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围坐喝茶的深夜,听到这样的笑话:有个茶痴,极讲究喝茶,干脆去山高水洌的地方隐居,他常常浩叹世人不懂品茶。如此,二十年过去了。
有一天,大雪,他煮水泡茶,茶香满室,门外有个樵夫叩门,说:“先生啊!可不可以给我一杯茶喝?”
茶痴大喜,没想到饮茶半世,此日竟碰上闻香而来的知音,立刻奉上素瓯香茗,来人连尽三杯,大呼“好极好极”,几乎到了感激涕零的程度。
茶痴问来人:“你说好极,请说说看,这茶好在哪里?”
樵夫一面喝第四杯,一面手舞足蹈:“太好了,太好了,我剛才快要冻僵了,这茶真好,滚烫滚烫的,一喝下去,人就暖和了。”
因为说的人表演得活灵活现,一桌子的人全笑了,我也笑,不过旋即悲伤。
人方少年时,总有些耽溺于美。喝茶,算是生活美学里的一部分。凡是有条件在喝茶上讲究的人总舍不得不讲究。及至中年,才不免悯然发现,世上还有美以外的东西。
怀不世之绝技,目高于顶,不肯在凡夫俗子身上浪费一丝一毫的美,当然也没什么不对。但肯起身为风雪中行来的人奉上一杯热茶,看着对方由僵冷而舒活起来,岂不更为感人?只是,前者的境界是绝美的艺术,后者大约便是近于宗教的悲悯淑世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