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觉民
大地就是我们的舞台,群山就是我们的听众。
山歌,是在农耕文明时期,劳动的人们在乡村田野间用于抒发感情、缓解疲劳、调节气氛时,即兴演唱的歌谣。这种原生态、纯自然,曲调爽朗、感情真挚、节奏自由、声音高亢的民间歌谣,随着时代的变迁,正与我们渐行渐远。
近十年来,我有幸在成都龙泉山脉深处的白岩村一带多次采访并听到这久违的歌谣。
白岩山位于龙泉山脉中段东麓,属金堂县五凤镇白岩村地带,辖区最高峰海拔886米,是金堂的第二高峰。白岩山由老鹰山、狮子山、马鞍山等七座大山组成。其山犹如万马奔腾,大山之间有安家沟、李家沟、敬神沟以及郭家沟,谷深洞幽,树木繁茂,花香四溢。全村村民祖祖辈辈在这四条沟里繁衍生息。站在白岩山巅极目远眺,重峦叠嶂,沟壑纵横。据《廖氏家谱》记载,最早来此深山居住的山民,在清康熙初年“湖广填四川”期间,“由楚省(湖南省宝庆府武岗州龙管乡第三都)移居西蜀,落户金堂(县城在青白江区城厢镇)五凤溪安家沟以来,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历史”。移居于此的山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过程中,如修房造屋、筑坝砌堤,或开山筑路,或兴建水利,或婚丧嫁娶,将自己的劳动号子与民间歌谣有机地结合起来,创作出情感真挚、节奏明快、朗朗上口、曲调自由的歌谣。在这块土地上,历经三百余年,他们通过口口相传,以其独有的方式传唱,抒发喜怒哀乐,形成了一部完整的白岩山歌。
白岩山歌与陕北的“信天游”、广西的“刘三姐”、青海的“花儿”略有不同。白岩山歌具有“四川山歌”的特点,有独唱、领唱、和唱、对唱以及“一人领唱众人和”等唱法。歌词采用比兴手法,词句对仗整齐,曲调结构完整,唱词多反映当地民风民俗、山川之美或生活哲理。
白岩山歌以劳动背景为创作源泉,以人文自然、教化众生、生活哲理为主要内容。如提倡“百善孝为先”,教育子女努力读书,光宗耀祖的《养儿》山歌:“幺儿读书狠,金榜要题名;一孝成都省,二孝北京城。”歌唱的形式也继承了“四川山歌”的各种唱法。如打石匠的独唱“开山歌”:“奴在房中绣花鞋,怀中肚儿痛起来。往回肚痛容易好,这回肚痛实难挨。”从唱第一个“奴”字开始,拖着长长的调子,意在运气聚力,只为最后一个“来”字后的奋力一击。刹那间,只见得几十斤重的二锤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楔子上,吼声与沉闷的撞击声响彻云霄如有千钧之力、山崩地裂之势。紧接着又是一句“这些事情好奇怪,绣房掉下娇儿来”,循环往复,一座石山就这样被清理出成型的石料。光着上身的石匠不是用口在唱山歌,而是用尽全身气息嘶声竭力地吼一声。《白岩山歌》中的 “撵山歌”也是如此。當猎人发现或射中猎物时,他用一声长啸吼破长空,穿越山谷,“呼应”同伴、猎犬围捕猎物。
如果说《开山歌》《撵山歌》是一个人的独唱,那么《薅秧歌》则是一群人的合唱。其场景也略显轻松愉快,曲调优美、歌词感人:“大田栽秧行行弯,这头看到那头端。这边栽的是酒谷,那头栽的是毛丹(一种植物)。酒谷卖了买匹马,毛丹卖了买马鞍。闲来无事好跑马,一跑跑到贾家湾(周边的地名)。大姐出来把郎接,二姐出来掌马鞍。三姐拴马高挂起,四姐抱草顺槽边。五姐接郎厅堂坐,六姐倒茶又递烟。七姐端盆温热水,八姐提鞋给郎穿。九姐提壶温热酒,十姐拿鱼锅内煎。大幺妹抱床老铺盖,小幺妹问哪个在先。”
这种合唱形式的山歌唱词多用方言、俚语,就地取材,信手拈来,内容则反映当地风物、男女爱情友情以及生活琐事等。如《四季歌》:“春来百花齐争艳,幺姑门前把头探。想找幺姑问一问,啥子花花最喜欢。长坡梁子把地翻,又种苞谷又种烟。脚杆弄麻腰杆整酸,只想换钱讨喜欢。夏日炎炎蚊子多,清早起来把活做。担挑粪水饮苞谷,拿起锄头薅窝窝(除草)。中午太阳好恼火,幺姑门前讨水喝。锈花大碗装得满,赶紧关门钻回窝。秋天来了天气爽,摘了果子又收粮。果子卖了换成钱,粮食收了装进仓。白天累得腰杆散,晚上还把幺姑想。想着幺姑心里慌,何日跟我进洞房。寒冬腊月天气冷,挑起疙蔸进场镇。换成票子赶紧忙,又买新衣又买膀(用来走亲戚的肉 )。心心慌慌跑回家,提起蔸蔸到你房。一见幺姑身子抖,忙说太冷遭了凉。转眼又到新一年,幺姑家中有喜事办。跑到你家看一看,一个小伙把你搀。看你双双发好烟,方恨人家太有钱。辛辛苦苦累一年,一切回到解放前。白岩寺庙菩萨多,只因没去烧烟火。如今幺姑跟了人,叫我以后咋个活。”
《抬工号子》的唱词就显得粗犷、世俗——山民在数百年的繁衍生息、建设家园的过程中,在完全没有大型机械设备的情况下,基本是用背和肩挑或抬的方式进行,如修房造屋、修桥补路、买进卖出,全用双肩扛天下,因此,白岩山歌的内容主要以抬工为主。作为山中的男劳力,任何苦活重活他们都用双肩扛起。在搬运大型建筑材料或器物时,村里或族里的男丁们便招集亲朋好友,采用八人抬,甚至十二人抬、十六人抬。为了统一脚步,或缓解气氛,在抬的过程中,由一位年长者或经验丰富的师傅领唱山歌,众人跟唱(一人领唱众人和),在节奏感明快的步伐中完成工作。这时的唱词就比较诙谐幽默(苦中寻乐),山味野味张口就来。如《望郎歌》:“正月望郎是新年,只望情哥来拜年。鸡肉留到大渣口,腊肉留到起了涎。花生留到起瓣瓣,玉米留到不成田。二月望郎百花开,只望情哥送花来。花儿朵朵年年有,人老不得转少年。三月望郎是清明,只望情哥来上坟。男娃子上坟是正经,女娃子只能上新坟。四月望郎正插秧,幺姑房中卸梳妆。假意提茶田边望,不知情哥在何方。五月望郎是端阳,皮蛋粽子包香肠。大人都喝雄黄酒,娃娃都打花鼻梁。……”又如《拉石山歌》:“葱柏山儿四只脚,哪有年轻不爱说。岩梭团团对面压,先看脸儿后看脚。看到脸儿容易过,看到脚杆睡不着。白天想得打瞌睡,晚上想得好恼火。想来想去得了病,一身瘦得光壳壳。妈看小儿病不脱,四处求医治病魔。……”一人唱上半句,众人和后半句。一种干劲冲天、和谐愉悦的场景立刻显现在眼前。
除了山野味较浓的语境和轻松愉悦的场景外,白岩山歌也有矜持、文雅的演绎,烘托出一种悲喜交织的氛围。
《哭嫁歌》就是一场这样悲喜交织的合唱。哭嫁歌虽然在很多地方已消失,但偏僻的大山深处,至今仍保留着这原始的“喜庆”告别仪式。它既有对封建礼教的鞭挞,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办婚姻的憎恨和讨伐,也有骨肉分离、前途难料的悲伤和离开父母亲人的恋恋不舍,更有对新生活向往抑制不住的喜悦。因此,新娘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进行倾诉。如控诉包办婚姻:“人家放女选儿郎,你们放女选家当。”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一尺五寸把女盘,只差拿来口中含。”兄弟姐妹之间别离之苦的诉说:“兄嫂待妹千般好,为妹费心又操劳”,“妹的门前要棵梨,一刀下去两头齐,宁愿同哥刀下死,不愿和哥俩分梨” ,“黑漆茶盘乌木头,姐姐离娘弟不留,兄弟当家挣家忙,嫁了姐姐买地方”。对发小姐妹一起成长的怀念:“同吃一口井,同走路一根,同村十八年,同玩长成人,日同板凳坐,夜同油盏灯。”唱词唱腔情意绵绵,依依不舍。
当然,白岩山歌也少不了一些调侃和嗔怪的山歌。如骂媒婆:“韭菜开花一二薹,背时的媒人天天来。蚕豆开花绿茵茵,背时的媒人嚼舌根。你做媒人想饮酒,骗得猴子满山走。好话哄骗爹和娘,媒人死后变猪狗。”
女儿是娘身上的肉,在女儿出嫁时,从娘口中唱出的山歌,如诉如泣。其语调与旋律,气若游丝、若断若续、幽咽婉转、起伏跌宕,令人心碎。如: “我的女呀娘的心,嫁到婆家要小心。墙上只能加得土,雪上不可再添霜。婆家人说话可大声讲,你说话却要轻些声。爹娘面前不要紧,公婆面前要小心。”其唱词也是一位母亲对女儿的临别赠言。
白岩山歌也有教化和劝导的内容。比如《劝妻》:“桥内打梗二更鸡,轻言细语问发妻。不知妻子怄啥气,秋风黑脸为哪些。是那茶饮不和意,还是穿衣不和体。或是爹妈打骂你,还是哥嫂把你欺,还是我赌钱怄了气。茶饮不和意,换了重新沏。衣服不和体,请个裁缝多做些。爹妈打骂是正理,哥嫂欺就让他些。……”
“山歌好唱口难开。”当年采访时年80余岁高龄的白岩山歌传承人庄兴太老人时,他告诉我:“我们祖上从‘湖广填四川迁徙到这里就唱山歌。这是一种无奈呀。劳动时唱、闲暇唱,喜怒哀乐也唱。大地就是我们的舞台,群山就是我们的听众。”我也时常被他们和他们的山歌感动,欢声笑语,鸟语花香,和谐共生,相映成趣。随着社会的发展,劳动方式的改变以及老人慢慢地离开,白岩山歌在逐渐远去。每次走进大山,这些美妙的民间音乐犹如大自然的协奏曲,每每在耳边响起,都让我惊喜和感叹。我们不仅在白岩山可以窥见这里的沧桑巨变,去探索当地的发展历程;也可从白岩山歌中去挖掘龙泉山脉的历史人文、自然风光,还可将白岩山歌作为研究民俗史、移民史的活标本。
山歌虽然远去,但美妙的歌声,余音缭绕。2015年,白岩山歌成功地申报为金堂县非物质文化遗產代表性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