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碗花

2024-05-13 13:08刘汉斌
躬耕 2024年4期
关键词:榆树小草

刘汉斌

1

六月,我带着一身的花香回到榆树湾。

五娘家的院门敞开着,屋门紧闭,门帘低垂,挂在屋墙外的圆筛成色如新,顺手摘下拿在手中,筛底钻满了燕麦,也镶嵌着几粒打碗花的种子,它们全都卡在筛网中,隐隐散发出干草的味道。

我猫身钻进五娘的菜园里。园子葱绿一片,西红柿、黄瓜、葱、韭、蒜、萱草都绿着,我随手摘下葱的边叶,捏扁,捋一捋,卷起来,塞进嘴里咀嚼,浓烈的香辣味,瞬间就把我的眼泪给香出来了。我又摘下几枚葱叶,再从行李中翻出面包,蹲在半截土墙上就着葱叶吃了一口,感觉味道怪怪的,面包是面包的香甜,葱叶是葱叶的辛辣,两种倔强的味道仿佛来自不同的空间,我的舌头无法将它们搅到一块儿去。便想念起五娘的烫面油香来,软糯的烫面油香,是吃生葱叶的绝配。我曾经和方芸一人掂一块还带着余热的烫面油香,或用葱叶卷油香,或用油香卷葱叶,并肩坐在土墙上,不由自主地晃着身子,踢着腿,那味道实在是太撩人了。我们只沉浸在美味之中,浑然不知每个人的嘴巴上都洇染出了一个油圈圈。

抬眼看到葡萄架,葡萄长了一半,干枯了。葡萄架上爬满了打碗花,开着白色的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花墙。五娘说,她第一年在菜园子里移栽葡萄苗子时就搭好了葡萄架,葡萄苗当年只长了几片叶子,没见长藤条。第二年春天,它们像是忘了长叶子这件事,转眼到了夏天,打碗花却绿油油地铺了一地,葡萄苗子依然干枯,像插进土里的半截干树枝,专门给打碗花插下几根可供攀附的枝干。五娘觉得榆树湾的气候有可能不适合种植葡萄,地里的活儿追赶着她,自顾不暇,便放手让打碗花肆意生长。果不其然,打碗花就攀着葡萄架长成了一堵活色生香的花墙。

一转身,五娘和方芸一人背着一捆草回来了。方芸就像是常见面的那样,轻轻道了声来了,就自顾从我眼前过去了,掀起一股浓郁的青草味,草捆里的狗尾巴草用穗子上的软毛轻轻地刷了一下我的脸颊,感觉就像是它替方芸摸了一下我。五娘始终低着头,她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伸手去接五娘背上的草捆,她本来就佝偻的身躯,在草捆的重压下,脸几乎要贴到膝盖上了,令人心疼。我说,五娘,你歇歇,我替你背。五娘一把抓住我的手,笑着说,几步路就到了。就随了五娘。拉着五娘的手往回走的时候,青草的香味就一直萦绕着我们,将我们团团围住,几只蜂蝶也纠缠着裹挟在草捆里的花儿,飞飞停停,飞着不甘心,停又停不稳,几朵粉白的打碗花,被草捆挤压得变形,就要碎了,蜂蝶却依然乐此不疲地想停在上面。

五娘和方芸背来的草捆,有的是从地里拔的,有的是从田埂上割的,她们舍不得丢掉这些草,圈里的驴眼巴巴地等了一天了,就等着这些草。夕阳下,五娘跪在铡刀旁把草喂进铡口,方芸卯足了劲儿铡草,我说我来铡,方芸不让,她说打碗花的汁液沾在衣服上就洗不掉了,她就埋头铡草去了,把我晾在边上,我只好袖手旁观。在方芸一铡一铡将草铡碎的过程中,西山的影子一点一点吞没了东山。驴站在圈门前不住地唤着草料,我盯着它看时,它也竖起耳朵盯着我看,我觉得此刻的驴真是幸福,有人给它端吃掌喝,不用耕地的时候,就一天一天地闲着。而驴面无表情的眼神里,似乎在提醒我,你只看到了驴唤草,没见驴在春种秋耕时吃过的苦。

这就是五娘和方芸的生活日常,每天都埋在細细碎碎的日子里,无需精心安排,一日三餐之外的时间都被农活挤得满满当当。在榆树湾经年的岁月里,就是让小草一般的孩童慢慢地变成方芸,而让方芸越来越像五娘。她们似乎循规蹈矩地生活着,仿佛是已经顺应了命运的这种安排。其实,她们也有希望,嘴上不说,而是把心血全都倾注在小草身上。五娘和方芸就是榆树湾贴地而生的打碗花,五娘是根,方芸是藤,小草是五娘和方芸这两根交织互助的蔓上开出的一朵俊俏花。

五娘把打碗花叫股子蔓。顺着五娘的语境再去打量这种植物,我发现它匍匐在地的茎蔓过于纤细,过于单薄,只有像绳子那样将茎蔓拧在一起,才可以获得足够的力量。茎蔓聚集着力量,没有什么可以攀附时,仍然是提起来一串,放下去一堆,平展出的打碗花,是一堆纠缠不清的花绳子。六月,股子蔓的藤蔓是经由命运之神的手搓成的花鞭,开花散叶,招蜂引蝶。

一进门,五娘嘴上说怕我口渴了,要给我倒水,转身却把装着化验单、药单的袋子捧出来让我看。我哪能看懂这些,五娘却一脸的真诚,我便不好随手放下,端在手上看。五娘站在我的对面,像等待着医生的结果那样,眼巴巴地等我发话。方芸端水进来,她知道五娘的心思,就随手拉着五娘在椅子上坐下说,一日三餐油腻的东西吃多了。五娘心生了吃野菜的念头,为了说服方芸,五娘就将她曾经吃股子蔓的事讲给方芸。只好就随了五娘,五娘见股子蔓长得好,就铲来淘洗干净,开水焯了,拌上香辣料,当下饭菜。方芸和五娘都吃了,方芸好好的,五娘却突然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天一夜,家里的药吃上不管用,五娘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连翻身都困难了,方芸趁着送小草去学校,把五娘安顿在卫生院住下。五娘头一次住院,总怀疑自己得了什么大病,方芸却不对她说。医药费花了三千,报销了两千多,自己花了几百块钱,却把五娘花疼了。再看五娘时,她就像是我们小时候做错了事一样,把头埋在胸前,用她沾满了草汁的双手一节一节地掐着股子蔓的藤,偶尔扬起脸,朝着我抿嘴一笑,似在说,她错了。

我们仨相视一笑,五娘如释重负,我感觉她顿时精神了不少,原本蜡黄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就连她习惯了佝偻的背似乎也挺直了许多。

五娘在大病一场之后,越发精瘦了,眼窝深陷,眼睛或许是藏得太深了,看上去雾蒙蒙的,隐现微光,她跪在葡萄架前撕扯股子蔓时,毫不疼惜,我说花开得正好,让长着,五娘却头也不回地说,她在榆树湾最见不得的草就是股子蔓,清贫年月里,她吃过股子蔓,花比根好吃,却不敢多吃,吃多了闹心。

我对五娘讲她过去的事情情有独钟,她只陈述,从不加任何评述,平静且克制的话语,令我着迷,将我带入她的过往,那是一段像股子蔓深埋在土中的根所指引的时光,几乎接近人与自然坦诚相见的简约生活场景中,隐现的蛴螬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股子蔓白嫩的根,哪一个都想扑上去咬它一口。

五娘的讲述,更像是她曾给我用开水煮的一碗面条,只调一勺清油炝的葱花,就具有了撩人的香味,再配上一碟盐渍的青萝卜丝,瞬间便会打开味蕾,两碗面吃得我大汗淋漓,好不畅快。

有一年秋后,白生生的股子蔓花开了一地。初秋的晚上,月色朦胧,月色中盛开的股子蔓,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蜿蜒的乡间小路从中间穿过,路面光洁,在月色中泛着幽幽白光,五娘背着一捆青草碎步走在上面,恍若在银河上穿行,每一颗星星都排布在她的脚下。她心里想,若不是被一捆青草压着,也许她能飞起来。忽见不远处也有一个人背着东西匆匆赶路,五娘心想,喊他一声,俩人作伴一起走。可是无论五娘怎么喊,那个人头也不回,也未作停顿。五娘就有些生气了,只好加快了步伐往前撵,走了不远,见一条绳子落在路上,五娘暗喜,心里想,让你等等我,你不等,看,把裤带掉在路上了吧,五娘俯身捏住绳头往上一提,那绳子却兀自动起来了。吓得五娘立马撒手扔在地上,定睛一看,是一条蛇,蛇也被五娘吓了一跳,一跃身钻入花丛里不见了。五娘两腿一软,坐在路上靠着草捆缓了半天,腿还是软得站不起来,像是被人把筋给抽了一样。两条腿就如同股子蔓纠缠不清的茎蔓,怎么也使不上劲。感觉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自那以后,五娘似乎落下了病根。

清晨,我立在园子里的花墙前端详打碗花,它们并没有因为五娘的撕扯而减少,昨夜从叶子中伸出来的花蕾,像小蛇的脑袋,它们仿佛被人间的景象惊呆了,忘了吐出蛇信子,看着呆萌的花蕾,再回想五娘在月夜里被一条菜花蛇吓破了胆的情景,心里不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升腾起来。

2

时光是神奇的,它有时被植物穿戴在身上,有时却被大地锁入土中,大地似乎是一个硕大的衣橱,专门为植物盛放着衣裳。

榆树湾的六月,天气晴好时,打碗花把它一年中最美的花裙子从衣橱里翻找出来穿在身上。这时候,五娘也会从柜子里取出她的寿衣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晾晒。她穿在身上的衣服,都是洗过了以后才会晾晒,所以从来没有哪一件衣服让她费心地专门晾晒过,五娘抱着寿衣往外走的时候还笑着对我说,这套衣服要长久地穿在身上,让它们多晒晒太阳,晒一次就少一次。鼻子不由陡然一酸,抬眼再看五娘时,她双手摩挲着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的绸面,深陷的眼窝里闪着点点泪光,我一时不知如何来安慰五娘,只好呆若木鸡般站在屋门外。五娘转身见我呆呆地立在当院,便赶紧背过身去擦掉了眼泪,我以为是五娘留恋着花花世界,看到寿衣时触景生情。不成想,我的想法浅薄了,五娘是看到方芸为她备下的体面的寿衣,又想起了她的母亲了。她母亲弥留之际,家里穷得买不起寿衣,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去世时,家里只有一件打满了补丁的裤子和单衫,父亲最后就用炕上的烂席子把母亲卷了,被众人抬出去埋了。她每年在寒衣节都会为母亲烧一些亲手剪裁的衣服,梦境里的母亲却依然是衣不蔽体的寒酸模样。这个梦一直折磨着她,跟随着她。她一直觉得欠母亲一身体面的衣服。五娘落泪,是因为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根本无法将一身体面的衣服再穿在母亲的身上了。每次在梦境里与母亲相遇,都是在那幽暗的,空气污浊的窑洞里,周围充斥着死亡和恐惧,一盏灯火,隐现着母亲骨瘦如柴的身影,她总是听见衣衫褴褛的母亲在喊冷。

横卧在北方炕上的炕头柜,就像是一个百宝箱,那里面与其说是盛放著一些衣物,不如说盛放着五娘不轻易示人的心思。

寿衣放在炕头柜最里层,中间放着一套婚礼服,两床龙凤呈祥被面的棉花被,一对没有装荞麦皮的鸳鸯枕,最前面一层是手工缝制的婴儿衣服和尿布。很显然,这些衣服和用品都是崭新的,五娘在方芸不辞而别的日子里,在等待中缝制了棉被和枕头,又在裁缝部定制了礼服,她知道方芸一旦回来,这些嫁妆是少不了的,她甚至幻想着,让方芸穿上婚礼服,带上她亲手缝制的棉被和枕头风风光光地出嫁。五娘结婚时,只是把平时穿的衣服洗了一遍,她母亲把她一直舍不得戴的红头巾送给了她,婆家来的时候,只给她腰里系了一条红绸子,换了一双红色条绒的布鞋,她就被一头头戴大红花的毛驴驮到了榆树湾。说是结婚,其实就是以简单的礼数让她换了一个山湾继续过着清贫的日子。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她就很瘦,瘦人怀了孕,就容易显怀,五娘就每天挺着个大肚子,和家里所有的人一样,剜铲粮食,给牲口割草。夏日的黄昏,她和家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片草滩,看到一片打碗花开得正好,她喜出望外,便提上铲子去铲,等铲完了草,装进背篼,西山的暗影已经下来了,一转身,看见回去的路上蹲着一条大狗。在夕阳的余辉里,狗毛泛黄,她看成了七爷家的老黄狗,心里不禁暗喜,正愁着天将黑没有个做伴的,她向大黄狗招招手,大黄狗没理她,继续面无表情地蹲着。她猛然想起怀里还剩半个黑面馒头(五娘最近容易感觉饿,感到饿的时候就要立即吃一口东西,不然就晕得站也站不住,她每次出门,婆婆都会给她的大襟里塞一个黑面馒头),丢在它面前,那狗不仅没有近前,还往后跳了几步,又蹲下了。她又大声喊了几声,这时,它猛然向身后看了一眼,便竖起尾巴像泄了气的皮球,猛然间缩小了,像是被谁从后面踢了一脚似的,几乎是弹射一般,冲着五娘扑来,吓得她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只见一股风,一股骚腥味一闪而过。她才回过神,原来是羊群里的一只公羊冲上来,将那条狗给撵跑了。

我正为五娘的讲述感到乏味时,五娘突然伸出她藤条般的手抓住我的手,她一字一顿地说,她背着草回到家,路过七爷家门口,看到大黄狗被拴在狗窝前,她才回想起来,她刚才遇到的那不是狗,可能是遇上狼了。我的心也不由地一紧,感觉自己也像被狼撵上了一样,心跳不已。

当她觉得方芸还尚未到谈婚论嫁的年龄,方芸却不辞而别了。五娘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大病了一场。方芸依然杳无音信,她只好将自己沉浸在给方芸准备嫁妆的思绪中。当她收到方芸的来信时,只好把先前准备好的嫁妆全都叠放起来。方芸在信中说,她怀孕了,五娘的内心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又着迷于置办婴儿的行装,我不知道人的隔辈亲,与五娘这般的遭遇有没有联系,但从五娘喜出望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真想把没能在方芸小时候给她的,全部给小草。做好了这一切,方芸却迟迟不肯回来,她只有在等待中,一遍遍把这些衣物全都翻出来,然后又一件件叠放整齐放进柜子里。

大地的衣橱,有时装满了衣物,有时将衣服全都穿在植物的身上,只有五娘的柜子,总是装满了衣服,却从来都没有遇见可以穿的人。

当方芸带着小草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五娘便明白了,这些年,她总是在期待中做好了一切准备,方芸却总是赶在她前面拒绝了她的一片好意。叠放在柜子里的婚礼服、婴儿装,全都用不上了,五娘依然把它们当宝贝一样,锁进柜子里。

3

五娘的碗,已经有些年头了,大敞口的白瓷碗,口大底小,像立着的锥。几朵粉嫩的碎花嵌在通体洁白的碗上,格外显眼。碗口有小缺口,缺口带着裂纹,她端碗吃饭的时候,缺口正好对着别人。一道竖着的裂,像一根粘在上面的头发,却恰到好处地伸向碎花的花萼,像一枚倒悬的打碗花。若是把碗扣在桌上,一束花儿分明是从碗的缺口里长出来的。一些花儿像五娘碗上的花一样开着,我们欣赏过它的美,转眼却忘得一干二净。一些花,一些事,只有我再次回到榆树湾,再与五娘在一起生活上一段时间,才能确信它依然存在。

五娘始终保持着吃饭舔碗的习惯。她舔碗,并非只疼惜碗上的那点粮食,那是她长年累月形成的一个习惯。吃了饭不舔碗,她总觉得一顿饭没有吃美。我离开榆树湾二十年了,期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只有五娘一点儿也没变,她依旧精瘦,依旧善良,依旧吃完饭要舔碗……

五娘容许方芸做饭,却从来不让她洗碗,新买来的碗碟,打就打了,她也不会过于疼惜,她是怕方芸把跟随了她多年的那只白瓷碗打了。索性她和方芸分工,方芸做饭,五娘洗碗。五娘说,方芸冒冒失失的,洗一回锅,不是摔了碟子就打了碗,她不放心。方芸干啥都是急性子,她哪里是在洗锅,纯粹是把碗碟提在手里耍呢。

我说,方芸洗锅爱打碗碟,是不是小的时候爱摘打碗花。果真,方芸和小草都喜欢打碗花,每次五娘让她们去割草,她俩却先把打碗花摘下来别在头上,才去干正事。若是让五娘碰见了,定然要被数落一番,五娘硬说打碗花是白色的,她还没有死,她俩却把孝给她戴上了,吓得方芸就从小草的头上往下抓花,把头发都扯得毛乱了,显然是娘俩都吓得不轻。

女孩子都爱美,当了母亲也有一颗爱美的朴素的心,我站在田埂外,看着母女俩为盛开的打碗花而激动不已时,竟然被这瞬息间的气氛所感染,猛然觉得刚才还盛开在枝蔓上的花,转瞬就仿佛开在了小草的头上。

4

每一次回来,五娘都要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事,她没有明说,可是我觉得五娘是有意将这些事情讲给我,仿佛这些事不留给我,她兀自带走可惜了。可是每一次,她讲着讲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感觉她把要讲的全都讲完了。而再一次见到她时,她又能接着前面的话讲下去,那时候,总觉得日子还长着呢,直到五娘拉著方芸和小草的手,一遍遍呼喊着她们的名字的那一刻,我才猛然觉得,日子不够用了。

这个世上,有一种心疼是去埋葬五娘的土地上收获庄稼。每一年,种在地里的庄稼都是新的,一切都在春种秋收中交替进行,可是唯有开满了打碗花的地和与五娘有关的一些事情就此堆下了,荒草萋萋。

陪着方芸收拾五娘的遗物时,看到方芸举着那只破了口的瓷碗在抽泣,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五娘生前对这只碗情有独钟,她总是说,那是她母亲在这个世上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可是,她这一走,碗留在了锅台上,也不管了。再也没有人和方芸抢着洗锅了,从此以后,方芸既要做饭,又要洗锅。白瓷碗是外婆留给五娘的遗物,也是五娘留给方芸的念想,方芸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看重一只碗,她娴熟地把碗包起来,像五娘生前把一些衣物包起来一样,放进柜子里,脸上闪现的神情越来越像五娘。

五娘曾对我说,把方芸一个人丢在世上她不放心,那么小草一定是五娘提前安排来陪着方芸的。再一次见到方芸时,她泪兮兮的,是她害得小草丢了一只手,她陪着小草时,她能当小草的一只手,可是她能陪她一辈子吗?我狠下心说,那就放手让她尽早适应缺少一只手的生活吧,习惯了就好。

方芸家的驴半夜被人拉走了,我们觅踪而寻,驴蹄印一直沿着五娘坟墓外的土路绕到了柏油路就再也寻不见了。我们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停在路边歇息的时候,小草却噘着嘴悠悠地说,你看,外婆躺在那里管都不管了。是啊,五娘在世的时候,不要说一头驴,就是一根针也休想从五娘的手里夺走。

花香扑鼻的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和方芸就坐在屋檐下,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倾诉,或回忆过去,或诉说眼前,我们还都年轻,日子还得从艰难处过,设想着有甘甜的果实能美美地吃上一口。谁不是为了生活而负重前行着呢?

父亲曾为我们挣下的家业,一辆半挂车也装不下。我的理想和抱负却不止于此,我在土坯房里当着五娘和父母的面放下狠话,我说这烟熏火燎的日子,我过得够够的了,我要到外面闯一片天地。父亲坚决支持我,年轻气盛的我,一点就着,说走就走。我说,替父亲把沟里的一车麦子拉回来,我就走。套起车,抡起榆木鞭杆照着驴的软肉上抽上一鞭子,然后挥着鞭杆吼,以后,我再不会起早贪黑地跟在你后面了,谁爱跟谁跟,这么多年,我跟在你后面苦没少吃,目光被你的肥屁股挡得死死的,一点儿前程也看不到。为了从沟底拉一车麦子回去,上陡坡时,我压低车辕,背上的背绳太长,过于用力,我的头差点就戳在驴的肛门上了。上到半坡,用力过度的驴把一泡稀粪全都浇到我的后脑勺上了,驴泄了粪,却依然用尽全力在拉车,看在它和我都在用力的份上,我忍了。我的一席话,差点把方芸笑得背过气去,她在我的胳膊上狠劲儿掐了一把。看到郁郁寡欢的方芸终于笑出了声,我就觉得自己自黑式的笑话起到了作用,我喜欢方芸面露笑容时如花盛开的样子。

我研究过打碗花,它的生长为何如此从容、有底气,窍门全在根上,它从来都没有嫌弃榆树湾的土地,天旱时,它尽量将枝蔓长得纤细一些,将叶片长得细碎一些,为了结籽,它们可以将花期缩短,若是遇到好年景,它们就放开了长,放开了谁不会呀。恰恰是我和方芸犯下的错,一味地在年轻时叫嚷着理想和抱负,没想好要嫁的人,遇上了个嘴甜会说的,她嫁了;我没想好要去哪儿,头一蒙走了。方芸带着一身的伤病回到榆树湾,一低头,把所有犯下的错都向五娘承认了,像贪青的麦子走了一段弯路幡然对着季节把头低下了,也不至于让自己绝收,榆树湾和五娘都接纳了她。

打碗花像被命运之手穿插在人与榆树湾之间,给生活平添些许生动,让人不至于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绝望,生长在地里的打碗花,总少不了被铲除的命运,而生长在野地里的,常被割草的人割去喂了牲畜,只有从人的手中逃生的打碗花,靠自己从恐惧中走出来,才能开花结果,延续生命。在鼓励方芸的同时,我也不忘赞美一下打碗花,我的赞美没有任何不良动机,只是让方芸在聆听中撷取一些力量。

打碗花的花儿和叶子实在是太精致了,看上去远比塑料花的质量还好,它灵动,塑料花不及,这么好的花儿,开在显眼处还罢了,偏偏有一些花儿开在榆树湾人迹罕至的地方,每一朵花都有故事,打碗花不分昼夜盛开的花儿,或者是刻画在碗上的花朵,它们是为谁盛开呢?打碗花完全可以在没有人去欣赏它的时候,随便开一下花,把籽实结下就行了。我心甘情愿地帮五娘和方芸,有时候也想偷懒、耍个滑头呢,打碗花没有人监督,它们就可以自觉地怒放,自然地为自己结下满枝头的硕果。

就这样,我们说话到天亮,倾诉了伤心,也道出了艰辛,天大亮了以后,我们就又相互鼓励、安慰,像亲兄妹那样,帮着心里难的人,燃起生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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