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振美
我的二舅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人。长得矮而胖,没有跨进过一天学堂。她在家中是老大,两个弟弟,一个在外面工作,一个娶媳妇在家。听母亲说,二舅母17岁就嫁给了二舅,因为家中还有大舅,所以就分家另过,外婆跟大舅家,外公跟二舅家,我妈是小女儿,就嫁在本村。大舅是生产队长,负责安排劳动任务;二舅性格比较弱,总是受欺负;二舅母是个大嗓门,但是在我父母和大舅面前,她就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二舅母生了七个孩子,只养大最后生的两个,她和二舅年纪大了,孩子才和我差不多大。想必她一生失去五个孩子,是不敢触碰的伤痛。
我懂事的时候,已经包产到户了,外公也不在人世了。那时候,家家都有自己的田地和牛羊,头脑活络的人家,门路多,办法多,富裕得快。二舅老实巴交的,饲养牛羊不是能手,只在土地上春种秋收,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对于生活的困窘,二舅母也不是特别在意。在我印象中,她整天乐呵呵的。我家有什么小件活计做不完,只要说一声,她和二舅立刻赶来帮忙。我父母对他们似乎有些怠慢,父亲一直觉得二舅胆子小,比较窝囊。别的长辈或者客人来家里,父亲总叫我双手端茶倒水,还要毕恭毕敬的称呼,以此显示他教女有方,那些大人也总是摆出一副我不喜欢的姿态,我每次小心翼翼地,生怕挨批评。二舅母他们一来,我却是暗自喜欢,全身都放松下来,因为父亲觉得没有必要在二舅母他们面前炫耀,而且也不屑在他们面前展示家教,反正他们学不会。父亲也就不会特别盯着我,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一声:“来了就进来坐”。我赶紧去搬凳子,又忙着去倒水。我把水端给他们,即使只用一只手,二舅母也会笑眯眯地接过去,随即摸摸我的头说一句:“我小宝真乖。”有时候,我会直接问二舅母要不要喝水,如果她回答不渴,我就不倒水,父亲对我的行为也不会指责,他觉得二舅一家不需要特别尊重。
有一次,二舅母他们又来我家帮忙干活,可到下午,有人叫父母去吃饭,他们就去了,按理说,有人在自家帮忙干活,当家人是万不能到别人家吃饭的,这是对自家客人的不尊重。二舅母却对这个事情一点都不恼,反而很高兴。她说:“你妈他们不在家,我们自由自在地吃饭。”说完就哈哈哈的笑,全身都洋溢着快乐。父母没有安排我煮肉,其实家里还有一点腊肉的,我只蒸了芋头花,和弟弟在家陪二舅母他们吃饭。我们有说有笑,热热闹闹。二舅母说她都吃撑着了。吃完饭,我们一起洗碗,二舅坐在台子边抽烟,一副惬意悠闲的样子。现在每当回想吃饭,我都觉得芋头花是最好吃的菜。
那时候,每家都有十几亩土地,为了赶上节令,栽秧、薅苞谷都在一天完成,大家换工帮忙,干活的人多,分工也比较细,有煮饭兼送晌午饭的,有拔秧苗的,犁田耙田的,专门负责栽秧的;薅苞谷的时候,有拔草的,有薅地的,有负责施化肥的。今天干这家的活,明天干那家的活,人多力量大。都是乡里乡亲,干活尽力,吃饭也尽兴,尽管是粗茶淡饭,家家都是把最好的东西摆上桌子,煮饭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了。
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假期和母亲一起去帮二舅母家薅苞谷。那一天,人同样很多。家里没有老人照顾小孩的女人们都带着自己的孩子来了。大大小小的孩子有十多个。其中一个九个多月,另一个才七个多月。这么小的孩子,想必平时干活都是把孩子背在身上的。这一天,二舅母在家掌勺,还有一个老人帮忙。我在外面读书,干活跟不上趟,用二舅母的话说就是“细皮嫩肉的,看着不像庄稼人,晒不惯太阳”。我听从指挥,在家里帮忙煮饭。那两个还不会走路的小孩,一个在我背上,一个在二舅母背上。地里太闷热,小孩的脸也会被苞谷叶子划伤,热心肠的二舅母就揽来这个任务。
其他会跑会跳的孩子,二舅母吩咐好大的带着小的,并让他们在大门前玩。我们背着小孩,淘米,煮米,蒸饭,洗菜,切菜。背上的小孩,要么抓我的头发,要么使劲哭。等她哭睡着了,我觉得自己的肩膀都不止酸,还麻了,背上沉甸甸的,干活也不利索,引得二舅母哈哈笑。二舅母身上背着孩子,同样走路带风,干活麻利,嘴里还时不时哼一两句听不清歌词的调子。
门外玩耍的孩子们事可真是多啊,一会儿,大的欺负小的,有跑得快的飞一般进来告状,二舅母赶紧放下手头的活,捡起一根细棍子,风一样的奔出去,大嗓门随即传进来:“哥哥要好好领弟弟嘛,哪个不听话,看我用棍子收拾他。”接着她晃了晃手中的棍子,臉上的表情很严肃。孩子们都被震慑住了。她又蹲下来,一把搂过刚才哭的小孩,一边给他揩眼泪,一边说:“我小宝乖,等下阿婆捏饭团给你吃。”孩子们继续玩打仗,玩躲猫猫,我们继续做事。
不多久,门外又传来哭声,二舅母旋风一般转出去,嘴里大声说着:“哪个不听话的又惹弟弟妹妹了?”有好多声音回答:“小柱子跑跌倒了。”二舅母“哎呀”一声,把摔倒的孩子抱起来,说“我小宝乖,我小宝不哭,都怪这个石头,把我小宝绊倒了,看我跺它两脚”,然后使劲跺脚。又胖又矮的二舅母,胸前抱一个孩子,背上背一个孩子,像个笨熊,孩子们都笑起来,刚才还挂着眼泪鼻涕的小孩也咧开嘴笑,露出一对小虎牙。
快到晌午了,菜还没做好,孩子们一窝蜂跑进门来,二舅母赶紧摆摆手说:“排好队,排好队!阿婆捏饭团给你们吃。”那些鼻涕虫、小花脸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二舅母从甑子里舀出半盆冒着热气的米饭,双手蘸点凉水,抓一把米饭,捏一个饭团,孩子们吃饱了,我们又安心做事。
干活的大人回来吃晌午饭,我们端上腌菜汤、腊肉、盐水豆、淡煮牛皮菜和胡辣子蘸水,还有掺和了大量苞谷面的米饭。大家一面吃,一面开玩笑,说煮饭的偷吃了饭团,所以米饭少苞谷面多。正在眯着眼睛扯着嘴角使劲嚼豆子的小孩说:“不对,不对。饭团是我们排队吃的。”大家就逗孩子说:“不对,不对,饭团就是阿婆和姐姐偷吃的”。直到孩子涨红了脸,急得要掉眼泪了,大人才说:“对对对,不是阿婆吃的,是你吃的。”
在笑声闹声中,二舅母的声音最洪亮。从这桌到那桌,她来来回回地穿梭,不停地说:“慢慢吃,慢慢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马上有嘴快的接过话:“阿婆是嫌我们干活不卖力呀,那我们就使劲吃,使劲吃。”在说说笑笑中,大家吃了晌午饭又薅苞谷去了。
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因为大哥二哥娶媳妇分家另过,父母年纪大了,家境迅速衰落。二舅母家变化不大,也还是勉强维持生活。我放假回家的时候,二舅母会叫我去吃饭,有时候杀一只鸡,隆重地招待我;有时候会给我缝一双鞋垫,细细密密的针脚,很耐穿。父母对二舅母一家的态度转变了许多,说话也客气起来。每年过年的时候,会和二舅母家联合舂糯米粑粑和饵块粑粑,二舅母快快乐乐的忙出忙进,大声说话,大声笑,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有一次,我在家过了正月十五,准备回学校,二舅母和二舅满脸笑容地来了,二舅拉着我的手,很郑重地把二十元钱放在我手心里,并告诉我说这二十元钱是卖小猪攒起来的。二舅母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小宝都读大学了,二舅和二舅母没本事,一直存不起钱,今天终于可以给小宝一小点钱,二舅母的心也踏实了”,说完哈哈哈地笑,发自内心的轻松。
大学毕业,我顺利参加工作,二舅母逢人就夸我有出息,她常跟别人说:“我家小宝面相不一般,一看就是干工作的人”。那种从身体里面渗透出来的自豪,让我也跟着挺直腰杆。工作的第一年,我给二舅母和二舅分别买了一双鞋子,他们开怀大笑,眼睛竟都变成了一条缝。
好多年过去了,二舅母家的生活已今非昔比,二舅母也一天比一天老,唯一不变的是她的大嗓门和笑声。我每年去看她,她都要迎出门来,拉着我的手大声说“我小宝又来看二舅母了,二舅母要好好活着,活成老妖精”,说完就哈哈哈地笑,在爽朗的笑声中,我忽然觉得天地都变得宽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