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余的霞光渐渐褪去,暮色越来越重,冷不丁地坠了下来。江面浮游的灯光一点两点渐次成片,江水在一片光怪陆离中瑟瑟抖动。简雯又感到了些许的悲怆,这种情绪经常会跟随夜幕来临:这个皱纹逐渐爬上眼角的女人,跟着她的孩子,要走到哪里去?其实能走到哪儿呢?每天都是到水文站,然后在返回途中,母子俩进入一家玩具店,那些情绪识趣地随之隐去。
玩具店在滨江公园入口处街道斜对面。第一次进入这家店,是为了给星宇买一个玩具,鼓励他每天散步运动。这样既能增强星宇的体质,又防止他过于肥胖。店有些奇怪,没招牌没店名。要不是看到里面左右两排展柜都摆着玩具,简雯真看不出这店是干吗的。店主是个男的,当时坐在铺着白布的条桌旁。天花板上装着一圆形吸顶灯,正对着店主头顶。灯罩内积满了虫子的尸体还有厚厚的灰尘,光线昏黄,店主似乎完全被罩在自己形成的阴影里。简雯走近,看到店主的头发凌乱而长,夹着些许白发,额头上有几排抬头纹,一副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他好像在做什么木头模型,不起身,不笑,也不打招呼,锋利的小刀在他手上溜活,木屑翻飞。灯光不明,不知道他怎么看得清。简雯想他是手工做到要紧处,顾不上招呼客人。
展柜是原木材质的,上面的玩具排列疏而有致,用盒子装着,多是男孩子喜欢的拼装模型。但盒上都落了一层灰,像是没人动过。展柜靠里侧摆着一些木頭马,雕工精致,或奔,或卧,或低头吃草,栩栩如生,颇具神韵。简雯想,与这店装修匹配的就是这几匹马了,价格大概不菲。可星宇环视一圈,偏就被一匹长着翅膀的飞马吸引了,抱着就不肯撒手。简雯无奈,问店主价格。店主竟然像没听见一般完全不搭理,简雯噎着一口气,想拉星宇离开。星宇不听,拽着简雯,反复嚷嚷:“买,要马,买,要马……”十六岁的星宇,个头儿已上一米七,被他拉拽,瘦小的简雯根本吃不住,但她不能喝止星宇,怕他狂躁起来收不了场。她只有柔声安慰:“星宇乖,星宇听话,我们去买好吃的。”可是星宇仍然不听,简雯无奈再向店主好言问询。店主拿刀的手却停在空中,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令人捉摸不透。就在简雯要放弃时,他才终于报了一个价,竟跟普通塑料电动车差不多。冲着这价格可爱,简雯不再在意店主表情阴冷,掏钱买下。
那天是二十号。之后,木头马成了星宇散步的动力,每到七点星宇就开始嚷嚷:“走路、走路……”沿滨江公园走,到水文站返回,拐进店里,来来回回地看马,赖上二十来分钟,然后回家。简雯家台历上每月二十号都加了一个鲜红的圆圈,等勾画到那儿,星宇就要买一匹木头马。这样的程序一旦形成,那就不管什么刮风下雨,不管简雯那天是否累瘫是否感冒发烧,都得执行。若是暴雨雷电这样危险的天气,简雯就不得不忍受星宇把她拖拉拽至散架,或者忍受星宇在客厅来回蹦跳抓狂,直到终于建立起恶劣天气不能走路的规则。简雯每每自我调侃,她的身材保持得如同少女般,得归功于星宇。
至今,星宇已经到手六匹木头马。店主也从一身呢大衣到棉质T恤衫牛仔裤,简雯渐渐觉得这个人的气质与花花绿绿的玩具不太搭调,但又猜不透这清冷又沉默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的木头马做得真是精细呀,切割、雕刻、打磨……做得不好的还会报废,简雯看到过被他扔掉的残马。他似乎半月一月的才能雕成一匹,可价格却那么低廉,再卖力也赚不了多少钱呀。简雯有种占人便宜还卖乖的亏欠感,所以,尽管店主表情温度很低,简雯进店总会微笑示好。“抱歉,打扰了,孩子特别喜欢你雕的木头马。”店主好一会儿不搭理,在简雯快要放弃得到回答时,又给了“没事”两字,能把简雯尴尬得用脚抠出三室两厅来。店主似乎累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罩在自己的影子里。但没办法,谁叫星宇喜欢,他来回反复痴看木头马,这孩子,只要不抓狂,就是安静的美男子。简雯耐心地陪星宇看马,看看马又看看星宇,转头瞥见店主的眼神,跟那些马的眼睛一样空洞,空洞里似含忧伤,像星宇很多时候的眼睛。简雯在心里感叹,每个生命深处有太多没法看透的东西。
简雯为了表示每天打搅的抱歉,常会带自己做的糕点给店主。简雯的糕点精致,甜而不腻,谁都赞不绝口。但店主每次都是说声“谢谢”,把糕点放在一边,然后就没反应了,依然让简雯尴尬得想抠脚。但雷公不打笑脸人,日久,店主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还是少了许多。有一天在店里,星宇看到一个刚进店的小女孩在喝水,便嚷嚷:“渴,喝水。渴,喝水……”星宇样子已是一个大小伙,但说话和动作依然跟八九岁小孩差不多。小女孩小声地对她妈妈说:“那个人是不是傻子呀?”小女孩的妈妈警觉地看了看星宇,又瞟了一眼简雯,赶忙拉着小女孩出去了。简雯习以为常,只柔声地对星宇说:“星宇,你在这儿等会儿,妈妈出去买。”简雯正准备出去时,从不主动说话的店主却应了一句:“要喝水,这里有。”店主指了指桌上的提梁玻璃壶和旁边的纸杯,示意简雯自己倒。就这样,喝茶的待遇一直延续下来。星宇感到口渴时,就会碎碎念:“喝茶,喝茶。”店主每次都是指指壶和杯子,示意简雯自己倒。
今晚,简雯他们进店后,店主正好在倒茶。倒完喝了几口,他好像想到什么,第一次主动问了一句:“需要喝茶吗?”“要喝茶。”星宇是不知道讲客气的。也是第一次,店主自己动手给他们倒茶。可巧得很,只剩最后一只纸杯了,店主顿了一下,还是到里间拿了一只小巧的淡青色瓷杯出来。他把杯子烫了,倒上茶,递给简雯。简雯接过来,碧绿的茶汤摇荡。店主眼睛瞟了下工作台旁的椅子,嘴嚅动了几下,却没张嘴。简雯自己坐上去,取下口罩,嗍了两口,涩,但入口后有回甘。店主提起壶又给她倒了一杯。半年多了,这是第一次相对坐着喝茶,整个过程以喝茶倒茶的动作为主。简雯说了一下天气越来越热什么的,店主也只是微微点头回应,但这已经是意外的待遇啦。简雯知道,有的人放下戒备心、打开话匣子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自己生下的就是一个特殊世界的孩子,还有什么奇怪的人不能接受呢?简雯在心里笑着对自己说。
周日下午,简雯和满兰在院子里聊了半个多小时。满兰是简雯在特教学校的同事,也是老同学兼闺密。满兰走后,她好一阵发呆,回过神,抬起腕表看时间,拔腿就往家跑。
星宇又蹦又跳地在客厅里转圈圈,像只狂躁的狒狒,客厅地板已产生强烈震感。星宇嘴里不停地嚷嚷:“变颜色、变颜色……”是的,每个星期天的下午两点,星宇就要“变颜色”。他肯定嚷许久了,才变得不安和焦躁的。
“哦,宝贝,我们变颜色,马上就好。”简雯有些愧疚,怎么会这样淡定,竟然忘了时间呢。
星宇慢慢地安静下来,嘴里仍旧碎碎念:“变颜色、变颜色。”简雯将画纸贴在画架板上,拿出一张向日葵花田的彩色图片。她把图片夹在画板左边,必须是左边。星宇只取其物,并不完全取其形和色。他很任性地调颜色,然后在画纸上刷刷点点,完全是意识流的做派。他一直把画画说成“变颜色”,他认为那些颜色是他变出来的,是他自己的颜色。他的画也被他说成“我的颜色”。
星宇沉浸在色彩世界的时候,简雯可以安心地做自己的事。她打开手机里的轻音乐,开始打扫房子。在保持房子洁净这方面,简雯有些强迫症。清洁居室的同时,似乎在清洁心境,一些事情在心里过滤。
生星宇时,胎位不正,要命的是简雯对麻醉药过敏。星宇是医生用手术刀生生从简雯肚子里剖出来的。也许是痛到晕厥,简雯竟然描述不出那是怎样的痛。第一次抱星宇,看到星宇睁开黑而亮的小眼睛,她以为自己历劫成为上神,拥有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是的,一切因此而重新开始。
星宇六岁时,她带他搬出前夫家的大房子,租住到一个三十多平米的旧公寓。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爭取到房主的同意,将有污迹的墙壁贴上米色的墙纸,将顶灯换成暖黄色的光源。然后,她一点一点擦拭掉每一个角落的灰尘,铺上海蓝色桌布,换上天蓝色床单和被套。就这样,她把自己从惶恐中安顿下来。
星宇八岁时,简雯从省城回到县城,买下两室一厅的二手房。她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净化加美化,将房子布置成蓝色调为主的清新风格。星宇画画时偏好用蓝色,这样也许能促使他安宁一些。简雯对空间的要求,就好比对自我的收拾打理。她总是追求简净清新之美,认为这样,就可以打败生活中的窘境。那天,她带星宇住进温馨整洁的小房子,发了一个朋友圈:室清何须大,足够安顿身体和灵魂。
卫生做完,简雯心里渐渐窗明几净,星宇的画也接近尾声。星宇画画已经有八年了。过去是简雯陪他去一家画室画。那时候的星宇,是只小可怜虫,瘦小惊恐。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和小朋友在一块儿时,明明是胆怯的,却常常出手就把人家推倒在地,把人给弄哭。有家长来找麻烦,责怪简雯没教好自己的孩子。简雯除了小心赔不是,就是时刻陪伴着星宇,教他如何和别人打招呼,如何说“你好”,如何安静进入画画这个程序等等,日复一日地练习。后因为新冠疫情转为在自己家画,周末下午“变颜色”,是日子里形成的又一道规则。最初,星宇将一匹小马画成了三角形加两个点,谁都看不出那是什么。简雯想,只要星宇愿意画,能与这个世界产生多一点和谐的联系,画成什么样都好。再后来,简雯想,星宇的那头小马,也许跟《小王子》绘本里那条吞了头大象的蛇一样,是大人们看不懂而已。不是他们有问题,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能懂他们的世界,所以他们才那么孤独。
“拍照。”星宇放下画笔,对简雯说。画后拍照发朋友圈,也是必须的,这是从在画室画画开始养成的习惯。所有固定下来的程序,都有了仪式感,容不得半分疏懒。
简雯拍了照,发到朋友圈。照例有人留言,天赋!也有人说,伟大的妈妈!简雯不由得苦笑。先前,星宇的画慢慢得到各种赞叹时,简雯想,也许星宇也可以在普校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然事实上,星宇离特教学校的招生要求都有很大差距,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为星宇学习尽量多的自理技能而奋战。如果可以,简雯希望星宇没有这个天赋,而她也不要做什么伟大妈妈。
但是画确实好看呀!星宇笔下的天空像海浪,像漩涡,像蓝莹莹的流水。蓝穹之下,向日葵挤挤密密,明快热烈。连简雯也忍不住惊叹,看似没有情感的星宇,笔下的颜色却如此纯粹,流动着蓬勃的生命气息。
按照规则,星宇画完一幅画就可以吃一个小甜品。她带星宇出去买了一个他最爱的冰激凌。那么大个儿的星宇,舔着冰激凌,吧唧着嘴,很满足很天真的样子。简雯此时的心也化开了。
星宇起初是拒绝与这个世界产生任何交流的,冷漠疏离,在人群中他会惊恐不安,他可以一整天坐在窗口看天空,时不时莫名地哭闹、捶打自己。训练他的自理、训练他有秩序地生活就是简雯的教条。说白了,就是教他如何好好地度过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星宇的好处是一旦建立了秩序和规则就不会再忘记,必须执行到位。不好的就是,固定和刻板,一有变动因素,他就会纠结、失控、不安、狂躁。所以,她和星宇都需要一本可以记事的台历,把每一天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经过时间的点拨,简雯知道,接受才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办法。既然如此,那就让台历带着他们母子生活,活着也就显得特别认真和明确了。
自从上次店主给简雯用了青瓷杯后,那杯就成了她的专用杯。简雯受宠若惊,也有些惊讶。唉,不想那么多,混熟混熟,多混就能熟。至少慢慢地,面对简雯一如既往的微笑,店主也会扯动一下嘴角,很僵硬地露点笑意。再慢慢地,也会谈点其他,譬如木头马制作的过程。材料的择取、模型的灵感、雕刻的过程,看似小小的东西却是一个复杂微妙的构成,有时并不能知道哪个环节会出意外,或毁于一旦,或成为没有想象过的样子。就跟人的生命一样!店主说道,接着便陷入了沉默。简雯也随之沉默了。只是,这样的三个人,三个世界,几乎每晚短短聚在一块儿二十多分钟。星宇高兴,店主也不嫌弃,还有那茶传递一丝微暖的气息,简雯觉得,这已经很好啦!简化生活,简化欲望,把一切逼到最简处,成为她的生存之道。
这天散步时,简雯揣上了一本画册。北京“星星雨”孤独症公益机构在五月组织了一次“星星的世界”画展,星宇有三幅画被选中参展。画册是主办方制作的,给简雯寄了几本。简雯分送了亲友,又特意留出一本准备送给店主,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喜欢,但还是想送上一本。
从水文站返回,进入玩具店。店主正坐在工作台前,整个人黯然无神,罩在那阴影中。简雯有好几次犯强迫症,很想把那顶上的灯移个位置,不要那么垂直地罩在店主头上。她希望店里整洁一点、亮堂一点,把店主的脸也照得清晰一点、暖一点。有时候,简雯甚至一阵恍惚,好像那阴影里坐着的是自己,是那个拼尽全力不允许掉进去的自己。当然,她希望是神经过敏,共情错误。但总之,阴影里的店主着实让人难以捉摸。好在,有一壶茶已经沏好摆在工作台上,茶烟袅袅,店里弥漫着一股茶香。
星宇径直站到木头马展柜前,不知厌倦地左看右看。简雯则把画册奉上,真诚地说:“谢谢你的帮助!”是呀,价格一再优惠的木头马、每天二十来分钟的打扰,还有那茶的温热,谁能说这不是善意的帮助呢?
店主接过画册,身子偏了偏,好让灯光照在画册上。他打开画册,仔细翻看起来。灯光终于落在了他一边脸上,整个人暖了一点。说实话,简雯还真有点担心,她怕店主把画册放一边置之不理,这种感觉可不好受。
“真好!”店主翻到星宇的作品时,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简雯很高兴,说道:“这一次比较幸运的是,星宇的三幅画全拍卖出去了,星宇收到了人生中第一笔润格。”
店主却又恢复到没回应的状态,久久地盯着其中一幅画。画的背景是蓝天与草原相接,一个男孩骑在一匹奔驰的白马上面,白马长着一对翅膀,仿佛正要腾空飞翔。星宇变出来的颜色,单纯又丰富,用笔果敢得有如一个大师。那抹天空的蓝,像是滤尽了其他所有杂色,简单纯粹直抵人心。店主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夸张地惊叹,却久久不愿挪开眼睛,似在看画,又似游离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时间像是静止,让简雯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良久,店主才动了动身体,第一次抬眼与简雯认真对视着说话:“你和星宇真的很棒!”店主的声音有一丝丝的颤抖。
“还得感谢你,你看,星宇画的飞马和你雕的飞马形态还蛮像的。他天天在这儿看马,记住了呢。”简雯再次由衷地感谢。
“星宇的马天真而自由,你把他带得很好,这比什么都成功。你和星宇一定要坚持呀,你们才是真正的认真生活,有的人只是在挨日子。”店主的话让简雯怔了怔。
“肖哥,你也要坚持呀。”这是简雯第一次这样称呼店主,除了这,她不知道能说什么。
上个月二十号,简雯手机没电了,星宇买木头马时,简雯便问店主要了微信号,回去加了微信好友后再付的款。店主微信名就是他的名字:肖远杰。简雯的微信名也一样,直接就是简雯。简雯朋友圈基本是星宇的画作、她和星宇的日常,以及她发表的关于孤独症教育的文章。简雯的朋友圈是敞开的,敞开了给人看,她早已接受生活的一切,一切的目光。她有次想起要翻看店主的朋友圈,多少有一点点好奇吧。但只有一条白线,像一道紧锁的门。
“谢谢你,简雯。”肖哥扯动嘴角笑了笑,也是第一次这样称呼简雯。他的脸越来越清瘦,隔着眼镜片都能看到他眼眶深陷,头上的白发、脸上的皱褶似乎又多了。
上学的日子,早上六点半闹钟一响,星宇准时起床,先穿左衣袖,再穿右衣袖,然后穿裤子、袜子,依然是从左至右。完了,星宇就坐在那儿,等到六点四十五分洗漱。七点,下面条。星宇会在固定的时间下好同样的面条,用再美味的食品代替都是不可以的。教会星宇下面条,简雯用了四年时间,每天重复,一天不落。厨房的墙上,贴着下面条的程序图:洗锅,放油,煎鸡蛋,放水,烧开,放两把面条,煮三分钟……油盐罐被打翻多少次,碗摔碎了多少只,简雯记不清了。是放任星宇什么吃的都不会做,还是帮星宇建立秩序,然后被他的秩序框死,简雯选择后者,哪怕面条吃到吐。
吃完面条,母子俩出门向右,前行五百米,到百货商场位置,等绿灯过马路,左拐,到公交站牌,右转,入巷子五十米,便到了特教学校。这条路线,简雯陪着星宇一走也是八年。如今即使简雯不跟着,星宇也可以单独上学和返回家里了。当然中间也时常会有些小插曲,譬如,简雯加完班,一路小跑回到家,天已擦黑,星宇却还没回来。简雯急急地沿路寻找,便看到星宇一直在公交车站牌下不知所措地站着。简雯想不明白,为什么星宇突然就不知道回家了。第二天,護送星宇上学时,才猛地明白。公交车站广告牌被重新装饰了一番,绿色背景变成了大红色。星宇竟是用颜色来辨别事物,让他接受广告牌变了颜色也仍然是那个广告牌,简雯又花了好一段时间。简雯祈祷,那些参照物都不要再变颜色。
每一个生活中极为简单的自理行为,在星宇这儿都需要一千次一万次地重复,ABA式分解成数个行为单元,反复地强化练习。满兰不止一次说:“你和星宇都是我们学校的骄傲。”满兰任特教学校副校长已十年,她是简雯在县城读师范时同寝室的同学和闺密。后来简雯考研走出去,应聘到省城任教,两人的关系也一如既往。
“如果可以,我不要这个骄傲。”简雯苦笑着说。研究生、省名校骨干教师、良嫁,再到离婚女人、单亲妈妈、小县城特教学校老师,这些名词的序列,意味着投射到简雯身上的目光不断在变化。星宇三岁确诊重度孤独症后,简雯一个人带着他北上南下,名医名院看了无数。刚开始,星宇爸还在屁股后面跟着,后来,便和星宇奶奶一样漠视,似乎生下星宇成了简雯的原罪。无论简雯如何不甘心,现实就是:孤独症为一种谱系障碍,并非生理疾病,也非精神病,无药可治,伴随终身。所谓的康复治疗,无非就是先顺应再干预。经历绝望的简雯迅速调整方向,在满兰的帮助下,简雯进入特教学校当老师,使亲自养育星宇和谋生达到最佳平衡。这些年,她一日都没有离开过星宇。
多年来化繁为简两点一线的生活,使简雯进入另外一个领域的深和广。她从孤独症康复师初级一直考到高级,理论加上实践,她成为这个县城唯一可以教授孤独症孩子的老师。她还在杂志上发表相关文章,线上参与全国孤独症教育论坛。在简雯带着星宇来这所学校之前,这所特教学校只招聋哑学生和残障低智儿。因为简雯的到来,才使县里另外几个孤独症孩子也开始就近上学,以至有外县市慕名送过来的孩子。
“唉,你呀,也亏得是你,换我,早崩溃了。”满兰弯弯的眉眼,对简雯经常一会儿敬佩一会儿怜惜的,虽然有点嘴碎,但简雯知道,人家心好。
“哎,我跟你讲的事,也不给个答复,你好好考虑了没?说不定你们还有缘分呢?我看得出,他还是有心的。”满兰戳了戳她,用眼睛逼着她说话。
“我得先捋清楚自己,不是他想不想,是我要问自己想不想。”简雯也认真地看着满兰。
“他几次跟我打电话,想通过我跟你说,大概是怕你一口回绝。你一个人带着星宇,真的不容易。现实一点呀,他到底是星宇的亲爸,他应该分担星宇的养育问题,也只有他最合适呀。”
简雯当然听得出满兰没说明的意思,像她这样,带着一个孤独症孩子,没有另外一个男人可以接受的。这听起来有些刺耳,然而真实,满兰曾有心替他介绍过几个离异男人。即使人家长相工作学识都不如她,可只要一听到星宇的情况,最后都退避三舍。父母和满兰为此而伤神时,简雯就搬出著名影星秦怡打比方,说人家那么绝代风华的女子,不也是独身,一个人带着她那不能自理的孩子,直到孩子一生走完,她才敢走。你能说人家活得就不漂亮吗?我为什么一定要为婚姻而折腰呢?
简雯显得如此豁达,亦如此倔强,父母和满兰不敢多说,怕泄了她的心气,但私底下叹气惋惜。简雯自己也知道,何曾真如此豁达?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星宇考虑,你就真能养他一辈子吗?”满兰最后一句话击得简雯胸口一阵疼痛,戳到了她的软肋。
这一天,跟许多的每一天一样。简雯教孩子们常识、发音、唱歌、抄字、体操……以及给他们上生活技能课。简雯即使在开会,也要随时准备星宇闯进来,叫她看他抄写的诗词,以及拍照。当然也要随时应对星宇因与其他孩子在一起产生不适而突然出现的抓狂。但与平常已定的忙碌不同,这天总有一问题悬在脑梁,时不时来锥刺一下,令简雯感觉到疲累。
晚上和星宇走路,简雯感觉腰酸腿软的,便想快点到玩具店。想起玩具店,似乎首先想到的就是从幽暗的滨江公园走出,看到店里射出来的即使微弱的灯光,心情也会明亮一些,那种在日暮时袭来的悲怆感便悄悄地隐去。再想到店里淡淡的茶香,哪怕肖哥的脸仍然在他的阴影里清冷,也会让人倍感亲切。对,就是亲切,没有掺杂其他。
简雯和星宇走到水文站后返回,起先没注意,这会儿才看到玩具店玻璃门关着,曾经那每晚亮着的昏黄灯光黑寂着。简雯似乎才意识到,这是第一次碰到玩具店关门,而这第一次竟让她和星宇都不知所措。尤其是星宇,一会儿扒在门上,一会儿使劲拍打门,不停嚷嚷:“看马,看马……”简雯头大了,要让星宇突然接受晚上八点玩具店没有开门、不可以看木头马,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无论简雯如何解释,星宇都不接受。他不安、躁动,但他不知道如何表达。简雯没办法,想只能摆烂了,任凭星宇蹦跳跺脚嚷嚷,拉着她又拖又拽。路过的人有侧目而过的,也有驻足围观的,甚至有来帮忙拉开星宇,告诫他要孝顺母亲,不能如此任性的。陌生人的加入使星宇变得愈加狂躁,他开始捶打胸口和脑袋。简雯连忙示意那人离开,那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简雯,大概觉得这个母亲不可理喻自酿恶果。简雯又怎么去解释呢?此时的她,学再多知识也拿星宇没办法。简雯这会儿开始责怪自己,当初不该偷懒,不该在训练星宇散步时形成这样的一个程序规则。当时就应该想到,人家不可能永远都开着店门在那儿等。可也许是自己下意识地想歇靠一下,有个地落脚,才造成今天的无计可施。
就在简雯被星宇闹得抓心挠肝时,手机提示有微信。简雯点开微信一看,是肖哥发来一条语音。“在花盆里,钥匙,店门前,你,你自己开门。”肖哥像是搅着舌头在说话,含糊得狠。店门前只有一棵幸福树盆栽,简雯伸手在花盆里摸索,很快拿到了一把用绳子穿起来的钥匙。简雯就着手机手电筒,打开店门。进门左边墙壁有开关,简雯手一摁,灯亮了,简雯糊成一团糨糊的心也唰地清亮了。
星宇慢慢安静下来,痴痴地看马。哪怕每天看同样的马,只有看了,星宇才能感觉到安全。其实所谓的正常人类,何尝不也依赖一种具有确定性的生活。有时,简雯觉得,孤独症不过是对人类固存的某种孤独感的极端放大。简雯走到工作台旁,看到上面混乱不堪,木屑到处都是,一匹木头马似乎雕不下去,被肖哥用刀划得稀烂。简雯把它拿起来,便清楚地看到台布上一串洇开已干的血迹。莫不是肖哥把手划伤了?店里还有一股很大的酒味,简雯低头一看,工作台下一只空酒瓶横躺着,一些残余的白酒流了出来,地面湿了一块。简雯打开微信,再一次听肖哥发的語音,应该是醉酒了。醉了还能想到星宇和她,唉,肖哥这人面冷心善,真的是个好人,只是他的心紧紧关闭和处处防备着,才显得不好相处。他今天的状态明显不对,简雯有些担心。可是他们对对方所知仅限于眼所见心所感,肖哥对她的情况大概已看懂,而她对肖哥的家人和其他几乎一无所知。克制、忍耐、背负,也许他们都是这个城市背着硬壳缓慢独自爬行的蜗牛,他们都不会随便讲述自己,也不会随便探听他人。但简雯感觉,他们之间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悲悯和相惜。
简雯把店里桌子和地面打扫一下,又打了满兰电话,请她帮忙带星宇回去,她得做点什么才行。满兰平常把星宇当干儿子,对星宇各种好,星宇和她相处久了,对她没有抵触情绪。有满兰的关照,简雯完全放心。
星宇看完木头马,满意了,嚷着要走。简雯关了灯,锁上店门,把钥匙仍旧放在花盆里。满兰没多久就过来了,眨巴着眼,问她:“什么情况?星宇每天都要来的店子就是这里?里面有资深帅哥没?”
“没情况,有朋友需要帮忙,可能晚点才能回,先帮我安置星宇睡觉。今天你就睡我那儿吧。”满兰的独生女儿已由初中直接考上师范院校,她是一个自由人,简雯麻烦她毫不客气。当然,她的教研、总结之类,简雯也帮了不少。
满兰和星宇走后,简雯愣了一会儿,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不管怎么样,熟人间的道义也好,朋友情义也好,总得做点什么。她发了个信息给肖哥,小心地问道:“肖哥,谢谢你哈,很少见你不在店里,今天有什么要紧事吧?”
肖哥没回。简雯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沿江边走,东张西望。江边常会有一些醉汉躺在草地上,扔酒瓶子的,鬼哭狼嚎的,魔邪地笑的,各种醉态并不少见。甚至还有个醉汉滚到江里丧了命,成为那段时间全城唏嘘的对象。唉,世间万象。简雯想到这儿,莫名其妙地加快了步子。
走遍江边却没有看见肖哥的身影,简雯给自己宽心,想多了,人家酒没喝够,出去找朋友喝去了,你不能认为一个男人连这种社交都没有吧。一会儿宽心,一会儿又想起店里的异状,简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简雯沿堤下走道和堤上走道来回一趟,又沿绿化带中的小路走,越走越茫然,这样漫无目的地瞎找,是为哪般呢?简雯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看到微信标有未读信息,她点开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是肖哥半个多小时前发了个信息,自己只顾着东张西望,竟错过了。肖哥微信发了“清风亭”三个字,以及好几个酒杯和大笑的符号,感觉有点错乱,也不知什么意思。但简雯是知道清风亭的,在公园比较僻静的一角。她沿公园中间一条长廊折往清风亭,这时候的长廊行人稀少,灯光暗淡,简雯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在长廊尽头,靠假山的阴影处,简雯看到了倚靠亭柱坐在地上的肖哥。
肖哥眼镜掉在了地上,手上还拿了一个酒瓶。听他那粗重的鼻息,应该是睡着了。简雯用手机手电筒照了照,捡起肖哥的眼镜,把他手上的酒瓶拿开,便看到他手腕上贴着好几个创可贴,果真是受伤了。简雯在一旁轻轻地坐下来,歇了一口气。就让他先睡一阵吧,看样子已是大醉,她没这能力搀动他。她准备在这儿等等,等他醒了再走,万一有什么事呢?这样置之不理,那也太过意不去了。
简雯往后背靠围栏,伸腿拉直腰背,狠狠地使了一把劲,把身体里的疲累逼出去。肖哥嘴里时不时发出哼哼声,那声音在渐趋寂静的夜里,像是小孩子碎碎地哭泣。紧接着又感觉到肖哥的脖子像被扼住了一般,胸腔里有声音努力地想冲破这种扼制,挣扎了好久才发出一道尖锐的似哭非哭的声音。简雯蹲下就着手机的亮光,看到肖哥的脸扭动着,那是一张在睡梦中哭泣得变形的脸。简雯赶紧摇了摇他的肩膀,喊了几声:“肖哥,你还好吗?”他好像应了,突然猛地抱住肩膀单薄的简雯,哑着嗓子喊道:“爸爸该死,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一直在等你呀,你来看看爸爸……”简雯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要挣开。可肖哥抱得铁紧,头却软弱地靠在简雯肩膀上,酒气冲人,还有口水黏液糊到了简雯肩上。简雯有些难以忍受,可她还是僵着没动,就这样让肖哥抱着靠着,号一般地哭着。她伸出右手,在肖哥后背上轻轻拍着安抚着。
这算怎么一回事呢?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眼前的这个男人跟哭闹时候的星宇一样,是个脆弱而孤独的孩子。这人间的孤行者携手一刻,或者拥抱一下,又有何不可。不知过了多久,等肖哥在醉梦中饱饱哭了一顿,又睡过去,简雯才把他的头扶起往后靠向廊柱。肖哥却慢慢地往下陷,一歪,干脆瘫到了地上。行吧,就这样躺着吧,还舒服些。好在是夏天,走廊水泥地还有点温热,也不怕他着凉。简雯几乎是瘫坐在了亭边的长椅上,她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快断了。缓了一阵,她不由得又想起肖哥梦中的嘶喊。肖哥的孩子怎么啦,出走了?他一直为孩子伤神?肖哥的压抑真令人难受,可有一瞬简雯觉得,刚才大声号哭的是自己。她拿起旁边的酒瓶,里面还有些酒,脑子一热,不知深浅地喝了一口,又苦又辣,从胃烧到肠子,真是酒烈断人肠。
简雯呆坐好一阵,酒气慢慢往上涌。她今天胸口也一直梗着什么,想找个人说说。可找谁说呢?父母,在乡下,年纪都大了,保住自己已经很不错了,不能让他们瞎操心。朋友,怕他们怜悯,怕他们劝慰,说了好像自己如何不堪似的,往往都会后悔。不熟的,当然更不能说。简雯看着时不时发出哼哼声的肖哥,不由得喃喃倾诉起来,反正他听不见。
那时,星宇的奶奶,前夫的妈,说是基因不好,撺掇星宇爸离婚。星宇爸当时是讲情义的,他坚决反对了他妈妈。可是后来,他却以另外一种方式断送了这份情义。这种事怎么能欺瞒得了?他说是因为星宇,心里太苦闷了,正好那个她出现,给予他安慰,他就陷进去了。一直就是這样,什么事都没灭了那份骄傲,就离婚了。不能忍受一个不再纯粹的婚姻,也再不能忍受婆婆那个眼色,哪怕他们家有钱,哪怕曾经的婚姻如此令人羡慕。亲戚朋友都说她太固执倔强了,不知掂量轻重,生了个孤独症儿子,那是打死都不能离的呀,要离也要把星宇扔给他们呀,这时候还讲什么硬气呢。
简雯笑了笑。唉,都过去了。对于星宇,经历了怀疑、崩溃、不甘之后,就是接受,人呀,都是因为不甘才痛苦,接受了也就慢慢平静了。平静了,认真地活,把这一生好好地活过去。不一样是活吗?为什么一定是跟别人一样才叫活得好呢?为什么星宇就是不正常的呢?世界上万千草木,谁能评出它们谁美谁丑谁高谁低呢?人跟草木又有什么不同呢?他们都夸豁达,没有经历哪来的豁达。可是,还是有豁达不了的难题呀。不敢老也不敢病,星宇怎么办呢?这才是最要命的呀。星宇爸二婚又离了,最近他说想复合,托满兰来说,说可以一起照顾星宇,还可以抓紧机会再给星宇生个弟弟或妹妹,百年之后,就有星宇的弟弟或妹妹来照顾他。都知道拿软处戳,谁知道我的感受呢……
都没时间去好好体会那些点点滴滴的感受,为星宇活,也要为自己活。他是身上生生剖出来的骨肉,得让他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快快乐乐地活。我也是一样,谁说我就该活得灰头土脸张皇失措的,打死我都不能。打心底里,是不想复婚的,星宇的将来,总能想到办法的,一定能想到办法的……
她不断地诉说,贪婪地诉说,漫长地诉说。她把这些年说不出的,没时间说的,絮絮叨叨地全说出来,然后她大声哭了起来……
“简雯,简雯……”
简雯迷迷糊糊,好像谁在喊她。简雯眯开眼,天已蒙蒙亮了。肖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旁边,僵硬地端着个肩膀,让她沉沉地靠着。简雯这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太累了,竟睡得这么沉。肖哥早醒了,好心给她当了靠垫。简雯赶忙把身子坐直,肖哥动了动肩膀,大概是麻了,忍不住“啊”了一声。简雯感到不好意思,本来是尽朋友情义来关照肖哥的,这下倒好,反过来了。简雯拿起手机,一看,没电了。这得赶紧回去解释,免得满兰担心或者瞎想,够八卦好一阵了。
简雯问肖哥:“我昨天喝了你一点酒,没出丑态吧?”
“没有,睡得挺踏实的。”肖哥回答,“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就是睡太死了,没法叫醒你……”简雯回答。
肖哥突然伸手,在简雯肩上拍了两下。简雯扭头一看,肩膀处一大块鼻涕和口水黏液形成的渍痕,还有一些残渣。
简雯连忙说道:“不好意思,见笑了,也不知在哪儿蹭的。”
两人脸上手臂上都有不少红疙瘩,肯定是被蚊子咬的包,脸上油乎乎乱糟糟的,颇有点狼狈,不由得相视一笑。不知谁先伸的手,两人竟礼节性地握了握,还摇了几下。
夏去冬来,日子就这么过着。那个晚上的事,只有满兰时不时地东刨一下西刨一下,恨不能刨出个大剧来,念叨着要帮简雯好好了解一下“肖远杰”这个人。简雯哭笑不得,解释说只是朋友间的道义而已,没有一丁点儿特殊情况。满兰皮笑肉不笑,也不知她信还是不信。
简雯和肖哥约好了似的,彼此分毫都没提过,就好像没有发生。但每天的碰面慢慢地自然了许多,时间也不自觉地延长了些。见简雯母子来,肖哥有时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给简雯添个茶,有的没的聊上几句。但是仍有不少时候,肖哥很沉默。这种沉默更多地让人觉出一种无力和悲怆,而不是冷漠。简雯很懂得这种感觉,她不问,也不侧面打听。只有一次,简雯忍不住问了一句:“肖哥,很少碰见你家人,他们不到店里来的吗?”肖哥几乎瞬间冷冻住,半天没作声。简雯吓得立马噤声,真不该问呀!此后,肖哥沉默,她便陪他沉默。肖哥愿意聊天,便陪他聊天。天气越来越冷,茶烟袅袅,白桌布下添了一个烤火笼子,不是那种通亮的烤火笼,只有暗红色的光溢出来,把脚伸过去,暖意却是一样。
这样的一个时刻,越来越像是老友碰面。
简雯有时也会思考一下她和肖哥之间的交往,想来想去,还是比较确定:君子之交,其淡似水。不露声色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相惜,挺好的。多想无益,也不能多想。
接近年底时,新冠防疫政策放开了。很快,“羊”蔓延开来。朋友圈里搞笑的段子四起,什么“疼痛株”“吃货株”“学习株”的,“羊”叫声一片,痛并快乐着。也有沉默不语的,过了好些天之后才发圈,家里谁谁走了,还有一家连走了几个的。人间的悲欢,相通,又绝不相通。
星宇和简雯先后阳了。先是星宇高烧到三十九摄氏度,到点也不“变颜色”了,晚上还是会念叨“走路、走路……”但他窝在沙发上,连头都抬不起,终于没力吵着去“走路”了。星宇不吵不闹,却让简雯慌了,着急忙慌地喂布洛芬,发汗退了一阵子热,又上来了。星宇喊头疼,脸色黑红,像只茄子。简雯自己也全身疼痛,哪儿哪儿都疼,尤其两条腿不像是自己的。她不敢叫父母来帮忙,传到父母身上就不得了了。这病毒对老人不友好,绝不能冒这个险。一大一小两只“沸羊羊”窝在烤火炉旁的沙发上,星宇不时“哼哼”着,简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
肖哥发来微信问:“阳了吗?”看来肖哥见他们娘儿俩没去店里,知道肯定是阳了。
“一只大羊和一只小羊。”简雯几乎是秒回,下意识地添了个大哭的表情,但她想想还是把那个“哭”删了,添了一个“大笑”。
“我有一个土方子,煎水喝可以退热,又不伤肝肾。你相信吗?”肖哥很直接地问道。
“相信。”简雯又是秒回。朋友圈里土方子很多,简雯是真没信。但肖哥说了,那她便信。
“你告诉我你家的地址。”
“好。”简雯其实不知道肖哥要干吗,但她已经没有脑子思考,肖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另外,她很难看到肖哥主动问过什么,一直以来,他都罩在那灯光的阴影里。简雯想,走出那团阴影的肖哥会是什么样呢?简雯一直在期待。按肖哥的要求,简雯把地址详细到楼层房号发了过去。
两小时后,有人敲门。简雯拖着身体过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戴着口罩的肖哥。他显得更萎靡消瘦了,似乎刚阳过。他一手提着一不锈钢小食桶,一手提着一塑料袋。“怎么样?没事吧?”戴着口罩的肖哥问,眼神里满含真切的关怀,这也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比较明显情感倾向的神情。
简雯下意识地退后一米,被一口痰呛到,大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横飞。她没想到一贯清冷面瘫的肖哥会登门送东西。肖哥把食桶和塑料袋都放在门口,交代道:“今天的药我已经煎好了,你只需热好,和星宇隔两小时喝一大碗,睡下发汗。最迟明早就能退烧,我试过的,很有效。退完烧就轻松了,明天你就可以自己煎了,喝上两天巩固一下。材料我已买好,煎法写在纸条上,都放这袋子里了。”
简雯一一点头,除了点头,别的话竟不会说了。肖哥交代完,有些气喘,便停止说话。两人站着,无言相视,落在眼里的是彼此此时的病态和虚弱感,然后互相微微一笑。简雯后来反复回想这最后的相视一笑,充满着悲悯和怜惜。之后,肖哥的身体顿了顿,说了声“保重”,转身离开。简雯这才上前扒着门框,对肖哥背影喊:“谢谢你,肖哥,你也保重!”肖哥身影单薄,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闪身进入电梯。
一晚过去,星宇和简雯都发了一身大汗,竟然真的退烧了。简雯又按肖哥的土方煎药,巩固了两天,难受的症状慢慢减轻。简雯发信息万分感谢肖哥。肖哥说,土方子,一般人都不信,但你信了,而且有效,这就是善缘。简雯又发信息,说还劳烦他亲自煎药送药,这份情义永远铭记。肖哥回,当还你上次对我的朋友义气吧。简雯,我店面的钥匙一直都会在老地方。
简雯怔怔地瞧了好一会儿,她猜不到肖哥想表达什么,回道:“肖哥一定保重呀!”隔好一阵,肖哥终于回了一个字:“好!”简雯才略略安心。
身体基本痊愈是在一周之后,星宇又开始嚷嚷走路。简雯拖着虚弱的身体,跟在星宇后面。但想起肖哥店里的灯光和茶,简雯想,即使没有星宇,她自己怕也是待不住了。一样的程序,先到滨江公园,然后沿江到水文站,然后返回,折到玩具店。
简雯喘着气,再一次看到玩具店一片黑寂,一个深的空的黑洞,没有一点灯光射出,哪怕是昏黄微弱的。简雯的心沉落下去,但还是很快从花盆里拿到钥匙,开门开灯,还是熟悉的气息。长条桌上,摆着茶壶和青瓷茶杯,还有电陶炉。旁边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简雯,我离开这个城市了,如果不感到麻烦的话,这店子拜托你代为看顾。我当你是答应了,谢谢你!店面是我前些年买下的,无须顾虑其他。保重!
简雯茫然四顾,看到展柜里摆了好些个木头马,形态各异,眼神却相似,忧伤,苍茫,似等待什么。它们等待什么呢?也许是时间吧,漫长的时间的消融。这些木头马够星宇买上许久了。良久,简雯开始自己烧水,沏好,斟茶。简雯举杯为敬:“肖哥,保重!”
第二天,简雯著手打扫肖哥的店。她要在扫除灰尘和积垢的同时,保持原来的样子,保持亲切和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温暖。肖哥的突然离开,竟让这个城市空荡了许多。但肖哥把店面交给她照看,这里面包含着对星宇、对她的善良和顾念。这样的托付显得如此重大,重大到像是生死契阔。简雯就是这样感觉的,虽然她和肖哥之间的语言远未涉及这个层次。
她先想办法把吸顶灯罩里虫子的尸体和脏物擦拭干净,换上新灯管,整个店里顿时就亮堂了。她清理工作台,整理好肖哥的雕刻工具,整齐排列着,像是等待肖哥回来检阅。她又把工作台往后移了一点,如果肖哥坐到他的位子上,灯光就正好照亮他的脸,不会再被罩在他自己的影子里了。然后,她视线落在那些玩具上面,她准备把它们擦拭干净。
其实,简雯早已发觉,那些玩具一直都那样摆放着,一个都没有卖出去过。从一开始,肖哥的店就不是她和星宇所认为的玩具店。简雯一个一个仔细擦拭着,当擦到一个变形金刚的玩具时,她看到底下压着一个信封,信封上竟写着“星宇启”三个字。看字迹,那是肖哥的。肖哥怎么会写信给星宇呢?要知道,星宇就会单个单个地认字抄字,至今没办法去读懂文字连缀起来所表达的意思,这也是简雯一直无可奈何的。虽然诧异,简雯还是很迫切想看看写了什么。她一直希望肖哥能打开自己,打心底希望他快乐幸福。简雯拿出信封里的信纸,一字一句捕捉肖哥手写的文字:
星宇,我不知道这一生活着,所为何来,所为何去。这么久了,我一直蜷缩在工作室靠雕木马浑浑度日。我砸掉招牌,扔掉所有的木雕,之前我活着的一切都从此毫无意义。我摆上你从小到大喜欢的玩具,希望留住你的气息,可是除了慢慢落上的灰尘,你连我的梦里都不来。你曾说爸爸雕的马好看,你还笑着说要我雕一匹最好看的马作为你的毕业礼,你要去同学面前炫耀,炫耀你有一个木雕师爸爸。你还说,将来你要考到一个有草原的地方上学,自由奔放地飞驰在草原上。所以,我雕了很多很多马,你却一个都不要了。你把我的命带走了,那天晚上,我雕不下去,心里像是有一个一个血泡在冒出、破裂,溅出一团一团血花。我忍不住划坏了手上的木马,也想用刀狠狠划开自己的血管,让血流尽,把我心里的痛也流尽。可就在我划开一道血痕的时候,却想到了那个跟你一样名字的男孩,还有他的妈妈。他们只是为了能簡单地活着,却活得那么认真,每一天活得那么齐整、踏实,甚至是虔诚。那个星宇,他的妈妈带着他进入一个奇妙的色彩世界,他有了属于他自己的颜色,生气蓬勃充满生命力的颜色。那是出自一个孤独症孩子呀。而你,我的孩子,我的星宇,那么健康、青春洋溢的生命,却被看似为爱的虚荣和欲望压垮了。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呀!因为那个孩子和你一样的名字,因为他也喜欢木头马,所以我继续雕着,雕了很多。想到你那么善良,想到他们母子每天都要来,他们需要木头马,我竟放下了手上的刻刀。我喝了酒,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不堪,我逃开了。可是当她关切问询我时,我又忍不住求救一般告诉她我的位置。我没想到,我这么一个活死人,她却守了我一夜,其实我清楚地感知到那晚靠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我号啕大哭,流了很久以来都流不出的泪。她身上有一股隐忍宽厚的力量,我想,如果没有你和星宇,也许我留在外边的一只脚也走进坟墓了。这多么奇怪呀,我还活着,我这么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你说,我在为什么而活着呢?
简雯看了一遍,又返过去再看一遍,整个人怔在那儿。这信,是肖哥写给他孩子的,他孩子原来也叫星宇。可最后那个“你和星宇”到底是肖哥写错了,还是说给她听的?也许,肖哥是以这种方式,才完成了一次没有勇气进行的倾诉。肖哥,你的孩子到底怎么啦?简雯迷惑着,又隐隐地感知到什么。胸口一阵一阵疼痛,那也许不及肖哥疼痛的万分之一,可是她懂,怎么会不懂呢?她曾经也有过呀。“肖哥,生命是一个难解的密码,是一个谜,而生活是一张网,谁也不知道它会给我们编织一张什么样的网,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谜底。也许活着的无意义和有意义都在此吧。也许只有活到最后,我们才有可能打开这生命的谜底。”简雯早已泪流满面,她在心里对肖哥说着,也曾对自己说过无数次。
星宇拿了一个木头马过来,喊道:“买,妈妈,买。”原来已经二十号了,所有既定的规则像是刻在星宇脑子里,他从来都不会忽略任何一次。简雯迅速擦去脸上的眼泪,温柔地说道:“好的,宝贝。”她掏出手机,履行买的程序。她在微信上转账给肖哥,可是转不出去了!
简雯的眼泪不由得又流了下来。星宇嚷道:“妈妈哭,妈妈哭。”从小到大,星宇从来没有安慰过人,他从不主动亲简雯,也不拥抱她。他似乎没有共情能力,也不会表现出同情心。简雯还是抱住了星宇,喃喃说道:“宝贝,没事,妈妈在这里,我们好好的。”星宇用力挣开她,他不耐烦了。可是,他也没有拔腿就走,而是伸出手来,把简雯挂在眼角的泪滴用手擦干了。这真是星宇前所未有过的动作,他竟然会给她擦眼泪了,而且是小心地、轻轻地。简雯忍不住再次抱住星宇,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走,宝贝,妈妈给你买芝士蛋糕去。”星宇再次不耐烦地挣脱了她,但很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天气渐渐暖和,疫情过去,春天了,城市闹腾起来。去特教学校的路上,又恢复了往日小摊林立的景象。各种声音嘈杂、吵闹,甚至刺耳,但经历了疫情的折腾,每个人似乎更加努力地活着,让人觉得温暖和生气。简雯有时会生出一阵恍惚,迎面而来的面孔里,有一张沧桑而平静的脸,春风拂面,那清晰可见的皱纹如涟漪荡漾,阳光与树影交相闪烁。当然,等她从恍惚中醒来,除了那些热气腾腾的陌生面孔,没有肖哥。他从这悲欣交集的人间消遁了。
这一天,满兰再一次提起了复婚的事。简雯很坚定地说道:“满兰,我不想复婚。”
当年,简雯和前夫走到一起还是满兰牵的红线。满兰和简雯前夫是有一点远房亲戚关系的。最初,她一直为给简雯促成了一桩美满婚姻而自得,可后来的结局如此,实在让她意难平。满兰忍不住再次劝说道:“我知道,你骨子里的倔强使你不愿回头,也不愿低头。人情世事,百转千回,既然他愿意回头来找你,说明还是知道你的好。他二婚有一个孩子,你和他复合,还得当后妈,这我也知道,挺委屈你的。可是,无论你和谁走到一块儿,都有这个可能。你也不能老这么单着吧,再说,星宇已经十六岁,很快是成人了,他该怎么安置?你老了的时候,病了的时候,不仅没人照看你,还得照顾星宇,这是绕不过去的现实问题呀。再说远点,要是你比星宇先走,到那一天,星宇又托付给谁?趁着还有机会,再生一个孩子,星宇的后半生,至少有人关照吧。”
简雯何尝不知,满兰是真正关心她,才会说得这样毫无保留,满兰说的,她何曾没有想过。简雯的心又似被长长的尖利的针锥刺了一下又一下,疼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可是,她就是不想复婚。离婚女人又怎么样呢?有一个孤独症孩子又怎么样呢?真的就活不出来了吗?不想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可以苦,但是不可以没有心气地活,不能没有自己地活。不复婚不是因为委屈,单纯就是因为真的不爱了。而且,把星宇的生命背负在另外一个骨肉身上,这对他或她是不公平的。至于星宇的将来,她会用尽一生去保全。
简雯艰难地向满兰表达了自己的心声,满兰劝归劝,其实也知道,像简雯这样的气性,着实为难她了。她不再劝简雯,但让她再想想,自己做决定。简雯拿起满兰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这些年,满兰像姐妹一样关心着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满兰突然说道:“你知道肖远杰的一些事吗?”
简雯心里一震,问道:“什么事?你知道?”这么久了,简雯一直都没有刻意去打听肖哥的故事,也许是怕太令人难过,也许是想等着肖哥能亲口说给她听,像最要好的朋友一样向她诉说,哪怕仍旧像那天晚上一样,糊她一身的鼻涕口水。但现在满兰提起,简雯又迫切地想知道,肖哥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满兰说。
前些天市里组织了一次校园心理教育讲堂,主讲现在孩子的特殊心理问题。中间也有一部分内容涉及孤独症孩子的问题,大概是因为第十六个世界孤独症日马上就到了吧。本来是要派简雯去的,那天她正好送教上门去了,满兰便代去听课。中途休息时,几个老师东聊西聊,满兰在一旁听着。
“现在孩子出的问题太多了,一年比一年多。”一个老师这样说道。
接着一个老师便说:“有些事,发生在身边和没发生在身边的感受完全不一样。去年,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快抑郁了。”
旁边几个老师连忙问怎么回事。这老师便说,前年冬天,她的一个学生,名叫肖星宇,晚自习后没回家,父母急疯了,学校也紧张得不行,几乎是全城搜索。找了几天,这孩子才被找到,是被打冬鱼的渔民发现的。原来那天晚自习下课后,他竟跳了江。
“哦,就是那段时间搞得沸沸扬扬全城皆知的那件事?”一个老师问道。
“是呀,就是那事,你们没想到就是我的学生吧?我都好久不敢提这个事。这样一个懂事又聪明的孩子突然就没了,能不抑郁吗?那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看学生的眼睛,不敢多说话,好像面对孩子们就有罪一样。他父母就更不用说了,母亲几次哭死过去,父亲却不哭,死死抱着孩子,说怕孩子冷,抱了一天一夜,谁也拉不走,劝不动。最后是孩子的爷爷以死相逼才松开了手。打死谁都不会相信,那孩子会因为一次考试失利而跳江自杀。孩子从小就优秀,是他父母的骄傲。孩子母亲的朋友圈里不是孩子的奖状就是孩子的好成绩,那种自豪荣耀不知引起过多少其他家长的焦虑。总之,那孩子从小就是被用来教育顽劣孩子的典型榜样,是别人家的完美小孩……”
“那个老师唏嘘了许久,又说因为失独,因为无法面对这些变故,那个孩子的父母无法再相对生活下去,离婚了。孩子爷爷受到打击,没多久也去世了。我听你说过肖远杰的孩子跟星宇同名,所以我再三打听和确认,那个老师也许突然想到要保护人家隐私,只说不知道孩子父亲的名字……唉,真令人难受,你说说,为什么有这么多这种事发生在孩子身上呢?你看看,我们特教学校,稀奇古怪的病,连孤独症孩子也越来越多……”等满兰说完,简雯都一直没出声。“简雯,简雯……”满兰连喊几声,简雯才从一种脑子嗡嗡响的状态中慢慢回过神来。
满兰又问道:“肖远杰跟你讲过他的事吗?你不想复婚,是不是因为肖远杰?肖远杰怎么这么久都没音信?”
“不是的,不会的。”简雯的眼睛慢慢蓄满了泪。
日子仍旧那样,星宇周末画画,每一张都有一个蓝色的天空,或深或浅,流动的、旋转的、点状的……随他高兴,他恣意地变化着他的笔触、色彩。星宇仍然每天看木头马,每逢二十号就买走一个,简雯把钱放在店子的抽屉里。
可是,肖哥仍然没有音信,简雯试图联系过,微信发送失败,也查不到电话。近段时间有新闻报道,四个不同地方的人约好在某景区跳崖自杀。这种新闻让人不忍多看,但简雯还是在网上查阅了官方公布的信息,四个人是来自他地的绝望的陌生人。
之后没多久,简雯开了一个视频公众号,取名“星宇的蓝穹”。以前,她认为这些东西很吵,费眼费时。但她不得不承认短视频的传播能力。她开始拍一些星宇“变颜色”的视频以及把星宇的画作上传到公众号。她也会把上课或者送教上门的一些小片段传上去。特教学校的故事太多了,本来她担心一些家长不愿意暴露自己和孩子的隐私,但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当简雯把样片给他们看,征求他们意见的时候,他们大多都同意了。一部分特教学校孩子的父母,在谈起他们的孩子时,并没有在脸上写满焦灼和匆忙,他们是平静的,甚至比那些正常孩子的家长更淡定,大概是因为他们也一样有一种接受后的坦然,一种放低欲望之后的踏实,他们真的只是把顺利让孩子活着和快乐着作为目标。这一点,简雯深深理解。她更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写满了人间更深刻的悲苦和喜悦。
简雯把短视频发出的时候,她总想象着有一双眼睛在瞧着。那是肖哥离开前,他与她对视时那种充满悲悯和怜惜的眼神。她相信,他不会的,绝不会的。简雯看过一个电影,是《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她相信,肖哥会跟电影里的男主人公一样,是一个心怀慈悲的人,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生命,也包括自己。
视频公众号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一些效应。有一个少儿出版社联系了简雯,说可以用星宇的画作当某个系列图书的插图。简雯与他们在线上进行了交流,如果可行,由简雯协助星宇完成。因为他知道怎么画,却不知道画什么。所以,画什么需要简雯帮忙。“只要给予星宇机会,做什么我都愿意。”谈妥后,简雯欣喜若狂,鸡啄米似的点头,即使对方根本就看不见。
还有一次,简雯精心录制了一个小视频。视频的主人公小伟,十岁,从确认孤独症开始,全靠七十多岁的爷爷照顾。小伟母亲离家出走,父亲常年在外,人难得见一次。爷孙俩生活窘迫,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爷爷怕小伟走丢或暴怒打人,出门时总是用一根麻绳拴在小伟的腰上。简雯对小伟的上门送教服务,是偶然一次接触了解情况后,以学校名义进行的一项公益行为。她拍了小伟和他爷爷生活日常的系列小视频,上传后,竟引发了不少网友的公益赞助。这当然是好事,简雯想,这就是肖哥说的善缘吧。
只要有留言,简雯都会逐个去读,查看每一个留言者的头像,分析他们的身份年龄。没有肖哥,简雯察觉不到关于肖哥的任何蛛丝马迹。简雯知道,这种渺茫的希望有点傻气。这个城市常常会变得空荡荡的,如此寂静,没有任何回音。
春天、夏天、秋天……简雯和星宇走在去特教学校的路上。星宇忽然停下,在路边蹲下来。简雯也凑过去,想知道星宇看什么。原来是街边水泥缝里长着一棵仍然葱绿的杂草,也许是昨晚下过雨,草尖上竟挂着一滴特别大的露珠。晨风吹来,露珠在草尖上轻轻地颤抖着,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周围庞杂的光折射到它的世界里,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渐变的蓝色,那真像是一个小小的蓝穹呀!星宇看得目不转睛,简雯不知道在他眼里,看到的又是什么。简雯连忙把这个场景拍下来,又采用微距拍摄,把那小小的蓝穹拍了一张照片。周末的时候,简雯把照片高清打印出来,夹在画架板左侧。星宇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时间,刷刷点点,任意地涂抹着,直到变出他认为满意的颜色才收手。简雯站在画架面前惊住了,草尖上那个小小的蓝穹被放大,具有了无限的张力,以蓝色为主的色调抽象变幻,像是装着大海星辰,又像是山川、草原和河流……
简雯把这幅画作发布到公众号。也许是太过抽象,也许是星宇的意识流无人能解,或者是简雯的个人解读并不能引导别人的想法,评论区留言者寥寥。但是有一个网名仅为一个句号的人,什么也没说,发了两个常见的表情图:一个点赞,一个冒着一缕热气的杯子,但那看起来既像茶杯,又像是咖啡杯。简雯打开这个人的头像,头像是一张照片,一匹马正飞驰在草原上。简雯想起肖哥写的那封信,信上说他的孩子星宇想要自由奔放地飞驰在草原上。简雯急切地打开这个人的空间,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到。简雯又在留言下再留言:“是你吗?”但是,没有回音。
晚上,简雯一如既往和星宇走路,再折到肖哥的店面,打开店门开灯。星宇看摆在展柜的最后一匹木头马。简雯则煮茶、沏茶,茶烟升腾,她一阵恍惚,看到肖哥正坐在对面,入神地雕着他的木头马。简雯似乎看到肖哥雕刻的木头马艰难地长出了翅膀,载着他的孩子,飞往一片湛蓝明净的天穹。简雯不禁泪流满面,她仍然能感受到一种天涯故人的喜悦,以及那充满慈悲的哀伤。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作者简介】叶尘,女,80后,毛泽东文学院第十七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魯迅文学院湖南省文学高级研讨班学员。小说及散文作品见于《长城》《湖南文学》《绿洲》《散文百家》《文学风》《湖南散文》等,著有长篇纪实小说《振兴振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