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的《心喜欢生》是一篇很难进行评议的作品。显然,它试图探讨一种颇具超验意义的话题:一个人如何在无法被自己掌控的命运中载浮载沉,是否可以在过失与罪愆中偏安一隅,又怎么通过牺牲式的献祭尝试自我救赎。这种小说并不讨巧,至少在中国小说传统的内部很少有这种自觉的意识——古典小说倾向于讲述某个志怪与传奇故事,进行历史演义的铺排展演,或者勾勒曲折起伏的世情百态,而现代以来的小说则更多在艺术与人生、启蒙与革命的张力之间撕扯,以至于超验理念型的小说从未成为主流——概念性的写作当然不少,或许在先锋小说那里曾经有过一系列的实验,但是它们很快在形式探索中走向末路,消耗了原本就很单薄的文学史动能,进而回归到现实主义与人生史的洪流之中。
我的印象中,余同友操持过不同的文体,此前的小说也并没有显示出太多对于观念探讨的激情,因而《心欢喜生》可以视为一种逐渐在摸索中找到出路的行者路向,起先在一片混沌中摸爬滚打,然后在曲径丛生中不断探寻,最后慢慢找到了一条道路,并且尝试着往前走。
“心欢喜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名字,小说一开始精雕细琢的是一个场面,刘光明在桃树下观察一群知了猴的破土而出,对于蛰伏在泥土中的蝉蛹而言,那是“一场浩大的新生,惊心动魄的新生,奋不顾身的新生”。余同友细致的笔法让人恍如进入法布尔的世界,他还特意加了一句:“自从没有了‘看生的营生,年年这个季节,也就成了刘光明的复活的季节,他看着知了猴们一只只新生,就像当年看那些小猪崽们从母体里瓜熟蒂落,扭扭歪歪地凑到老母猪的肚皮下拱奶吃一样。”这暗示了主人公的前史。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作者并没有顺理成章地导入对刘光明的倒叙,而是让另一个人物“巧”出场,引出了另外一条与当下现实隔了距离的过去经历。
结构上双线闪回交叠的使用,将人物的命运和情节的关联抻展开来,造成了一种贯穿于刘光明一生的开阔气象,从而增加了小说的厚重度与延展性,使得原本可能会显得高蹈的主题具有了经验性的肉身。
伴随着文本的展開,我们会发现刘光明现实的当下是晦暗未明的边缘人生,作为困守在山村中的“看生”人,即守候母猪生产过程的雇工,及时处理诸如难产、压死猪崽、不让小猪吃奶这些问题,但随着村庄的衰落,他基本上已经失去了生计。他收养的痴傻女孩巧不知道何时何地被何人弄大了肚子,在寻找的过程中他那更为曲折的前半生浮出了水面。余同友像一个心灵手巧的编织工人,设置了一个一个叙事的绳结,串联起从1980年代末到当下的时代与人生,解释了为什么刘光明喜欢看到动物的新生,也在他的遭遇中埋伏下了最终情节的走向。
简单地说,刘光明从自然出生成长后,经历了三次“生”与三次“死”。第一次是他从偏僻的农家考上供销学校,并分配到供销社工作,自以为获得了经济上的新生,然而经济体制改革波及之下,山村角落也无法自外于其中,他刚刚结婚开始的生活遭受重击,返回乡间意味着他在世俗成功意义上的死亡。
第二次是当刘光明开始创业,试图与同事老赵做生意,进而被骗,这期间怀孕的妻子也难产,并离开了他。刘光明与老赵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中铤而走险,无意中杀人逃亡。刘光明流浪在外,备受良心的谴责,在黑煤窑中舍生忘死地劳作,指涉着他在道德意义上的死亡。当煤窑出事故跛了腿,回到故乡,在哥哥家养伤时,母猪的生产唤醒了他对于生的渴望,进而成为一个“看生”先生,还收养了一个被人丢弃的弱智女孩。生活固然清苦,女孩则给他带来了伦理上新生的希望。“心喜欢生”这一逆转了佛教中“生欢喜心”的观念创造,导向于他的生命意志。
第三次的死亡则是刘光明的自我选择。让巧怀孕的人最终没有找到,也许除了刘光明并无其他人,就像作者一再设置的悬念迷雾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于一种可能,那就是对于“生”的强烈渴望,已经让落魄、孤寂以至于走向绝境的刘光明在无意识中做出了非理性的举动。小说当然没有直接指出这一点,这也为文本的解读留下了很大的空间:刘光明最终决定走下地狱,将自己与老赵交给法律,将“生”的可能留给巧和巧腹中的婴儿,可能是他的自我救赎,也可能是他在人格上的升华,向生而死。这是隐喻的死亡与人格意志的复活。
不得不说,《心喜欢生》结构上极为精巧,现实与回忆之间严丝合缝的衔接,能够看到先锋小说的影迹,它让人物在持续性的冲突与挣扎中间,将关于生与死的观念性思辨推向了极致。刘光明行动中的向生而死,某种意义上是观念上的向死而生。如果说有什么不足,小说中还是有一些情节不够合理,结尾的点题显得有些刻意。但是总体而言,尽管整个情节和节奏的设置趋向于极端化,却没有落入形式化,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区分:极端情节很容易造成一种观念大于形象的弊病,而余同友则尽量让观念落脚于密实的细节之中,将细节交付于更为宏阔的社会背景,从而有效地调和了理念与质感之间的平衡。
《心喜欢生》让我看到一种本土传统向现代理念转化,先锋精神融化到现实写作的无限可能性,祝愿余同友能有更多更妥帖圆融的作品。
作者简介:刘大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副主编。著有《现代中国与少数民族文学》《文学的共和》《未眠书》等十余种,曾获2013年度批评家奖、鲁迅文学奖、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