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态

2024-05-10 15:27陈家玉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大哥灯光火车

作者简介:陈家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供职于上海局集团公司蚌埠货运中心。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清明》《散文百家》《安徽文学》《杂文月刊》《中国散文家》《三角洲》《作家天地》等报刊。

艾芹的车停在落客平台。大哥不慌不忙地挪着屁股打开车门。艾芹看着,忍住了笑却没忍住话:“爸,您快点吧,这里不能长时间停车。”

慢腾腾是大哥的风格,人送外号“慢镜头”。早些年,若有人说他慢,他会说“慢工出细活”;京沪高铁开通后,车如飞云,再有人说他慢,他的金句是:“又不是高铁,要多快?”这不,儿媳妇艾芹刚说完,他便说:“你快?可没人坐你的车。”两人都嘿嘿笑了。

大哥拉着行李箱,望着候车楼上的“蚌埠南站”红色大字,仿佛走在自家的瓜田里。

车站,不就是铁道结的瓜吗?

脚下的这片土地,星光铺了一层又一层,瓜结过一茬又一茬,土地越来越肥沃、越来越丰富。京沪高铁开工建设后,大学城、工业园区、住宅小区纷纷借得东风便。于是,全村征地拆迁,村民上楼。从此,大哥的瓜地里长出了钢轨和车站,生长着诗和远方,生长着繁荣和幸福。

曾经的瓜地是大哥的心肝宝贝。他用慢功夫种出的瓜,香飘乡里,顶着“瓜把式”的名头。但是,征地时,大哥第一个签字。大嫂说:“慢镜头快进了?逞能。”大哥说:“你懂啥?是要结大大的瓜嘞。”

征地拆迁,整个村子移进小区,开始了新生。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祖祖辈辈梦想的生活一朝实现。楼有多高?“凑着太阳抽袋烟,扯块白云擦把汗”,年纪大些的人用曾经熟悉的一句打油诗形容。

“住在顶楼21层,怎么上去啊!”大嫂进了电梯,心里直犯嘀咕。大哥摁亮楼层键,眨眼到了21层。电梯门开,头顶的楼道灯就自动亮了。大嫂觉得在楼上走路,像踩着棉花团脚下发飘;没过三天,她就在家待烦了,到高铁园林队打了份零工,用布兜装着午饭,早出晚归。“高铁站像花园一样。”大嫂的锄头就摆在客厅里,雪白的灯光下锄口锃亮。

小区里留守的几乎都是爷爷奶奶辈的人。晴天丽日,他们聚在村民广场的舞台边,抽烟喝茶侃大山,怡然自得。好生奇怪,他们不去老年人活动角。新小区的规划者是有心的,在每幢楼的一楼电梯间都留有老年人活动角,配备棋盘、扑克和桌椅。老人们却说那里不得风不得太阳。他们靠在村民广场的舞台边,像原来倚着麦草垛一样负暄而谈——得劲!老人們远远地望着高铁,感叹铁路的发展,又对高铁充满感激。婺源的油菜花开了,香山的枫叶红了,相邀结伴坐高铁去旅游。“乖乖,太快了。打个盹的工夫就过了济南……”

每当夜深人静,高楼上的大哥感觉有高铁带的风从耳边飞速而过,他心里长了草。大哥远眺着工业园区高楼顶上广告牌的霓虹,近看着车站明亮的灯火,想象着外面的世界,想象着更高的楼,想象着更多彩的光。连续失眠几个晚上后,大哥拉着行李箱踏上了复兴号,来到南方的一个大城市,在建筑工地当了一名架子工,踏上了一座座高楼。

大哥喜欢看城里高楼窗子的灯光。在大哥眼里,那一块块方巾大小的灯光是五颜六色的,不像自己小区的灯光那么单一,城里的灯光是经过精心装饰的。每一束灯光后面都有一扇窗,每一扇窗都有一种风格,一千束灯光就是一千种想法。

大哥被这样的灯光吸引,心里的草不断疯长。他知道,窗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生活,与自己的生活是不一样的,即使是窗里的梦,也多几个花样。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和左邻五大爷的生活是一样的,和右舍四叔的生活是一样的,全村人的生活,就像一个底板复制出来的。尽管上了高楼,而且高铁天天在眼前过,但村里人的脑筋没有变,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白开水,不经调剂出不了味道。大哥要过有味道的生活。

1986年,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那时,大哥每天四肢插在泥里,只为多收个三五斗,一门心思地种地、挣钱、盖新屋。如今,坐上了复兴号的大哥,他的心思,我已经猜不透了。

大哥让儿子陈刚和儿媳艾芹在城里买房,艾芹专门带孩子上学。以前,村里比谁家的房子盖得高;现在,人人比谁的孩子读书好。

大哥说:“年龄大的在家养老,年轻人打工供小孩在城里上学,哪家的日子不鲜乎乎的。”

大哥买了一套音响,吃过晚饭就催着大嫂去小区广场跳广场舞。

小区广场上,橙色灯光下,人影婆娑,似风中杨柳。

高铁,改变了一个地方,改变了一代人。

村里筹建村史馆,推荐大哥执笔撰写村史。大哥去上海参观中共一大会址、四行仓库,到北京观看天安门升旗仪式、瞻仰人民英雄纪念碑……寻根把脉。“水有源,树有根。今天的生活从哪儿来的,不能忘。”他专门辟出《京沪高铁催生新农村》章节,一落笔便小溪出涧,汩汩滔滔……

自从艾芹应聘成了高铁站的保洁工后,她觉得火车就像自家的。

艾芹性格开朗,又能吃苦,每天在站台上干保洁,高铁近在身旁,风一样地来去。

艾芹和火车有缘。22岁那年,艾芹在阜阳站上了一趟绿皮车。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去上海打工。火车成了艾芹的梦想之舟,车轮发出的声音像是给她的心跳打拍子,艾芹的感觉是兴奋和孤单。车到蚌埠站,陈刚上了车,坐在艾芹的斜对面……一年后,陈刚成了艾芹的丈夫。婆家离京沪铁路不远。平房顶上晒谷子的艾芹望着奔跑的火车,随风听到火车“呜——呜——”的鸣叫,艾芹仿佛听到了远方的呼唤。

这趟绿皮车,一年又一年来往于阜阳和上海之间,一批又一批农村人离开家乡,到城市的水泥森林里用汗水浇筑梦想。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他们的双脚已经从泥土中拔出,心儿开始起飞,一条绿线追着刚跨过冬季门槛的风,柔柔地向前……早几年,艾芹的娘家也通了高铁。神州大地上,高铁网纵横交错,象征着中国速度、中国力量。如果说绿皮车代表的是温饱,那么高铁代表的便是安康。

车轮滚滚,慢有慢的情怀,快有快的风采,万里铁道线因之博大而温暖。

绿皮车和高铁,奔跑在艾芹的日子里,厚植着生命的质地。

京沪高铁客流量很大。艾芹干活实在,一天下来,“比收麦子还累”。住到城里后,艾芹一边起早贪黑照顾孩子上学,一边到高铁站上班,“把自己都忙荒了”。丈夫几次劝艾芹别干了,但她下不了决心。艾芹舍不得车站,舍不得火车。火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家庭的命运、村庄的命运,她对火车有种说不出的情感,所以干活格外卖力。

艾芹爱美了,买了上好的护肤品,头发扎成发髻,身穿工作服,端庄美丽。丈夫说她臭美,她俏皮地说:“那当然,要和高铁般配嘛。”

小区东北角有口建高铁取土而成的水塘,静波凝碧,一只红蜻蜓像投在水里的一片云悬停着,它在测试风的力度和方向,倏尔箭一般射向高铁方向;水蚂蚱半截牙签般的身子浮在水面,细长腿一划,弄碎了日影;蜗牛吸在剑叶草的背上,离地二十多厘米,它负着重重的壳,攀上了一生最大的高度……

这里原来是一片旱地,夏季收小麦、油菜,秋季收豆子、玉米。大哥承包的一亩三分地就在塘的南半部,他曾经为之磨光一把把锄头,曾经为之一次次绽开丰收的笑容。

大哥说,因为这口塘,这里来了很多动物。

京沪高铁下一派新生态,自然和谐,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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