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晋时期,汉匈民族关系经历了曲折的演变。晋末爆发的八王之乱是汉匈民族关系转折的一个重要节点,西晋朝廷的精锐军事力量在内乱中被消耗殆尽,匈奴开始成规模地公然进攻中原地区,以独立的少数民族武装身份投身于最高权力的争夺。匈奴首领刘渊试图构建以匈奴为主导的新秩序,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民族矛盾,但随后残酷的政权战争却进一步加深了汉匈之间的民族隔阂,对中国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键词】西晋;匈奴;汉匈关系
【中图分类号】K237.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8-0004-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8.001
元康元年(291年),八王乱起。作为汉族政治势力的重要代表,当时洛阳周边的三位司马氏藩王皆不堪大用,早早地在战乱中落幕。值得注意的是早在元康初年,三王之一的赵王司马伦就因“刑赏失中,氐、羌反叛,征还京师。”[1]京师位于河洛地区,是西晋宫廷斗争的集中点,赵王伦犹如一颗导火索,连接着河洛的西晋朝廷与关中的诸少数民族。尽管民族问题已经隐隐混乱到脱离朝廷控制的地步,但由于西晋朝廷的权力斗争仍限于河洛之间,朝廷尚能把握着国内局势。然而,随后赵王伦的公然称帝,则让地方藩王对朝廷丧失了最后的敬畏,进而引发了不可控制的大规模武装冲突,“藩王不顾家天下政权的安危,攻城略地,为了扩充实力,消灭对方,竞相招惹生活在周边的‘五胡少数民族贵族率兵参战。”[2]汉族相较于匈奴强大的军事经济实力在不断的内耗中迅速下降,光熙元年(306年),晋惠帝病死洛阳,东海王司马越掌握西晋大权,至此,“八王之乱”基本结束。
一、八王之乱后汉匈民族秩序的重构
在八王之乱中,西晋对地方的控制逐渐削弱,地方民族势力取而代之。武装力量的优势和军事格局的改变,使匈奴得以脱离西晋羁縻体系,重建政权。匈奴左贤王刘宣洞察时机:“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兴邦复业,此其时矣。左贤王元海姿器绝人,干宇超世。天若不恢崇单于,终不虚生此人也”[3]。于是共推刘渊为大单于。与此同时,汉族内部的阶级矛盾也因为统治秩序的崩溃而迅速激化,流民起义和地方割据此起彼伏。刘渊得益于在洛阳长期质子生活积累的政治经验,灵活调整立场,将匈奴与西晋藩王的合作关系转变为对西晋政权的敌对关系,并积极争取其他起义势力的支持。因此,这一时期的匈奴在成为北方民族起义先驱的同时,也扛起了反抗西晋暴政的政治旗帜,消解了长期沦为汉族藩属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同时,刘渊依靠五部匈奴的力量占据了并州,在地理上对西晋朝廷形成了优势,汉匈的军事主动权易手。尽管孱弱的西晋朝廷虽仍控制着河洛地区,但已无力扼制匈奴在北方地区越来越大的军事实力和政治影响力。
永兴元年(304年),刘渊在左国城称王,改国号为汉,开始尝试建立西晋式的统一王朝,以图“上可成汉高之业,下不失为魏氏”[3]。由于匈奴核心族裔人口数量相较于汉族庞大人口数量来说少之又少,即便与其他少数民族相比也优势不显,这种以寡凌众的非常态统治成为新生匈奴政权亟待改变的问题。同时,刘渊本人对汉文化的欣赏以及“且可称汉,追尊后主,以怀人望”[3]的客观要求,也使他必须展示尊重汉族的政治姿态,以借匈奴的武装力量和汉族士人的治理能力,建立一套西晋式的统治体制。因此,匈奴统治阶层首先寻求与汉族士人关系的和解,在政权之内赋予汉族士人较高的政治地位,使得汉族更加接近匈奴政权的权力中枢,将斗争目标对准晋室而非整个汉民族。在这一时期,匈奴政权内部的汉匈关系在匈奴主导下呈现出相对缓和的态势。
二、政权战争中汉匈民族矛盾的激化
尽管匈奴统治者尽量避免治下的汉匈冲突,但是在匈奴与西晋皇族以及幽州王浚、并州刘琨以及凉州张氏等地方势力争夺北方的过程中,汉匈矛盾不可避免地被激化,并通过政权战争的形式表现出来。
(一)匈奴与西晋皇族势力的互相攻伐
永嘉二年(308年),刘渊在平阳称帝。匈奴政权在击溃并州刺史司马腾,吸纳王弥后,形成了以匈奴为领导的强大反晋联盟。匈奴势力迅速侵占并州,扩至司隶和冀州,王弥甚至一度攻入中原,匈奴由此开始向西晋政权的核心地带推进。永嘉三年(309年),匈奴多次进攻洛阳,但都被晋军击退。军事受挫带来的负面情绪开始在匈奴军中蔓延,尽管此前刘渊一再吸纳汉族精英进入匈奴政权,力求缓和汉匈民族关系,但匈奴长期压抑的仇视心态在此时开始集中爆发。先是匈奴贵族出身的冠军将军乔晞攻陷介休城时,杀害誓死不降的县令贾浑及其妻宗氏,后有宗亲大将刘景在战后将三万余百姓沉河,刘渊得知后怒不可遏:“景何面复见朕?且天道岂能容之?吾所欲除者,司马氏耳,细民何罪?”[4]将刘景贬黜为平虏将军。永嘉五年(311年),刘渊族子刘曜攻下洛阳后,也纵兵大掠,“杀太子诠、吴孝王晏、竟陵王、右仆射曹馥、尚书闾丘冲、河南尹刘默等,士民死者三万余人。遂发掘诸陵,焚宫庙、官府皆尽”[5]。由此可见汉匈之间的民族矛盾只是被暂时掩盖在反晋大旗之下,并不能完全消弭。永嘉五年(311年),石勒偷袭西晋军队“纵骑围而射之,将士十馀万人相践如山,无一人得免者”[6]。自此西晋失去了最后一支能够拱卫中央的精锐武装力量,同年七月,洛阳城破,晋怀帝被俘。建兴四年(316年),苦撑数年的长安亦为匈奴所破,西晋灭亡。
(二)匈奴与幽州王浚的互相攻伐
幽州方面,以幽州刺史王浚势力为代表。永嘉五年(311年),朝廷下诏升王浚为大司马,加侍中、大都督、督幽冀诸军事,但是王浚利用“洛京倾覆”和“诸避乱游士多归于浚”[7]的时机,萌生篡位之心。有“自安之计”的王浚布告天下,稱受中诏承制,派遣亲信田徽为兖州刺史,李恽为青州刺史,试图将势力向南延伸。因此王浚不仅未将匈奴作为主要敌人,反而与自己潜在的盟友,同为晋臣的并州刺史刘琨摩擦升级,以致在冀州归属权的争夺上,“辍讨勒之师,而与琨相距……琨不复能争”[7]。同时,王浚对境内政见与己不合的士人大加屠戮,“由是士人愤怨,内外无亲”[7]。加之这一时期的自然灾害使得王浚势力大为削弱,在与匈奴的互相攻伐中逐渐不支。建兴二年(314年),失去理智的王浚不听部下劝谏与石勒会面,反被石勒所擒,手下精兵万人尽皆被杀,其本人也在襄国被害,匈奴政权由此扩张到冀、平、幽、青、兖五州。
(三)匈奴与并州刘琨的互相攻伐
并州方面,以并州刺史刘琨势力为代表。光熙元年(306年),刘琨被任命为并州刺史,加振威将军,领匈奴中郎将。但是此时的并州实际已经脱离了朝廷控制,匈奴刘渊与前并州刺史司马腾的长期征伐更是彻底摧垮了当地的经济基础,以至“流移四散,十不存二……婴守穷城,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8]。在这样的不利条件下,刘琨做出了一系列安定秩序的举措,“翦除荆棘,收葬枯骸,造府朝,建市狱……百姓负楯以耕,属鞬而耨”[8]。此时并州的汉族百姓对于匈奴的暴虐深恶痛绝,民族矛盾逐渐取代阶级矛盾成为此时社会的主要矛盾,因而刘琨获得了并州士民的大力支持。在上下一心的共同努力下,刘琨对内不断发展生产,加强防御,對外联合拓跋鲜卑多次击败匈奴军队,正当晋阳为中心的并州势力逐渐强大之际,刘琨却因决策失误而再次为匈奴所败,晋阳百姓或死于战乱,或被匈奴掳掠,城破民寡的晋阳已经难以作为发展基地,刘琨不得已只能将重心移至阳曲。同时,刘琨“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的性格特点使得“一日之中,虽归者数千,去者亦以相继”[8]。
建兴二年(314年),王浚被石勒吞灭,北方抗击匈奴的形势急转直下,刘琨在上表道:自东北八州,勒灭其七,先朝所授,存者唯臣。”[8]建兴四年(316年),刘琨被石勒埋伏,全军覆没,走投无路之下只得率残众归附割据幽州的鲜卑首领段匹磹,二人结盟约为兄弟。刘琨与段匹磹名为结盟,但是据段匹磾自己上表所述“自务勿尘已后,值晋丧乱,自称位号,据有辽西之地,而臣御晋人。”[9]可以推测出实际上此时刘琨无论是实力还是地位都是位于段匹磾之下的。尽管二人都忠于晋室,但段匹磹“以琨王室大臣,惧夺己威重,忌琨之形,渐彰于外。”[9]
东晋建武二年(318年),王敦密使段匹磾缢杀刘琨,并州残余势力就此瓦解,而胡人、晋人也都因刘琨之死都不再归附段匹碑,使得段匹磾实力大减,在太兴四年(321年)被石虎俘虏。被俘的段匹磾“常著朝服,持晋节”[9],始终不肯投降,后为石虎杀害。
(四)匈奴与凉州张氏的互相攻伐
凉州方面,以张氏一族为代表。早在西晋永宁初年,张轨就担任了护羌校尉、凉州刺史之职,张氏一族开始在凉州兴起,数年间称霸河西。
永嘉元年(307年),张轨平定韩稚叛乱,安定秦陇后,镇守关中的南阳王司马模甚至将天子所赐之剑赠与张轨道:“自陇以西,征伐断割悉以相委,如此剑矣。”[10]一方面固然凸显了西晋朝廷对于张轨的信重,可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此时的朝廷并不愿做出官方的政治许诺,将统治河西地区的合法权力交由张轨,因此只能由地方藩王对其进行安抚和笼络,默认张轨以凉州刺史身份而“霸河西”的局面。这种矛盾的心态在此后朝廷处理张轨病重一事的态度上显露无遗,在张轨患病并将州中事宜交付自己的儿子后,凉州地方豪族和晋室几乎做出了相同的反应,先是“酒泉太守张镇潜引秦州刺史贾龛以代轨……轨别驾麹晁欲专威福,遣使诣长安,告南阳王模,称轨废疾,以请贾龛,而龛将受之。”而后掌管关陇事务的南阳王司马模“更以侍中爰瑜为凉州刺史。”[11]双方不约而同地选择支持撤换张轨,但最终因凉州治中杨澹的激烈反对而未成功。
直到永嘉五年(311年),西晋朝廷进一步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此时朝廷才将控制河西地区的合法权力赋予忠心耿耿的张轨,升任其为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封霸城侯,继而又进为车骑将军、开府辟如、仪同三司。同年,匈奴再次进犯洛阳,张轨立即“遣将军张斐、北宫纯、郭敷等率精骑五千来卫京都。”[11]在得知怀帝被俘后,张轨甚至试图集结全州之力进攻匈奴。
永嘉七年(313年),司马邺继位于长安,西晋流亡朝廷在关中地区重新建立起来,于是张轨又“遣前锋督护宋配步骑二万,径至长安,翼卫乘舆,折冲左右。西中郎寔中军三万,武威太守张琠胡骑二万”[11]支援长安。
建兴二年(314年),匈奴进犯北地,张轨再遣参军麹陶领三千人守卫长安。同年五月,张轨病逝,凉州势力由张轨之子张寔接管,西晋长安朝廷立即认可了这种父子相继的政治权力交接方式,授予张寔“持节、都督凉州诸军事、西中郎将、凉州刺史、领护羌校尉、西平公”[11]的官爵。张寔秉承父志,继续忠于晋室,对抗匈奴。后匈奴大将刘曜攻陷长安外城,“内外断绝,城中饥甚,米斗直金二两,人相食,死者太半,亡逃不可制,唯凉州义众,守死不移”[12]。即便在西晋灭亡后,张寔仍率领着凉州势力继续与匈奴作战。
三、西晋末年汉匈关系变化的影响
西晋末年,汉匈民族关系的变化产生了一系列深远影响。
在政治上,刘渊建立独立的匈奴政权,摆脱了数百年的附庸身份。在灭晋战争中,匈奴居于各族联盟的领导地位,因此在追求恢复百蛮大国传统声望的同时,也致力于构建中原王朝式的行政体制,开启了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历史进程。更重要的是,由匈奴所带来的艰苦朴素、血勇强悍的少数民族风气,将魏晋以来的浮华沉滓一扫而空,推动中华文明向着更高峰迈进。
在经济上,匈奴政权建立后,游牧经济的成分不断加重,促进了北方经济的多元发展,然而战争的残酷和少数民族的野蛮掠夺,也对汉族北方的农耕经济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尽管由战乱引发大量的人口南迁,客观上促进了南方经济的发展,但这一时期初迁南方的东晋朝廷根本无力进行统筹开发,甚至没有统一的货币,只能“用孙氏旧钱,轻重杂行,大者谓之比输,中者谓之四文。吴兴沈充又铸小钱,谓之沈郎钱。钱既不多,由是稍贵”[13]。严重干扰了经济发展的正常进程。
在民族关系上,匈奴政权统治范围由北向南,自西而东不断扩张,不仅占据了传统汉族的经济政治中心,甚至一度据有当时大半个北方,这不仅冲击了魏晋时期“贵华夏而贱戎夷”的观念,也促使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政权在北方的蜂起。这些政权大量吸纳汉族精英进入政权,改变了汉族投效少数民族政权的看法,前燕泰山太守贾坚把这一时期观念变化的原因一语道破:“晋自弃中华,非吾叛也。民既无主,强则托命。既已事人,安可改矣!”[14]这进一步推动了民族融合的趋势。
四、结语
综上所述,西晋末年汉匈关系波动剧烈。以匈奴为代表的北方各政权,在统治阶层民族融合的背景下,各民族的下层百姓作为被剥削阶层也拥有了共同的反抗对象。政治、经济与文化环境的不断趋同,也推动了不同民族之间感情的加深,最终在中华民族的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1]列传第二十九[M]//房玄龄.晋书:卷五九.北京:中华书局,1974.
[2]赵昆生,陈晓倩,杨涛.西晋藩王政治研究[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12(06):20-25.
[3]载记第一[M]//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
[4]卷第八十五[M]//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
[5]卷第八十七[M]//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
[6]帝纪第五[M]//房玄龄.晋书: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
[7]列传第九[M]//房玄龄.晋书:卷三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74.
[8]列传第三十二[M]//房玄龄.晋书:卷六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
[9]列传第三十三[M]//房玄龄.晋书:卷六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74.
[10]崔鸿.前凉录一[M]//十六国春秋:卷七十.北京:中华书局,1989.
[11]列传第五十六[M]//房玄龄.晋书:卷八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4.
[12]卷第八十九[M]//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
[13]志第十六[M]//房玄龄.晋书:卷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4.
[14]卷一百[M]//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
作者简介:
王琪琳(1999.2-),男,汉族,河南驻马店人,郑州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