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高原(散文)

2024-05-10 15:27梅国建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高原旅客火车

作者简介:梅国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供职于昆明局集团公司融媒体中心。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大量作品被《读者》《小品文选刊》《特别关注》等报刊转载。著有长篇小说《彼岸花开》《碎玉河》、长篇历史文化随笔《滇越米轨印迹》。

在很多年的时间里,我曾走过一座高原。这座高原上,钢铁纵横交织。那些钢铁连接起来,就像大地的血脉,把深山峡谷和一个个高原乡镇、城市联系在一起。在我行走的这些年月,陪伴我的,是春风、夏雨、秋霜和冬雪。

写这篇文章的起因,是前些日子的一个雨夜,我坐在火车上,火车经过苦拉山的隘口时,一个人站在铁路边,面向火车开来的方向,手里举着黄色的旗子。在秋雨给高原带来的一场接一场寒凉中,他不知站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我邻座的旅客也很好奇,不知他为什么要站在那里。

我解开了大家心中的疑惑。在火车经过这里之前,他已经带着望远镜在雨里走了一个长长的来回,确定山坡上没有石头滚落,确定铁路线没有被积水淹没,确定火车可以安全通行,才告诉司机可以通过这里。那面黄色的旗子,提示司机按规定的限制速度慢行。他身后有一间小小的简易的房屋,每年雨季防洪期,他和同事就轮流住在这里。当火车开过后,他和那间小小的房子,会重新沉入无边的黑暗与孤寂中,而他,就成为方圆数十里大山中唯一的人。小小的房子,不单是宿舍,也是抵挡野兽和风雨、寒气的壁垒。

于是,大家希望我讲一讲平日里在火车站和火车上看不到的事儿。我自然很乐意。于是,我想起了这些年走过云贵高原时和铁路人有关的记忆。

有一个姑娘,叫张艳华,2013年被评为“全国最美青工”。每个姑娘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美,而她的美,还在于敬业与奉献。

那几年,她伸出手来的时候,两手几乎没有掌纹。这事儿,她不敢告诉父母,因为她的掌纹原本是有清晰纹路的。可是,她和同事每天都要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训练,然后爬上铁路线上方六米的高空,两手抓住一根细细的承力索,脚踩着如同钢丝般的铁路供电接触网线行走,检修每一个接头、每一处配件。只有铁路接触网高达27.5千伏的电压传输顺畅,火车才能获得开行的能量。她们这个工种,叫铁路接触网工。我看过她和同事工作的情景,六米高空,如履平地。她告诉我,高空作业除了必须站稳抓牢,按规定佩戴好防护装备也很重要。而站稳抓牢的前提,是每天的体能训练。要练到什么程度呢?至少能徒手用钳子把筷子粗的八号铁丝像切菜一样在一分钟内剪断成数十截。现在,她的工作由更年轻的同事接续,她负责带教和管理工作。

她最初也是由师父带教出来的。她的师父叫代云华,2018年被评为“最美铁路人”。有一年,云南大理与四川会理间发生地震,山上不断滚落巨大的石块,砸坏了成昆铁路上的接触网。我去了那里,看到滚落的最大一块石头重达11吨。余震还在不断发生,抢修工作困难且危险。但是,要在最短时间内把救灾物资运进灾区,铁路是最快也是运量最大的。所以,必须用最短的时间抢修铁路。而代云华,就站在由同事推着的在钢轨上行进的梯车平台上,冒着余震中被落石击伤的危险,和同事用最短的时间抢修铁路接触网。除危急时刻冲锋在前勇挑重担外,他还有许多让人吃惊的工作业绩和创新成果。

狭窄曲折的山路,有的人从年轻时走起,走过了长长的余生。这个人,叫朗懿。他和妻子陈德芬的工种,都是隧道通风工。

南昆铁路曾被称为“中国最大扶贫项目”,连通许多高原深山的革命老区,运出深山里的矿产支援城市建设,运进深山外的物资满足人民群众生产生活所需,也让沿线山区的人们能够顺畅出行。在一个叫家竹箐的地方,大山连绵起伏,只有在山里打通一个长达五公里的隧道,火车才能通行。而家竹箐隧道,因山中富含煤层,瓦斯浓度极高。修建南昆铁路时,朗懿和陈德芬就与同事在瓦斯涌出量多达每小时349立方米的高危环境中,打通了隧道。而后,他们夫妇便留在这里,时刻观察隧道通风机的电压电流数值。火车通过前,他们要走过这条狭窄曲折的山路,监测隧道里的瓦斯浓度,启动通风按钮。直到隧道里的瓦斯被吹散,浓度降到允许火车通过的数值,才能通知司机通过。这一坚守,就是数十年。朗懿因病去世后,陈德芬依旧留在这里,和其他同事轮流给隧道通风。她在丈夫走过的这条山路上,走出了数以万计的火车安全通行成绩。

大理至丽江铁路修建时,我顺着这条当时还没开通的铁路采风,到达横断山脉南端滇西地区一个叫鹤庆的地方。这里是古代的茶马古道重镇,馬帮驮运物资翻山越岭往来贸易,修建城楼时,有白鹤云集翱翔,故而得名。在铁路建筑工地上,车间党总支书记告诉我,有一名职工,在深山里和同事一连施工数月,有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他母亲在医院处于弥留之际的电话,却因为山路遥遥不能及时赶回去。那时候,还没有移动互联网,而且大山里手机信号飘忽不定、时断时续。

他发现那名职工去工地附近的村里买了一瓶白酒,神情低落地往山上走去。他便悄悄跟了上去,问清情况后,说:“本来不允许职工喝酒,今晚破一次例,你喝吧!”话一说出,两人便抱头痛哭起来。

而今,昆明和大理、丽江之间,每天开行的火车数量巨大,光客运列车每天就开行76个车次,不到十分钟,火车票就通过互联网售完。每天进入大理和丽江的旅客,源源不断、接踵摩肩。节假日里,人最多时,每天到大理或丽江的旅客数量就高达30多万。这名职工,说他母亲没能看到今天铁路的发展,但他会把这些消息带到母亲的坟前。

我还去过一个叫诸葛城的车站,站线一半设在隧道内,一半设在两个隧道之间的铁路桥上。据说,三国时期,诸葛亮率军南征,因行军困难,曾驻扎于此。车站只有三名职工,每人值班十天,如此轮换。火车通过前,他们要检查铁路线路和开放信号,保证火车安全通行。没去过的人,很难想象这里有多么孤寂。他们曾经带来一条狗,希望能让每个人的十天里都有个伴,可不到半个月,那条狗便跑了,它也许是忍受不了这里的孤单和无聊。他们要回数十公里甚至数百公里外的家时,需要乘坐一趟临时停车的火车,如果列车满员,为了不挤占旅客的座位,便站在车厢连接的地方。乘坐火车时,如果看到车厢连接处有人穿着工装或日常的服饰,有可能就是他们。

昆明经玉溪、建水、蒙自到河口的昆玉河铁路,已经成为一条旅游热线,每天旅客络绎不绝。全国各地的旅客,一路游览滇南地区的旅游景区后,还可以出国到越南旅游。昆玉河铁路经过的滇南地区,地处热带亚热带,山峦纵横,山地、峡谷、盆地交错分布,地形地势复杂,属中国大陆地壳构造运动最强烈的地区。一半以上的昆玉河铁路,不是铺设在桥梁上,就是穿行在隧道中。

其间,有一座长七公里多的太阳寨隧道。施工时,隧道内最高气温达43摄氏度,最高湿度达98%。由于高温高湿,施工人员施工两小时就会感到体力不支,要休息半小时才能继续施工。工程进展最难的时候,上百人同时作业,每天却只能掘进三米左右。

为防止中暑,施工人员作业时都穿着冰背心、戴着冰帽子,但降温效果仍然不明显。后来,施工单位只好购买专门的制冰设备,不断制出冰块送进隧道,搭建“冰屋”或让施工人员拿在手里降温解热,同时采用大型通风机不间断通风,才有了一些降温效果。太阳寨隧道,是在冰块的陪伴下一天天开掘出来的。

中国昆明到老挝万象的中老铁路,我国境内玉溪至磨憨段长507公里,穿过著名的磨盘山、哀牢山和无量山,跨越元江、澜沧江等多条江河,仅这一段就有93座隧道,最长的隧道达17.5公里。隧道施工时,同样离不开冰块。而且,稍不留意,地下的暗河就会喷出汹涌的地下水,或者岩土中喷出有害气体。有一座长15.2公里的甘庄隧道,一天内单个涌水口水量高达3.3万立方米。隧道安全建成,不仅克服了长年高温高湿等恶劣条件带来的困难,还要防范多种突发的危险。

而今,中老铁路的建成运营惠及和造福的,早已不单单是中老两国人民。在客运方面,老挝周边其他国家人民的出行也更加便利。

这些年来,我走过的这座高原,因为铁路的不断通达而日新月异。大山深处的村庄旧貌换新颜,低矮的土筑房屋消失了,一栋栋砖砌的小楼在山野间格外显眼,生产生活物资和各类商品通达互贸,再也不会因山高谷深和冰雪暴雨而阻断。

二十年前,一位走了几天山路才从贵州六盘水坐上火车去上海务工的旅客告诉我,他们那个地方因雨季断道封路,出山或进山都很艰难。前些日子,我在火车上遇到那个地方的人,他们告诉我山里早就通铁路了,而且车站离他们的乡镇不远。

回望过去的二十年,犹如弹指一挥间。仅云贵高原上的云岭大地,不仅普速铁路织成网,就连高速铁路的里程数,也由零增长到千。

许多需要搭乘汽车、农用车、马车,甚至步行的地方,今天已经可以坐着火车风驰电掣地抵达。

而我还是愿意说说这些年来,外地旅客看不到的一些人和故事。当然,这些故事,可能几天几夜也讲不完。

虽然我们平时很难看见他们,可是,他们就这样平凡地守望着,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青丝变白发,青年到暮年。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就在孤寂的深山里,守望着火车南来北往,却只能通过电视看外面广袤的世界。

走进人群里,他们是如此平凡,可是,他们在平凡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要么建设铁路,要么保障火车安全通行,支撑起一座钢铁的高原。

那是我曾經在春风、夏雨、秋霜和冬雪里走过的高原。今天,我不用像以前一样在高原上行走了,坐着钢铁的火车,就可以和千千万万外地来的旅客一道,去看大山深处早已发生巨变的容颜。它们有多美呢?

比如,大理至临沧的铁路开通后,从昆明经大理到临沧,最快只需三个多小时。那里的翁丁,是中国最后一个原始部落。在临沧,不仅可以领略灿烂的当地文化,还可以在澜沧江边看北回归线。

还比如,中老铁路线上一个叫普洱的地方,离普洱火车站三小时车程的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于2023年9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全球首个茶主题世界文化遗产。

如今从昆明去北京,清晨坐上火车,可以当天在北京市区吃上晚饭。这在以前,需要坐三天的火车才能到达。

在云贵高原上,我们这个被称为西南边陲的地方,因为钢铁的延伸,因为一个又一个我们能叫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铁路人,边陲不再是遥远的代名词。

我们的高原,是一座钢铁的高原。它有钢铁的脊梁,钢铁的血脉,还有钢铁连接起来的深深的峡谷和连绵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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