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头

2024-05-10 08:53孙昱莹
小说月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伦巴冰面

苏伦巴根摸了摸渔网,浸过猪血是不一样,厚实、坚硬,如这冬日的北风给人沉甸甸的重感。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他拖着渔网的一端从仓房走出去,外面一片肃穆的落白,屋顶和江河里的水都结成了冰。远处,白雪像一块巨大的补丁,把白碱地干涸的裂纹密密地遮掩住。可以想象,这时辽阔的查干淖尔银光如锦,白茫茫一片。大儿子图日乐已经准备好马拉爬犁,妻子萨仁娜过来帮助爷俩一起,把几十公斤重的渔网抬上爬犁。这渔网,铺展开有近千米,从冰下一端挂在绞盘上,马拉着带动前进,等这渔网在冰面下像玉簪花瓣似的舒展开,才是渔猎的开始。

宾塔在这个冬天满六岁了,他看见阿爸和哥哥准备出发,便也调皮地追出来,刚要说话,被落在院当中雪地上的一群苏雀吸引,忘了要说什么,忙问阿爸:“冬天怎么也有苏雀?怎么这么多苏雀?冬天动物们不是不出窝吗?”苏伦巴根正要走,停下脚步回答宾塔:“北风只冻人,不冻苏雀,它们会吹着响哨掠过一片白碱地,飞过查干淖尔。”

苏伦巴根望向湖的方向,仿佛那里传来了响哨的声音,他摸摸小儿子的头,带着大儿子,还有他们的工具,赶着爬犁向那冰面出发了。他们的马,叫胡其图,意思是有力量,这匹马还年轻,腿粗鬃长,背部宽厚,正是驮力十足的壮年。夏天的时候,姜刺辣、鸡冠花还有萨日朗开满了院子,苏伦巴根会在马厩亲自给胡其图剪鬃,萨仁娜用野麻渗黄波椤树丝编织套垫,在套垫上绣上两片石榴叶,寓意脚力源源不断。车上拉着沉重的渔网和两个捕鱼人,胡其图的脚步欢悦不起来,它不喜欢这种沉稳的气质,白色的哈气从两个向上掀起的鼻孔急促呼出来,表示抗议。苏伦巴根拍拍它,以示安慰,两人一马,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行去。

查干湖蒙语叫查干淖尔。苏伦巴根小时候爱听爷爷讲故事,传说草原上有一位牧羊人迷了路,偶遇一泊神秘的湖水,小羊饮了湖水,生出几百只小白羊,小牛饮了湖水,生出几百头小白牛。那湖水就是查干淖尔,意为白色的圣湖,只有善良的人能看见它。苏伦巴根小时候对此深信不疑,还跑去喝了好几大口,这样长大就能生出几百个儿子,帮父亲捕鱼,帮爷爷补网,帮他自己到山里拾柴火。直到后来发现村里最赖的痞子也能在夏天的时候下湖去抓鱼,他才知道,那就是一处堰塞湖而已,什么人都能看见它。多年以后萨仁娜嫁给了他,他们生了两个男孩,苏伦巴根想,圣湖水还是有用的,只是经过了上千年,也被北风吹老了,不再有那么旺盛的繁殖能力。但两个儿子已是不错,张和宝只有一个女儿。

北风直往人身上钻,冻得父子俩牙齿不停地磕碰着。雪地上留着别人的脚印,看来已经有人比他们还早到。苏伦巴根拍拍胡其图浑厚的背,和它商量再快点走,不然别人都得等他们,要是去晚了,张和宝他们该着急了,保不齐要说咱们老牛拉破车,拖大伙儿后腿。胡其图嗷嗷叫了一嗓子,只是摇了摇尾巴,像是说:“这天气,你快一个试试,你说谁是老牛?”图日乐也心疼马,对苏伦巴根说:“阿爸,要不我下来走,减点重量。”

“别下去,这段路雪厚,乌拉里容易进雪,脚丫热烘烘的,雪进去就化成水,该结冰了,慢就慢,让他们等着吧。”

图日乐不再说什么了,他格外珍爱脚上穿的这双乌拉,那可是用一百多斤鱼换的,珍贵极了。达里巴儿村到了冬天,进山或者捕鱼都得穿乌拉鞋,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天,穿别的能把脚丫子冻透,穿乌拉最保暖。而做这种鞋的铺子只有关皮匠一家。关皮匠祖上姓瓜尔佳,一把手艺是爷爷辈儿传下来的。一块熟好的牛皮被关皮匠挥手裁成形,鞋头处压出十八道褶子,一道不多,一道不少。连上鞋帮,纳上鞋底,塞上乌拉草,鞋帮子周围缝上一圈兔毛,一双乌拉鞋就做好了,一张牛皮只能裁出四五双乌拉。两年前图日乐第一次出门打鱼,苏伦巴根先带他去了关皮匠的铺子,那时作坊里一股难闻的臭味让图日乐差点吐出来,和充满湿气的鱼腥味不同,这是带着炙烤气息的干腥味。关皮匠戴着一条长到拖地的皮围裙,正在熏皮子。熏炉灶里烧的是谷草,谷草烟能给皮鞋染色,皮匠和徒弟双手扯着皮子对准下边的烟囱开熏。谷草烧起来不起火,土槽子把火压死了,于是只冒出烟来,那烟黄蒙蒙的,在皮子底下乱滚。图日乐感到眼前一阵飘飘忽忽,滚滚热浪袭来,跟进了炼丹炉似的。他仿佛听到了那皮肉正吱吱作响,实际上,什么声音也没有。皮匠问苏伦巴根,要几排。苏伦巴根指着车上的一斗粮说,给儿子二排的,自己穿头排。去年冬天用一百五十斤鱼换的粮食,又换了两双鞋。

图日乐乍一听以为他穿的是比父亲差一点的次货,他当然没意见,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春天种地,冬天捕鱼,理应穿好的。回家后母亲告诉他,皮子价位不同,二排最贵,那是牛屁股和脊骨处的皮,头排、三排次之,其他的便宜。圖日乐听了揉揉眼睛,看向那双鞋的时候多了一份亲切。有了第一双乌拉,图日乐觉得他也有了在查干淖尔生活的能力。

爷俩离开家后,宾塔和萨仁娜坐在炕上,萨仁娜缝着衣服。宾塔自己玩了会儿嘎拉哈,没一会儿就无聊起来,他问阿妈:“为啥阿爸每年都只带阿哥去打鱼,咋不带我呢?”萨仁娜和小儿子说:“你黄嘴丫子还没褪干净,没到能上冰的时候。”“黄嘴丫子是啥?”宾塔问。“啥能耐没有的小雏鸟,有黄色的嘴丫,长大后才能没了。”萨仁娜薅断一根线,说道,“等你长大也得跟阿爸还有阿哥去呢。没参加过冬捕的男人不能算男人,找不到媳妇。”

“可是阿哥去了两年了,怎么没见他娶媳妇呢?”

萨仁娜不知道说什么好,想重新穿一段线,心不稳当,费了半天事。如果苏伦巴根是把头,她就不用回答这个问题,还有村里那些碎嘴子有意无意的询问。他本应该是的。在她十八岁那年,苏伦巴根二十岁,是一个壮实的年轻人,所有人都说,他将来会接替他阿爸做渔把头。渔把头的儿子那得有多少上赶子来说媒的呀,萨仁娜听着这话,心里也不着急,她和苏伦巴根从小一起玩到大,她每年夏天都给他缝一个驱蚊的荷包,他手里得有七八个了,他偷偷在查干淖尔圣湖里撒尿时,她还给他放风。但是萨仁娜的父母着急,怕女儿不能嫁给心上人,狠狠心拿出家里唯一一头牛当嫁妆,一早就把婚事定了。他俩成亲后没几年,苏伦巴根的渔把头父亲出了事。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与人喝多了酒独自跑到冰上,醉醺醺地要下网,结果躺在冰面上瞎扑腾了一阵,以为自己在水里游呢,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硬邦邦的了,还保持着游泳的姿态,并且面带微笑。他们这座村子,总共有三股“网伙儿”的,另外两股,都是以家族为团队打鱼,不招外人,唯有苏伦巴根父亲这一伙儿,是散户组成的,谁有能力谁就被大伙儿推为把头。夏天捕鱼好说,冬捕难啊,非得一个有本事的人带着不可。老把头没了,他的儿子和徒弟自然得顶上,吃饭的手艺总是要传承的。苏伦巴根是最被看好的接班人,毕竟是老把头唯一的儿子,从小就跟着父亲一起捕鱼。

可是老把头的传人有两个,一个是儿子,还有一个是徒弟张和宝,谁能当把头,还得比过之后才能决定,才能服众。谁能想到,那个总是阴沉着一张脸的徒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捕鱼的本事却不小。在那场盛大的冬捕比试中,张和宝赢了,成了当之无愧的把头,苏伦巴根只能追随张和宝的队伍,才能有口飯吃。苏伦巴根会输,萨仁娜早有预感,那年宾塔还没有出生。争胜负那天早晨萨仁娜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做了图日乐最喜欢吃的冻豆腐汤。苏伦巴根说冻豆腐等打到鱼回来再炖更好。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系着鞋带,蹲在门口摆弄了好半天,一双乌拉的鞋带却怎么也系不上,还是萨仁娜弯下腰去帮他系好的。

“没事的。”苏伦巴根对妻子说,又好像在对自己说。

“不要想太多,和平常一样。”萨仁娜忍不住叮嘱,她对他的状态有点担心,公公刚去世,丈夫还没有从沉痛中缓过神来。但是把头的名号,在他们年少时,他就志在必得,自然也不会让给别人。

“放心吧,我会带头鱼回来。”他捏了捏妻子短褂衫下露出的腰间软肉。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吃到冻豆腐炖鲜鱼,萨仁娜讲着查干淖尔的神话故事在炕头把图日乐哄睡。苏伦巴根回来得很晚,回来后什么也不说,直接钻进炕尾的被窝里,她就懂了,于是便什么也不问。萨仁娜给图日乐窝好被脚,也挤到炕尾。那里温度稍低,苏伦巴根的身体也包裹着寒气,仿佛什么东西轻而易举地碎裂,男人一转身,带着一股冷意压上来,她身上的热气都被吸了过去,一夜的不安此刻骤然放大,让她下意识地抓着他的手臂,不自觉地颤抖着。男人冷硬的身躯在上方猛地一震,然后她听见他正低声啜泣。

没多久,那场比试的场面就在村里传遍了。冬捕首要的是找到鱼群,对于领头之人,识冰的本领很重要。鱼在冰下是成群聚集的,有鱼的冰面和没有鱼的冰面是不同的。普通人放眼望去,湖面净白一片,哪里分得清哪块冰是哪块呢,可当把头的却要能看出其中细微的差别。有鱼群的冰面下,水是流动的,冰面上的雪便起鼓,颜色比别处略暗。苏伦巴根和张和宝都能看出异常的冰面。但这还不够,鱼游得快,等见到鱼群时再凿冰,凿完了,鱼也早游走了。所以更重要的是听冰。冰下是有声音的,高手能通过细微的水流声,判断鱼的游向,找到落网点,那才是真本事。苏伦巴根输在听冰上。他太着急了,当看到冰面变暗,心知鱼群就在脚下,再看张和宝的目光也聚焦在同一处,他便来不及听声,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伙人凿开了。而比他大几岁的张和宝,是闯关东过来的,在查干淖尔扎了根,跟随老把头学习多年,心态沉稳,他不急着当即凿冰,而是趴在冰面上听声,随即带人去了下游。上游的鱼听到了冰层顶端苏伦巴根的嘈杂声,惊恐地游往下游,结果被张和宝堵个正着,全进了人家的网里。足足十万斤的鱼,苏伦巴根输得很彻底。

苏伦巴根那晚抱着妻子说,他后悔在不懂事的年纪往查干淖尔里撒了尿,圣湖是不允许这种不洁行为的,猎人的牲口都不许在湖里撒尿,何况是人。萨仁娜像哄图日乐一样轻拍他的后背说:“没关系,你可以重新来的。”这样的安慰从第一年到第二年,年头久了,萨仁娜也就不再说了,二把头也没什么,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的。

今天是苏伦巴根当二把头的第十五个年头。他和往年一样,做最累最辛苦的差事——撒网,他要指挥图日乐和其他八户的男丁,把那张沉重的网撒到冰窟窿里,然后等待鱼群游进去,再绞网、拉网,这些都是体力活。而张和宝作为把头,只需做一件事,判断哪里有鱼,哪里能下网。

分鱼的时候,张和宝拿走一半。剩下的鱼其他几家分了,苏伦巴根拿得多些,但是与张和宝还是没法比的。这些年,张和宝越来越苛刻,大鱼、好鱼都被他挑走了。

路上安静极了,只有马蹄和车子碾过大地的声响,图日乐望着沉默的父亲,想找点话题,他想到一直以来想和父亲说的事:“阿爸,你现在也能判断鱼的方向了。”

苏伦巴根一愣,看向儿子的目光带着几许茫然:“鱼往哪里游?”

“你听不到吗?”

苏伦巴根咂下嘴,像是刚吃了一碗鲜美的鱼豆腐,回味着什么,回答儿子:“能听到,又听不到。”

马车印留在雪里,带着无言的重量。图日乐琢磨了好一阵,才疑惑道:“阿爸,你每年的判断跟张和宝几乎一样,你怎么能听不到呢?”

“我说不准鱼往哪里游。”

图日乐不再劝,他的父亲对当年的失败在意了十五年。

图日乐心想,父亲应该早点走出来的,可是看他的样子,好像安于如今的状态。如果父亲一直是个二把头,他要怎么娶恩琪儿呢。

恩琪儿是远近最好看的姑娘,她好看,不全在脸上,还在于她是张和宝的女儿,所以,即使脸上有那么一点雀斑,即使个头儿不高,还是比别的姑娘看上去可爱。她全名是张傅琪儿,张和宝在达里巴儿娶了高门富察氏的姑娘做老婆,把妻子的姓加在自己姓后面给女儿起了名,意味着两个家族的结合。但是琪儿不喜欢这个名字,叫着别扭。达里巴儿村在草原边上,有满族人,有汉族人,还有蒙古族人,她的伙伴中有人叫山丹、塔娜,她喜欢这些蒙语名字,于是给自己也起了一个,叫恩琪儿。她觉得这名字好听极了,但是只在玩伴间流传,她不敢让张和宝知道。恩琪儿性格活泼,嘴巴也甜,天生就讨人喜欢。图日乐总是不敢正眼看她,若是眼神撞见了,他就得低下头去,低到尘土里。

恩琪儿却相反,走在路上,遇见图日乐,她会大大方方说“图日乐,你又长高了,我要抬头看你”“图日乐,叫你弟弟去我家吃糖”。这时图日乐虽然欣喜,但不敢表现出来,嗯嗯啊啊地点头,然后闷棍似的走开。他们经常打照面,在不知道第几次的时候,图日乐突然有种感觉,她好像对他有点意思。他起初没那么自信,还觉得自己是白日做梦,可是恩琪儿望他的眼睛又大又圆,像胖头鱼的眼睛,还似笑非笑的,分明晕着一点粉红色的亮光。图日乐不禁心痒起来,这真有趣。她会不会是因为他才给自己起了个蒙古族姑娘的小名?

去年查干淖尔灯节,萨仁娜又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她要趁早刻萝卜灯,怕吵醒宾塔,连走起路来都踮着脚。红萝卜圆滚滚的,表面粗拉,削平首尾切两半,再挖空心,两个灯碗就做好了。她在其中一盏萝卜灯皮上小心翼翼刻上“平安”,另一盏上刻“丰年”。她削了三个萝卜,做成六个灯碗,觉得有点寒酸,但是舍不得萝卜了,做土豆灯就更舍不得,家里土豆比萝卜少。宾塔起床后,围着萝卜灯壳转了好几圈,他迫不及待要去放灯,图日乐不得不陪着他玩一天的羊嘎拉哈和布口袋,即使这样宾塔依然吵吵了四次要点灯。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拖着一串灯往查干淖尔的冰面去了,萨仁娜也赶紧给萝卜灯里添了油料,点亮的灯像夜明珠一样亮,整齐地摆放在一块木板上,图日乐用绳子拉着木板也向着湖面走去。村里的男孩子这一天会提个小扁担,两头挂着水桶,水桶把上系着红绳,这叫“挑福水”,意思是新的一年会幸福。萨仁娜给宾塔也准备了小扁担,只是他嫌那东西沉,提拎两下就扔给母亲,自己一蹦一跳跟着哥哥,在雪地里雀跃地跑跳。苏伦巴根没有去,放灯这种事,女人和孩子们去就好了。他更想一个人抽一袋烟,安静一会儿。

在快靠近查干淖尔的村路上,已经有人摆起灯来,沿途有好多人家在放灯。萨仁娜家只有六盏,她和图日乐说:“我们放到河边去。”靠近岸边的冰面上堆放起干柴,只等节庆冰灯摆好阵就点燃。他们这一股捕鱼的渔民,每年都摆个九曲灯阵,由把头带人摆放和点燃,是冰灯会的第一个仪式。等张和宝点了灯,其他家也就可以把自己带的灯放入冰场。萨仁娜带了六盏灯,是六六大顺的意思。等待的时候,图日乐看到了恩琪儿。她穿一身红艳艳的花袄,披着羊皮斗篷,几个戴狗皮帽子的青年正围着她逗乐,她指着其中一个人的帽子咯咯地笑,这时她也看见了图日乐,图日乐赶紧摘掉自己的狗皮帽子,仿佛那让他变得傻乎乎的。刚开始没什么感觉,不一会儿寒风一吹,耳朵便冻红了。萨仁娜提醒儿子,把帽子戴上,图日乐却固执地不肯。虽然母亲也为了御寒戴着那种帽子,可恩琪儿没有呀,她那件斗篷上连着一个毛茸茸的帽子呢,好看极了。

张和宝命人摆下第一个灯阵,九曲是指天上九个星宿,摆下九曲灯阵是消灾解惑的寓意。第一个灯阵摆好后,张和宝亲自点燃篝火,意味着好运开始,各家都能下来摆灯祈福了。篝火一座座点燃,火光把河边照得透亮,就在那有些耀眼的光芒里,恩琪儿对着图日乐笑了笑。那笑,像一条大马哈鱼一样耀眼,让图日乐又是一阵眩晕。

直到萨仁娜叫他去摆灯,图日乐才回过神来。这时宾塔已经跑入河道,和别的小孩子一起去放灯了。

“你再看,那也不是你的姑娘。”萨仁娜提醒儿子。

“我没看。”图日乐狡辩道,但他反而默认了母亲说得对。

恩琪儿和同伴们进了河道,她一手拿着一盏灯,在每个她经过的年轻男孩身边转一圈,冰面很滑,她走得那么轻盈。

图日乐想,她肯定是一个什么鱼精。

其实,萨仁娜那天对儿子说完话就后悔了,她怎么能在灯节的时候让孩子感到丧气呢。图日乐长大了,他要喜欢谁,自己应该有主意,即便是张和宝的女儿,又能怎样,要论门第,他爷爷是张和宝的师父。要说恩怨,那是父辈的事,倘若当年苏伦巴根赢了,那输家就是张和宝,他们两家总要有个输赢的。萨仁娜想了整整一晚上,哄宾塔睡觉的时候也在分神,以至于宾塔已经睡着了,她还在不停拍着他的胸脯。

萨仁娜没想到,第二天,她心里念叨的那个姑娘居然来找她了,手里还拿着一张大马哈鱼皮。

“婶子。”恩琪儿一进屋就甜甜地叫了一声,让萨仁娜一愣,她起初还以为小姑娘是来找儿子的,连图日乐也这么以为,紧张得耳根红红的。可恩琪儿把那张上好的鱼皮往桌子上一放,就娇声细语地对萨仁娜央求,要她教自己做一顶鱼皮帽子。

“昨天灯节,山丹戴了顶马哈鱼皮做的帽子,帽穗儿带一排小铃铛,真好看呀,我也想要。”恩琪儿用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萨仁娜,让她怪不好意思的。老实讲,这要是平时,她可不想跟张家有太多往来,当年的“把头之争”人尽皆知,她见到张家人总觉得不好意思似的。可如今眼前的姑娘,是儿子的心上人,态度又诚恳,她倒是没有理由拒绝。

她当然会做鱼皮帽子,而且这么一大张鱼皮,做三顶帽子都够了,余下的部分她可以给图日乐和宾塔也做一顶。想到这里,萨仁娜便点头答应了。她瞅了一眼大儿子,见他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时不时偷瞄一眼姑娘,心里默默叹口气。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老实,怎么追得上那俏皮的姑娘呢。

萨仁娜低头仔细瞧那鱼皮,那鱼皮剥下来有一段时日了,已经完全晒干,柔软光亮,纹理细致优美。原身应该是一条几十斤重的大鱼,把头家手里的存货真是好。萨仁娜手摸那鱼皮,禁不住在心里感叹。她让恩琪儿在一旁描述,画了一张帽子的草图,恩琪儿连连点头。宾塔这时过来找大哥玩,图日乐没有像往常那样陪弟弟,而是让他安静地睡会儿。

“我才睡醒啊。”宾塔不满地嘟囔。他看向恩琪儿多了一分好奇,天真地说道:“姐姐真好看。”恩琪儿又咯咯地笑,说:“宾塔你也好看。”宾塔听了美滋滋地转圈。萨仁娜又瞄了一眼大儿子,心想,这木头还不如小儿子会说话。

鱼皮刚剥下来的时候是脆弱的,熟好后变得结实坚韧,缝制鱼皮一定要谨慎耐心,第一针下去什么样,接下来的针脚都要一致。萨仁娜拿着针跟恩琪儿比画着,恩琪儿很认真地在听,女人们很快陷入女红的乐趣中去。图日乐跑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抱着一大把柴火,兜里鼓鼓囊囊,他把屋子里的火烧得很旺盛,火炉子跟他的耳尖一样滚烫。

恩琪儿手边突然多了一个冻梨,她讶然地看着少言寡语的少年下颌紧绷,把梨往她手里塞了一下,就仓促地转过头去,微红的耳尖暴露了他的情绪。恩琪儿错愕了一瞬,咬了一口梨子,软糯多汁,她故意凑到图日乐耳边,低声说“真甜”。

图日乐胸腔被突然传来的声音狠狠撞了一下,他一回头,便撞上一双含着细碎星辰的眸子,像是宣告什么,又像在暗示。

“你笑起来也甜。”图日乐轻声说。

恩琪儿发出一声轻笑,然后偷偷捂着嘴看了一眼萨仁娜,见她没有抬头,仿佛没听见他们的低语,便继续吧嗒着嘴啃梨,只用眼神说话。

萨仁娜拿着针尖的手微微抖着,她要假装毫不在意,心里却是波澜起伏,她的大儿子,竟已陷得这么深吗?虽然她早上还决意放平心态,顺其自然,可真看到两个年轻人越走越近,她又紧张起来。

鱼皮帽子缝制了三四天才完成,这期间恩琪儿天天往萨仁娜这里跑,有时候给她帶些小鱼干,给宾塔带冰糖山楂,直到最后一天,她给图日乐带来一条蓝布围脖。萨仁娜惊喜地以为,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图日乐却没有露出高兴的神情,他见过这个样式的围脖出现在别的男孩脖子上,他想问她,她是给每个熟悉的男孩子都送了围脖吗?望着姑娘渴望表扬的小脸,他到底没有说出口,只是木讷地说了声“谢谢”。

萨仁娜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呢。

“千层网下过,网网还有鱼。”苏伦巴根唱着歌,白色的哈气从他嘴里冒出来,图日乐默默听着父亲唱歌。那些歌他的耳朵早已都听出了茧子,但是在雪原之上,父亲的歌声带着阵阵回响,听着真是震撼。

冰面旁的空地上,张和宝已经到了,谁也说不上他是啥时候出发的,他年年第一个到,总是如此。苏伦巴根和张和宝对了一个眼神,算打招呼,他们俩之间,除了捕鱼,几乎不说话,也没什么私交。那场决定把头的比试,像一堵墙一样把两人的关系隔在了两端。湖边摆放着一张供桌,父子俩把载着渔网的马车拉到跟前,张和宝点燃年息香,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图日乐明白那是祭网,求这渔网让他们多捕大鱼,他跟着父亲也拜了拜。陆续来的捕鱼人也都一一点香祭网,然后端起张和宝准备的酒碗,一饮而尽。

“上冰!”张和宝大喝一声。

“上冰喽。”人群沸腾起来。张和宝走在前面,苏伦巴根与他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在后面跟着,其他人则跟在他俩后面。图日乐仔细观察着张和宝与父亲,发现他们看的位置都是相同的,摇头的位置也一致。张和宝一回头,和他的视线相对。

“图日乐,你上前面看。”张和宝招手叫他。

图日乐一愣,望向苏伦巴根,父亲也一副诧异的表情。但很快,苏伦巴根似乎明白了什么,挥手示意儿子往前。图日乐有点不敢相信,走路小心翼翼起来,仿佛脚下的冰纤尘不染。

但是他也心知他这样走在前面是徒劳的,除了留下一排肮脏的脚印,听得冰面簌簌的响动,他什么也看不见。而身后的两个人,似乎已经找准了鱼群的位置了。

“看鱼花,在那儿呢。”他听见张和宝对苏伦巴根说。

“新的,是那兒。”苏伦巴根答道。

图日乐什么也没看见,他低着头往前走,却错过了鱼在水底吐的鱼花,而仅仅从冰面上的颜色,看微微鼓起的雪花,现任把头和前任把头的儿子,就能看出鱼群的位置。两人几乎是同时趴下来听冰,贴在冰面上的呼吸远远看去连频率都是一致的。

“凿冰吧,就在这儿了。”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了然,张和宝便下了令。

这边冰钻子凿眼,那边卸网、固定马轮,寒风呼啸着跑过空旷的湖面,像硬刀一样削向他们,人和马都没有躲,也无处可躲,人打好两排冰眼,让网在冰下穿过。马尥着蹄等待,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它便铆足干劲拉绞盘,待网逐渐聚拢到网口,再奋力那么一拉。这一网,沉甸甸的,果然有货,十来个人一起拉网,估摸着得有个几千斤。可是越来越不对劲,网太沉了,沉到无论人和马怎么使劲,都拽不动。“坏了,”张和宝说,“网卡在冰下了。”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但是一旦出了,就得有人下冰去摘网,这是一件有风险的事,冰层有两米厚,冰下的网有几百米长,三面朝水,一面朝天,人在水下失温就再也上不来了。怎么办?没人说话,张和宝也没有说话。

图日乐看见父亲和把头两人都沉默着。父亲看着脚下的冰层,而张和宝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似乎是不经意,又似乎是有话要说。图日乐在这张线条硬朗的脸上看到另一张相貌相似的脸孔,恩琪儿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自去年在他家做了鱼皮帽子,恩琪儿又来了几次,有时向萨仁娜讨教制衣,有时学做腌菜,她好像总能找到理由。而萨仁娜的态度也从最初的热情慢慢冷了下来,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转变,却知道自己越发坚定恩琪儿是喜欢他的。虽然他们之间的交谈总是无关风月,虽然她也对别人笑,但图日乐就是有那样的感觉,他甚至在送走恩琪儿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忽视母亲的叹息声。图日乐猜测着刚才张和宝让他走在前面的用意,显然是要培养他接班。那么这一眼就颇有深意,或许张和宝在心里已经默认了他和恩琪儿,下一步就是找个理由把女儿嫁给他呢。图日乐看向自己那双二排的乌拉鞋,那鞋这会儿被冰面的反光照得锃亮。

图日乐自告奋勇地说:“我水性好,我下去摘挂子。”

苏伦巴根猛地瞪了他一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不行,你太嫩了。”他看向张和宝,坚硬的脸上带了一点乞求的意味。

其他人却没有看清苏伦巴根的神情,纷纷鼓起掌来。“图日乐好样的。”“不愧是苏伦巴根的儿子。”

张和宝像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他看看苏伦巴根,再看向图日乐,只缓缓说了句“好样的”。

这时图日乐心里腾起一朵云,架着他对恩琪儿的爱意,让他飘飘然了。苏伦巴根脸色铁青,他冷着脸把儿子扒拉到一边,又一次说:“你不行,太嫩了,我来吧。”

图日乐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即将成为英雄这件事就被父亲压了下去。苏伦巴根安排几个年轻人在洞口边做准备,自己顺着水流的方向找到一处冰面,开始凿冰。

“阿爸,我在冰水里游过泳,我没事的。”图日乐抗议道。

“你在下游接应,万一我在这儿出不来,你就在那儿等我。”

张和宝也指挥其他人分别在几个点面凿了洞口。

做好准备,苏伦巴根脱去棉袄,寒风让他打了一个冷战,但是他咬咬牙,开始活动筋骨,不停地深呼吸。准备活动完成,他撩起冰水往身上浇,其他人也帮着他浇,适应以后,他缓缓进入冰水里,直到下沉。

很快,苏伦巴根在下一个冰口探出头来换气。

人们赶紧问:“怎么样?”

“还没看见网挂在哪里,再下去。”苏伦巴根呼出一股股白气,声音都是颤抖的。他深深吸气,眼睛鼓胀着,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又沉进冰里,他的身影在冰下一晃便不见了。这次时间更久了一点,但苏伦巴根还是出现在了冰口。

“看……看见了,再有一次就能摘下来。”

苏伦巴根喘着粗气说道。人们明显感到他的声音虚弱了很多,颤抖得也更厉害,这状态不太对头,张和宝也皱紧了眉头,有人开始劝他算了,上来吧。但是苏伦巴根像是没有听见,他没有继续泡在冰水里,只是短暂地换了换气,便第三次沉入水中,这一次他又是半天没有出来,水面也没有咕哝的水泡。

人们开始说:“坏了,坏了,八成抽筋了。”图日乐所在的洞口有点远,那里没有任何响动。他看到另一边人们的异动,虽然人群乱糟糟听不太清说了什么,但见那些紧张的表情也知道事情不妙,他攥紧手心,脸色越发苍白,呼吸变得急促紊乱。冰面的平静让他的一颗心越来越沉,正想去别的洞口看看,张和宝冲他大喝一声:“守好你的位置!”

图日乐咒骂了一句,那可是他阿爸,他管不了那么多,就在他想冲出去的时候,他脚下的冰面有了一点震动,水哗啦啦地响,苏伦巴根的头露出来了,吐了一口气,他脸色紫青发亮,像地里成熟的野果,闪着幽光。与此同时,另一头有人喊:“网动了,挂子摘了。”

图日乐松了一口气,赶忙上前去拉父亲,但是父亲似乎冻僵了,虽然嘴里换着气,却没有伸手。然后图日乐看着父亲像一截木桩一样笔直地下沉,脑袋一下子没入水中。

“快来人啊!”图日乐一边大喊,一边脱掉外衣,跳下冰水里。那水真是冷啊,就是一瞬间,他感到五脏六腑都要结成冰了。他钻向水下,锥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盘上身体,图日乐的牙齿无法控制地上下哆嗦,咬到了舌尖,疼痛让他回过来一点意识,他看到父亲正在向下沉,于是憋住一口气,猛地向前扎去,双手托举起父亲的身体,向上浮起。好在苏伦巴根没有任何挣扎,整个过程很顺利,图日乐的头露出水面后,众人合力把爷俩拉出来,用棉袄裹着,张和宝给他们狠狠灌下几口白酒。那酒是凉的,但入腹后很快升起一股热辣,图日乐缓过来了,苏伦巴根却是迷迷糊糊的,说不出话。半晌,他打了一个嗝。张和宝松了一口气,没事了,人回来了,便指挥人用雪给苏伦巴根擦拭身体,再换身衣服。

父子俩换了衣服坐回马车上,图日乐一阵后怕,刚才短短的一瞬,让他感受了死亡的恐怖,他根本不敢去想,如果一开始是他自己下水,在找到挂子之前,他能撑多久。

“准备收网喽——”

“准备收网喽——”

沉甸甸的渔网,被人和马合力拉上来,里面黑压压的都是活蹦乱跳的肥鱼。伙计用鱼叉往上一扬,大鱼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转、扭动着,银鳞跳跃,最后结实地落在白雪覆盖的冰面上,形成山形的鱼垛。

苏伦巴根从冰水里被捞出来,就被人灌了加有姜片的酒,这样人便能缓过劲来。谁都知道,摘挂子是个危险的活,從前总有人下去以后就只给这世上留下一件棉袄。苏伦巴根算是幸运,没有死在冰下,但是他的脚冻坏了,黑紫黑紫的,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把冰面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大肥鱼装车……

好马胡其图往回走时,拖着一百条大鱼和苏伦巴根,他们来的时候沉重地前行,回去的时候也一样。那张浸过血的渔网被留下来,人们还得继续开网。苏伦巴根这次立了功,头鱼给了他们父子。头鱼即是头筹,寓意吉祥好运,往年都归把头,能卖上一个很高的价位。这是苏伦巴根十几年来第一次得到头鱼,大伙儿说他的好运还在后头呢。

雪花就是这时候飘起来的,起初不大,父子俩走了一会儿便满山野都卷起白色的雪烟,让人睁不开眼。他们一路什么话也没说,没话啊,生死面前,其他东西都跟这雪花一样太轻了。那条头鱼和其他鱼分开,被一块红布包裹着,那一点红色,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格外刺目。

对面起了更浓厚的雪雾,苏伦巴根隐隐觉得不安。待到马在雪地上奔跑的清脆声音越来越清晰,他更确信那不是普通的雪雾,而是无数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的雪花。有一支马队正朝着他们而来。

“可千万别是响马。”苏伦巴根说。他很虚弱,声音颤抖,已经僵直的脖子此刻更加僵硬。

图日乐握紧了马鞭。那一刻,他脑子里全是恩琪儿那丫头。如果在这儿死了,恩琪儿就要成寡妇了。这么想完他又觉得可笑,他是她什么人,连未婚夫都不算。转而,母亲的话在耳边清晰起来:“这个姑娘,你守不住她。”

在图日乐神游的时候,马队来到了父子俩跟前。苏伦巴根不幸言中,来的是响马——劫道的土匪。苏伦巴根心凉了半截,他不知道对面是哪个绺子的,可能是杀人不眨眼的马贼,也可能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前者他们小命不保,后者最多就是失去这一马车鱼,也是失去半条命。

“什么蔓?”为首的土匪黑脸膛,膀大腰圆,象征性地说了句行话,问他们是干啥的,其实这哪还用问,一马车鱼,咋看都是捕鱼的。但是道上规矩都得盘盘道,万一是熟绺子,不好意思下手。但看他死死盯着那车鱼的样子,像是不会讲什么江湖道义,就算苏伦巴根是亲戚,那车鱼也是他的了。大雪天的,都饿急了眼,身后跟着的土匪脸露笑意,好像他们今天出来挨冻是值当了。

图日乐哪见过这阵仗,腿哆嗦着,从马车上下来,直接一屁墩坐进了雪堆里。

“江边拉鱼的。”苏伦巴根用颤抖的声音回了一句,此时他强迫自己镇静,就像在那冰冷的湖水中一样。

为首的黑脸汉冷漠地说:“对不住了,兄弟,这车上的东西归爷了,劳烦你挪个步吧。”

苏伦巴根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打算要命,那就是讲点道义的土匪,还有余地。他本就冻得牙根直打架,颤声说:“好汉,我们是小股子,爷俩拿命换的鱼,这车鱼就是我们的命,但是我们懂规矩,一人一半,你看中不?”

土匪群里发出几声嘲笑。

“谁不是拿命换钱。今儿你们倒霉,大冬天的,我们兄弟也等米下锅。看你车上这鱼不少,你是把头吧,把头不差钱,给你留下口粮,其他拿走了。”

图日乐一听“把头”两个字,气血冲头,僵直着站起身:“把头你找张和宝,我阿爸不是啥把头,他下冰摘挂子才多分了点,差点死在冰里头。”

黑脸汉一听这话,眉头一皱,他审视着苏伦巴根,见他半躺着、瘫着,脸色发紫,看来所言不假。他下马走到跟前,图日乐问他想干啥,他把人往旁边一推,掀开盖住苏伦巴根的棉被,看到那双黢黑黢黑的脚,像冻烂的茄子。

黑脸汉略一沉思,打了个揖:“既然摘挂子都能留下一条性命,你也是个人物,这样吧,天寒地冻的,大伙儿也不能白走一趟,我就拿走一半。”底下人听头领这么说了,只好不情不愿地上前搬鱼,多么肥的鱼啊。

那领头黑脸汉转眼看到了车上显眼的红布包裹,就要取过来看。图日乐却是眼疾手快,紧紧抱着那包裹,他脸色煞白,身体不停地颤抖,任谁都看得出这小子吓得不轻,眼里却对这个包裹充满了执着。

“这里面是什么宝贝?”土匪们眼里冒着金光,确定里面肯定有金银财宝。图日乐身上很快挨了两下,被人死死压住,膝盖和脸颊都深深陷入雪里。

苏伦巴根心头猛地一跳,赶紧说:“好汉住手,不要伤了孩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一条鱼而已,您都拿去。”头领抢过那沉重的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一条鱼,却又不是这车里最大的,瞬时明白过来。“这是头鱼?”

图日乐被人挟持,还在呜呜地挣扎。苏伦巴根心痛极了,连连作揖:“是头鱼,头鱼是吉祥的象征,见了血怕是该不吉了,我儿不懂事,您放过他。”

土匪们听是头鱼,高兴得很,这是讨了个好彩头啊。

那头领却脸色一沉,他看了看头鱼,又瞅瞅苏伦巴根,后者直勾勾地盯着那鱼,眼神里没有贪婪,没有不舍,平稳的呼吸让人感觉那东西仿佛与他无关。

“见头鱼便是吉,抢来的怕生祸端,我们走吧。”头领望着苏伦巴根,缓缓说道。他说完上马,带着一队人和半车鱼,扬长而去。

等那伙人走远,四周回归安静,图日乐终于长舒一口气,他们捡回一条命。继而又有一股不平涌上心头,平白被抢走了一半的鱼,还差点被拿走头鱼。苏伦巴根却说:“这是好事,破财消灾。”

“阿爸,他们会去劫张和宝吗?”

“他们不敢,那边人多。咱们回吧,你阿妈和阿弟还在家等着。”

他们再度出发,两人一马,行进在无法分辨宽窄的路上。雪花簌簌飘落,把马车上的人和鱼都覆盖了,与天地融为一体,一抹红色在苍茫大地之上,扎眼而炫目。苏伦巴根用手拂去嘴边的雪花,轻声哼起了歌。

“查干淖尔哟,查干淖尔哟——”歌声很快消失在一片白色之中。

原刊责编    卢一萍

【作者简介】孙昱莹,生于1987年,东北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吉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山野悠悠》《遥遥草原梦》《百合花事》、散文集《青青马莲草》。曾获公木文学奖、君子兰文艺奖、长春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吉林长春。

猜你喜欢
伦巴冰面
冰面下
冰面上
在天然冰面上滑行
机械舞者
冰面精灵
不要在危险的冰面上玩耍
冰面上的魔幻之车——Zamboni
论伦巴舞的美学要素和审美价值的关系
从人体力学分析恰恰舞与伦巴舞之间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