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组诗)

2024-05-10 07:00蒙晦
扬子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大地

蒙晦

那么多诗,

无数的通天塔,

烧得乌黑。

它倒塌在白纸上,

白纸是天堂的影子。

从上面俯瞰,

你会发现到处都是

凌乱的骨头。

为了回到人,

它们组成了词。

来自早晨的手表

朝阳,越过窗口的瞬间:

石英表盘在墙上投射着

一块圆形光斑,

哦,金色的镜子。

镜中有一些细小的

秒针和分针的影子,

随手臂的晃动而骤然模糊

——时间在快速变焦:

那么多面孔,曾同为一人,

稚嫩、成熟或衰老,

在自我不变的房间里

像骰子剧烈滚动。

有人走进二月的阳光,

被顷刻照亮,黑暗正在他后面

使劲地雕刻着阴影,

二者构成了谜一般的直角。

晚间列车

音乐,耳中的火苗。

烧记忆——

灰烬的片段飘起。

一列火车在孤寂的夜旅中疾驰。

车窗在燃烧,

火势向外蔓延至漆黑的旷野:

一串金色的胶片

在大地的影院里放映,

人生的乘客纷纷掠过黑色的头像……

我领取往事

作为岁月的报酬,

供养未来的日子。

我们驶入隧道而影院停电,

腦中的记忆不灭——

涌向远方车站灯火通明的堡垒。黎明。

午睡时的蝴蝶

我睡在一个封闭的房间

在大楼深处的某处,

某处是众多日子里的中午,

似曾相识的中午。

眼睑内的黑暗

关押着辗转的遐思:

几缕钨丝闪烁——

梦是熄灭。

蝴蝶!突然闯入脑中,

它扇动翅膀如我两扇肺叶的呼吸

而我屏息——它停在空中,

在我童年的某个日子。

那只创造蝴蝶的手,

用一阵不可理解的罡风

拂过我的脸——升降式百叶窗

洞开一束光柱:

瞬间,我的眼睑内

一个变红的空间被揭示。

太阳睁开巨大的眼睛

正在房子外看我。

给女儿的诗

1

你出生的那天,

太阳系里平静的一天。

行星们没发生重大的事。

越过整个宇宙,你伸手来敲我的门。

我打开,你从中穿过

那些木星和火星的公园。

你来到晚餐的桌前,越过整个宇宙

端起那只伟大的碗,

告诉我这天下午发生的事,

你在独自一人的旅途中。

2

反复的

“莫——席——具”,反复的

“阿——更”从

婴儿口中吐出气泡……

尚未成型的新词

或者变形的旧词?

与我们已被理解的世界

角力。但不在词典之内,

不在历史的秩序之中。

从咽喉的深处

涌出——它们在找

一个消逝的地方。

飘出窗子,飘进无人收听的宇宙。

3

所有人都要睡了,

在整个大地的这一头,

我和我的女儿额头贴着额头

躺在睡前的床上,

像一个锐角般甜蜜。

梦境牵引着我们,从一个地方

到另一个地方。我们的身体

仍旧沉沉地躺在房间里,

像黑暗中的锚

抓紧——梦中潮汐的底部。

明早醒来时,不论在大地的哪一头,

我们就是整个大地的尽头。

4

最后你会变成一个老太太

而我变成石头——

这充满童话的口吻。

残忍的故事

不应被直接说出,如果不能

以更高的修辞去扭转。

那天凌晨,你母亲的阵痛开始了。

在静寂的街道上,

月光正给万物拍摄X光片。

它们没说一句话。

5

记住现在

就是在未来

记住她的从前。

每当时钟

敲击着她。

我站在属于过去的

深渊里,抬起头,

不然为什么默默流泪?

每当时钟敲击我,

一分一秒的碎片

从脸上掉落下来。

恢复句子损毁的听力

1

读我的句子,

在被空无劫掠的白沙上

重现我的脚印

——走向你。

到你身上找我自己,

为了面朝人海许诺的归来。

向着人生伟大的迷途

索要回去的谜底。

2

无人读出时

语言寂静如十二月进入一月的

寒冷。

心灵触礁的一瞬

大海震耳欲聋。

词不是声音,是耳朵,收听。

仿生学

停歇在大楼的窗外——它

悠长的白色脖颈

似一根纯色的波纹管

弯曲。躯体纯洁,庞大而稳固,

如金属箱。收拢的翅膀

涡轮机般精密。黑色脚蹼,两只铁架。

你已猜到,这是一台空调,

犹如天鹅日夜停歇在窗外

發出低沉的鸣叫。

我抬头看见大楼的玻璃表格上

爬满成群的不动的天鹅。

这时夜晚黯淡的波浪从空中阵阵袭来。

一生

在那条街上,

孩子们出生,长大,

过着他们独有的生活。

去学校,考试,毕业,

做不完的工作。

在那条街上,他们推开黄昏的门,

把身影像信件一样递了进去。

有人在售票处看见他们,

在快递公司里,

还有超市的收银台和货架边。

接着,他们步入了婚姻,

有人庆幸,有人觉得像一桩买卖。

在那条街上的药店里

他们终于买到了治疗抑郁的药。

他们的解释是:年龄已变得不再令人骄傲。

直到他们的孩子再一次

出世,好像某个游戏被重启。

他们的优点与上一代差不多,

他们的缺点也是。有些事情一定是因为太对了,

让他们感到无法纠正。

他们足够认真地活着,

结果却相当草率。这一切是因为

有人想要拿他们打赌,像一笔不菲的交易,

他们的败局成就了他的胜利。

在那条街上,命运的赌徒像真理,从不现身。

冰室

推门而入时

像夏天被关在了

地下室。冷气开得很足,

店员季节性的礼貌

恰好维持在二十二度。

桃气泡泡,莓莓果茶……诸如

此类,像狡黠的语法,

为装饰过剩的女孩

描述饮品单上奇怪的名字。

一时之间,

普通话感到了普通——

对于解渴的渴望,

陷入了解释的稀释。

这时店员送来必然性的关切:

“买一送一,请享优惠。”

糖分,已控制血液的饱和度。

嗓子一阵齁甜,有话

又咽了下去。

夜行

一座接一座建筑

在夜色中,黑漆漆的,

从身后慢慢退去。

走过风化的庞大恐龙

化石的底部,我在它们的黑影间,

一个史前的穿越者

——穿过某地某人此刻的梦中。

那人翻动身体,

松动的顶部崩落灰尘。

心灵,一间未来的博物馆,跳动着的

是从白天的世界偷偷

爬进来的东西,在灰上留下痕迹。

神秘的恐惧,

深知出口在哪里。

我敲门,那人只有开门才能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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