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感觉时间在不停提速,尤其是对父亲。从牙齿到骨骼,他所有坚硬的部分,都迅速钝化、脆弱。走在路上,每遇见老人,我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有时,还会从他身后追到身前……我总觉得,他是我父亲。
父亲老成所有老人的样子——干瘦,呆滞,不苟言笑。但年轻时,他棱角分明,一顶光头,哪怕十里外咳嗽一声,我也辨得出来。
小时候,我诨号“葛维搅”。维是辈分,搅是捣蛋,我的“皮”有口皆碑。基本上,只要有摩擦,罪就在我,以被父亲摁在地上摩擦结束。这俗套的剧情,常让我怀疑父亲是假的。那天,我跟着父亲压红芋,甚得他欢心。老师路过地头,随口参我一本。父亲顺手抄起扁担抽向我。我眼疾手快,但腿没能跟上,被铁钩抽到,烙出一道血印。
我抱着腿,疼得蹦蹦跳跳。父亲捉住我,把我摁到地上,揽一把萋萋芽,嚼啐敷在伤口上。我不经意看见,他稳健的手,比我的腿颤抖得更厉害。
原来,当我疼时,父亲也在痛。我的一半疼痛,一直由父亲默默领受着。
父亲脾气暴躁,一半是母亲点燃的,一半是癣疾煎熬的。年复一年,一开春,癣就如同藤蔓在他身上开枝散叶。不知听谁说的,用烧红的铜钱烫,就能把癣斩草除根。一盏抽搐的灯火前,他捋起袖子,让我烧铜钱烫癣。我做不到!他就自己来。牙一咬,眉一竖,火红的铜钱往手臂上一摁。一股焦肉味吱吱乱窜,撕咬得灯火弓起腰,啃噬得我心如刀绞。
父亲拍拍我的头,满面春风地说,一点也不疼。我满脸是泪,痛得不能自已。
我从未想过,当父亲疼时,我也会痛。父亲的一半疼病,我愿默默领受。
做了父亲后,我回去得少了,但会经常念及父亲,想象我这个年龄时的他,想象孩子这个年龄的父亲。起初是做反面教材,警醒自己别像他。慢慢地,我谅解了父亲,开始与他和解。无论在基因上,还是在生活里,我们都有彼此的影像。
前不久,父亲的腿不堪磨损,闹起罢工。我带他看医生,背他上楼、下楼。起初他很不适应,肌肤和骨骼都极不情愿地抗拒我。很快,他认了。回家时,他竟趴在我背上睡着了。在家门口,我扭头看他,他酣睡得像个孩子一样。或许,父亲有一半是我,我有一半是父亲。
家里的地板刚拖过,很滑。我和父亲摔成一团。父亲醒了,龇牙咧嘴地问我摔得痛吗。孩子一手扶着我,一手打地板,念念有词。我满面春风地对他们说,一点也不疼。
我和父亲,互换了三十年。
(本文入选2021年湖北省孝感、黄冈、咸宁中考语文试卷,文章有删减)
葛亚夫,笔名洛水、麦埊。安徽省作协会员,蒙城县作协执行主席兼秘书长。部分作品被改编为中高考(模拟)试题。
《意林》:文章标题很新奇,请回忆一下标题创作的过程。
葛亚夫:这个标题源于生活里的一次意外。父亲的膝盖磨损严重,压迫到神经,走路都难。看完病,我背他回家,进屋时滑倒了。我和父亲都脱口说了一句话:痛不痛?没事吧?那一刻,我想到,或许父亲的一半是我,我的一半是父亲,无论谁痛,另一个都会痛。痛与疼也像一对父子,对己是痛,对人是疼。于是,就有了《半个父亲疼》。
《意林》:作为直接面对学生的老师,对学生阅读写作,有什么建议?
葛亚夫:每本书都是一扇窗,自己打开和别人给你打开,所看到的风景有很大不同。阅读要带上自己的心情,去感,去悟,去自由畅想;而非帶着目标或任务,去记,去背,去归纳总结。阅读就是打开心扉看风景,同一片风景,也会因人、因时而异。哪怕只是会心一笑,抑或怅然若失,不着一字,不言一语,也是阅读的收获,而且是真切属于你自己的宝贵财富。
阅读要读进去,写作则要走出来。面对写作,很多学生都慨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开启胡编乱造的假大空模式。是真没“米”吗?当然不是,满大街都是东奔西走的“米”。要学会向生活挖掘、筛选素材,再根据要求,选择合适的粳米、籼米或糯米下锅。这样的作品才有血有肉、有灵性、有烟火气,才更能打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