多少了，每个人拿到的连工钱的一半都没有。他还给大家分发了自己的名片，说：“你们有事情都可以来找我，我肯定会结清大家的工钱的。”

秦麻子拉着四土回家，说自己相信工头的为人，而且在那儿争执也不一定有钱拿，还不如回家慢慢等。“我知道他家在哪儿，人肯定跑不了的，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四土在院子外就听见书琪背书，兰芝吱呀吱呀地倒腾着梭子织布，还嗅到了老父亲的旱烟味。四土不想让家人看出自己的心事，强颜欢笑地进了屋。

四土苦苦等待，这几个月真是难熬。听说外面行情不错，兴起了经商热潮，但自己的工钱却没有着落。秦麻子也在家里干等，有时候见他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边吸烟边打转，看得出来，他也等得不耐烦了。

停工六个月后，四土终于收到了剩下的工钱。这天，他蹲在村口抽烟，远远瞧见秦麻子穿着一身新衣向他招手，拿着一个大红纸包：“四土兄，我就说吧，钱跑不了的！”

四土接过钱数了起来，秦麻子悄悄凑近他耳边：“你可别到处说，这钱不是人人有份的，工头看咱俩熟，先把咱俩的账结了，他们还等着呢！”说完就深吸一口烟，潇洒一丢，用新皮鞋蹍了蹍，匆匆忙忙走了。

四土为自己拿到工钱感到舒心，但想起其他工友，心中又升起同病相怜的伤感和不忿，干活儿拿钱天经地义，凭什么歪门邪道才能拿到应有的酬劳，没钱受气的日子只有过了才知道，这几个月省吃省喝，里面的苦自己最清楚，其他工友只会更难……

以后还是少和这样的工头打交道吧！四土把钱揣进口袋，手缩进袖子，快步往家里走去，只剩下村口的大槐树在寒风中哗哗作响。

04

四土在外打工多年，一直平平安安，但这一次发生的事差点儿压垮了这个正在走向新生活、追赶着心底光芒的小家庭。

四土经验丰富、技术好，工资比小工多好几十，干的活儿也更难、更危险，俗话说得好：“刚上路的司机不容易出事，出事的總是那些跑了好多年的老司机。”四土就是这样一个“老司机”。

事情发生的时候，四土正在二层楼外刮墙，梯子架在房屋一层四周的楼板上（中间还没有放楼板，等机器来浇筑）。高空干活儿本就不踏实，他的身手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敏捷了，一个疏忽大意，墙皮就掉下去一块，看起来惊心动魄。

一个小工在下面扶着梯子防止晃动，四土和他是老相识，多次配合，十分默契，再加上干这活计都好几年了，四土也想不到自己会出事。

可能是太阳有点儿大，可能是三伏天的风太暖，每个人都心烦意乱。四土没有把握好梯子的摆法，一不小心人连着梯子直接跌到了楼下。

幸好下面有一大堆沙子，四土头摔进了沙堆，没有大碍，但左腿硬生生摔在一个运土筐上，里面装着前几天没用完的结块水泥。伤腿哗哗地冒血，吓得工友们赶紧扛着他去了医院。

医生对匆忙赶来的兰芝说：“这条腿可能保不住了，而且手术费也不低，你们承受得起吗？”兰芝哭着说，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保住人和腿，否则日子以后真的没法过了。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表示尽力而为。

四土花光了这几年在外打工挣的钱，还借了一些债，终于保住了左腿，只是留下了点儿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不仔细看发现不了。他要居家好好休养一阵子，不能立刻干活儿，过段时间就没什么大碍了。

书琪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傻乎乎、不懂事的小孩子。虽然自己在学校一直省吃俭用，但算起来，他读书的开销还是占这个家支出的大头。他对四土说：“爸，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出去干活儿养家。”

四土一听，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手就要打他，书琪及时躲开了。四土本想接着动手，可随即意识到儿子不想读书的根本原因，心猛地一软，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他说：“你晚上跟我出来一下。”

到了晚上，书琪不知所措地跟在四土身后，他们走过村口的大槐树，走到了自家的田里。“爸，来这儿做啥，晚上也干不了庄稼活儿呀！”

四土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指着草丛里发出淡淡光芒的萤火虫，语重心长地对书琪说：“孩子，你看这些萤火虫，我小时候经常来看，还和你妈一起看过，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萤火虫的光虽然飘忽、朦胧，但它们是自己发光的。我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小时候的梦想，我想追着自己人生的光，走出自己的路。”

四土苦笑一声，接着说：“但你看我现在的处境，看咱家的处境，看这个村子的处境，哪里有什么光？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你就是这个家的光，你还要追寻自己的光。我想了好久好久，才想到该怎样帮你追寻自己的光。

“我在外面见过无数人，每次我站在沙堆里，或在房顶上被太阳晒着时，都会想起学校门口的大学生，想起写字楼里西装笔挺、光鲜亮丽的白领，他们哪一个不是受过良好教育，不是一肚子文化？

“所以啊，我想让你一直把书读下去。我不羡慕别人抽多好的烟，也不羡慕别人家里有多少钱。我抽了一辈子烟，如果说为了支持你读书，让我戒，我戒得了！我最羡慕的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好、有文化，只有那样，家庭才有希望。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眼前星星点点的光芒就是好好读书，有了知识才能追到更亮、更远的光。”

书琪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哭成泪人。

“让你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我的错，我没能给自己的孩子创造最好的条件。但这并不可怕，环境是不会打倒一个人的，因为只要心里有光，前面的路就会慢慢变亮。我希望你明白我的苦心，我只是一个糙老汉，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心里那点劲儿、那束光从没消失过，就是它支撑着我一路走来。”

第二天，书琪课余时间开始帮家里做事，无论轻重，绝口不提“辍学”二字。他知道，自己是这个艰苦的家庭的光，父亲追了这么多年光，自己一定要努力读书，绽放出未来的光芒。

四土还没好彻底就出去干活儿了，白天依旧风吹日晒，胳膊从健康的小麦色变成了不健康的紫黑色。十几年来，生活已经在他身上刻下了无数苦难的痕迹。

但四土每天晚上还是会坐在工地外的通风处抽会儿烟，回去倒头就睡，他经常梦到书琪追着萤火虫奔跑……

（责任编辑/秦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