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后现代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元宇宙社区

2024-05-10 13:51甘莅豪
社会科学辑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后现代女性主义气质

甘莅豪

在元宇宙社区中,我们目睹了一种引人注目的现象,即对数字人、跨性别者、不知性别者、游戏NPC 以及女性和男性账户的称呼开始普遍采用了一个流行语——“Ta”,而不再使用传统的性别指代词“她”或“他”①根据喻国明采用的元宇宙定义:“一个集体虚拟共享空间,由虚拟增强的物理现实和物理持久的虚拟空间融合而创造,包括所有虚拟世界、增强现实和互联网的总和”,现存人机交往的集体虚拟共享空间,比如Roblox等沙盒游戏、维基虚拟开源社区、META 等虚拟社交平台等,均为元宇宙社区。参见喻国明:《未来媒介的进化逻辑:“人的连接”的迭代、重组与升维——从“场景时代”到“元宇宙”再到“心世界”的未来》,《新闻界》2021年第10期。。这种语言现象突显了元宇宙社区中性别认同和语言使用的变革,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这种新兴的语言实践在元宇宙社区扩散开来,表明了人们对性别概念的重新审视和重新定义。传统意义上的性别二元对立逐渐受到质疑,人们开始思考性别多样性和非二元性别的存在。

这种趋势与当代后现代女性主义的核心理念相契合,即批判性地审视和挑战二元性别的固化观念,并提倡包容性、多样性和平等性别关系的构建。从后现代女性主义的视角来看,这种使用“Ta”的语言实践具有深远的意义。后现代女性主义强调权力、身份和语言之间的紧密关系,认为性别不仅仅是一种生理属性,更是一种社会建构。在这一理论框架下,使用“Ta”来代替传统的性别指代词体现了对权力结构的挑战,同时也为性别认同的多样性提供了一种语言上的表达方式。

此外,元宇宙社区作为信息传播和意见交流的重要平台,为后现代女性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机遇。元宇宙社区的开放性和自由性使得后现代女权主义者能够更广泛地传播和讨论性别议题,同时也促进了更多人对性别平等问题的关注。通过引入“Ta”这样的语言实践,元宇宙社区成了一种倡导性别包容和平等的文化场域,为后现代女性主义的推动提供了新的动力和资源。

然而,我们也必须意识到这种语言实践所带来的挑战和争议。对于一些人来说,“Ta”可能是一个陌生和难以接受的概念,他们可能会质疑这种语言变革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认为传统的性别指代词已经能够准确地表达性别身份。因此,这种新兴的语言实践在元宇宙社区中也引发了一系列关于语言权力、传统观念与变革之间的讨论和辩论。

本文将以后现代女性主义视角为基础,探讨元宇宙社区中出现的“Ta”语言现象,并分析其背后的意义和影响。通过对这一新兴语言实践的理论解读和社会意义的探索,我们将进一步理解元宇宙社区中性别认同和语言使用的变革,为构建一个更加平等和包容的社会提供新的思考和启示。

一、元宇宙社区中的流行语“Ta”

汉语语言系统中存在许多性别歧视现象。例如,对于社会地位较高的男性长者,可以在姓氏或名字后加上“公”,而对于杰出女性,则只能使用男性的敬语“先生”,如“杨绛先生”和“叶嘉莹先生”。为了反对这种男权主义的语言现象,近年来,在数字社群流行语中也出现了许多带有女性视角的词语,例如“直男癌”已成为当代年轻女性批评大男子主义的重要词语,“暖男”“小鲜肉”“国民老公”“霸道总裁”等流行语则展现了一种将男性视为商品的“消费主义女权文化”。这种消费主义女权文化试图反抗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注视和物化,并重新塑造中国社会的性别秩序。然而,仔细思考,这些流行语沿袭了“性别商业化”的男性思维陷阱。尽管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文化启蒙功能,但并未减少男女之间的鸿沟和敌视,因此无法被归入后现代女性主义的范畴。

与上述流行语不同,后现代女性主义采用增词法,在“他/她”的二分系统中添加了一个流行语“Ta”。“Ta”既不是英文,也不是汉字,而是汉语拼音形式,被广泛用于指称性别不明的人,成为数字社群中的非性别化标识性词语。例如,在百度百科上有专门的栏目“Ta 说”,而希壤、崽崽ZEPETO、虹宇宙等虚拟社交平台也广泛使用“Ta”。2021 年,一首热门歌曲《Ta》以各种演唱形式在网络虚拟社区中传播开来。同时,随着“Ta”的流行,还衍生出“盘Ta”等流行语,并推动了App 软件的命名,例如“遇Ta”以及全球华语地区第一个大型线上“同志”综艺节目的名称“Ta们说”。“Ta”成为年轻人最喜欢的词汇之一。

显然,后现代女性主义者认为使用“Ta”这样的流行语能够消除性别差异,在性别不明的情况下提供一个中性的称谓。这种使用“Ta”的方式不仅避免了使用男性化的通称“他”,也摆脱了对女性的限制。它代表了一种去性别化的倡议,使得语言更加包容和平等。或者说,在数字化时代的兴起中,后现代女性主义者积极地在数字社群中探索新的语言形式和词汇,以反映性别平等和去除性别二元的理念,即通过引入新的代词“Ta”,试图打破传统的男性和女性二元对立的语言框架,为那些不愿意或不确定如何将自己的性别归属为男性或女性的个体提供一个中性、包容的称谓方式。这种方式能够适用于所有人,无论其性别认同如何,从而促使交流不再基于假设性别,并降低性别歧视和排斥的风险。

实际上,在汉语中,我们可以将“Ta”和“她”联系起来理解,并通过探寻这些第三人称代词的诞生和流行,窥探不同时代性别平等倡导者们对中国社会性别秩序进行改良的美好意图。在古代汉语中,“他”本是通性的,可以指称男性、女性或者所有的人类,并没有专门表示女性的“她”字和表示非人的“它”字。1918年,27岁的刘半农发现英文中的“He、She、It”在汉语中只能统一翻译成“他”,从而基于翻译对等视角创造了“她”字,并在留学英伦之时,怀着对故国家园的思念,将个人对“爱情”的追求与对祖国的怀念之情编织在一起,写出了以“她”为对象的情诗《叫我如何不想她》。〔1〕这首白话诗包含四个深情的“她”字,在被赵元任谱曲后,很快广为流传,唤起了国人的共鸣。作为民国时期的新词,“她”字能够流传至今,主要是因为五四时期自由平等、妇女解放的观念深入人心。在中国最早一波“女性主义”革命形势之下,“她”字成为女性的专用字,从而第一次从文化上将妇女从男性附庸的角落中凸显出来,大大提升了妇女的社会地位,改变了中国社会的性别秩序。

然而,随着20 世纪90 年代西方后现代女性思潮进入国内,“她”字开始遭受质疑。女性主义者发现汉字中,“女”字偏旁往往被用于带有负面意义的词汇,比如奸、娼、妓、奴、婊、妖,耍、佞、嫉、妒、妄、妨等。这表明在汉字文化中,与女性相关的字词往往带有一种贬低或歧视的隐含含义。这种语言现象反映并加剧了中国女性所承受的不公与偏见。于是,“她”这个词从让女性地位凸显的积极词语,沦为一系列歧视女性的“女字旁”汉字中的一员。由此,语言学者刘丹青提议取消使用“她”,恢复使用通称“他”〔2〕。然而,这种提议也面临一些问题。当涉及男性、女性和性别不明的对象时,统一使用“他”或者“他们”仍然会引发质疑,即为什么要使用男性的代词作为统称?或者说,“他”或者“他们”与二元性别观念紧密相关,如果继续使用男性的代词“他”或者“他们”来泛指所有人,那么每次使用该称谓,会不会实际上都是在实施一种男权社会的再生产仪式,再次强化了社会中固化的性别体系?

显然,社会需要打破“非他即她”的二元性别想象,为时代赋予新的可能性,创造更加包容的社区文化。由此,中性流行语“Ta”的出现具有重要的思想变革意义,它代表了当代女权主义者改善社会性别秩序的美好愿景。“Ta”并没有否定男女的生理区别,它的目的是在男女二分体系中添加新的可能性,打破人们大脑中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创造更加包容的社区文化。它所指称的对象不仅包括男性和女性,还包括双性人、同性恋者、赛博格、机器人、虚拟人、异装癖者、异形等群体。这些群体在现实世界中虽处于主流视野之外,但在元宇宙数字社群中,“Ta 们”获得前所未有的生存和发展机会,并有可能成为元宇宙社区中的未来主流。在游戏世界、社交App和开源社区中,性别转换、人机融合以及角色多样化成为虚拟现实社会的基本游戏规则。在这种社会中,原本二元对立的性别刻板印象以及男权文化所代表的强权、理性和严酷将被彻底颠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包容、协商、对话、多元、共情和无私的文化,即以“爱”为纽带的母系氏族部落文化场域将得到发展。

与此同时,作为新一轮女性思潮的造词运动,后现代女性主义者除了造出第三人称“Ta”词语之外,还同样使用增词法,制造了一系列旨在破除男女二元对立的系列新词。比如,2020 年,谷歌更新内部的语言风格指南,号召开发人员避免使用“不必要的性别化语言”,并于2020 年5 月18日推出了“Smart Canvas”功能,该功能能够自动为谷歌用户标记“性别术语”并提供替代建议,如向输入“chairman”(主席)的用户建议使用中立的性别新词“chairperson”或“chair”。在维基百科虚拟社区中,维基人也放弃了“chairman”“policeman”“fireman”等词汇,转而使用“chairperson”“policeperson”“fireperson”等中性化新词。而在指称不知性别的个体或群体时,维基人也提倡尽量不使用“he or she”,转而使用无性别代词“they”。

认知语言学家乔治·莱考夫指出社会话语分为慈母和严父这两种模式。慈母话语模式强调集体力量和和谐,倡导平等、共情和关心弱者以及个体在集体中的责任。而严父话语模式则鼓励个人奋斗,信奉个人主义,遵从权威,提倡差异、理性和自由主义,承认自然和社会中的竞争和优胜劣汰现象。莱考夫还认为,改变话语形式可以改变话语框架,从而改变人类大脑神经回路,形成无意识的认知框架,限制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并影响他们在世界中的行为。〔3〕这种改变可以影响交往文化和生存世界。因此,后现代女性主义引入“Ta”这样的语言形式,不是一个简单的词汇游戏,而是慈母话语模式对严父话语模式的政治斗争,旨在改变当今人类的心理结构和社会秩序。通过使用“Ta”这样的语言形式,后现代女性主义试图不断完善和调整人类社会的思考方式,打破固有的认知框架,致力于努力减少“你和我”之间的主客体冲突,转而提倡一种“我们”之间更为包容、充满爱、无私分享的社区协作文化,将严父社会转化为慈母社会,实现更加包容和平等的社会性别秩序,并朝着一个更加多元和共融的未来迈进。总之,网络新词“Ta”真正反映了第三波后现代女性主义思潮,传达了为元宇宙社区重新构建一个崭新社会性别秩序的愿望。

二、元宇宙社区的“Ta”气质

流行语“Ta”蕴含了一种流行文化和社会观念——“Ta”气质:对性别不明或中性个体的尊重和包容,代表了一种去性别化的态度和价值观,追求性别平等和性别自由。“Ta”气质强调不受性别限制的个体独立性、平等性和尊重,并试图打破传统的性别二元观念,为多元性别认同提供更开放和包容的空间。这种气质在社交媒体、网络文化和数字社群中得到广泛传播和接受,影响了许多年轻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态度。它体现了后现代女性主义者对性别平等的追求,并在推动社会性别秩序转变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由于历史和社会结构的影响,男性气质在许多社会中被赋予了更高的权力和特权,而女性气质则常常被贬低或忽视。因此,在推动性别平等的过程中,“Ta”气质往往更加关注打破男性气质的主导地位,为女性和其他性别认同的个体争取平等的权利和机会。需要明确的是,“Ta”气质并不是说女性气质就比男性气质要好,而是主张包容女性气质、男性气质、超性别气质、非人类气质等多元性气质。它主张超越性别二元观念,认可每个人的独立性和平等性,无论其表现为男性气质、女性气质还是其他形式的气质。“Ta”气质的目标是为所有个体创造一个平等和包容的环境,使他们能够自由地表达和发展自己的个性和兴趣,不受性别角色的限制。

然而,需要明确的是,后现代女性主义并不局限于关注“Ta 气质如何表达和传播”这种表层话题,而是更注重探讨互联网技术和元宇宙社区本身与性别气质之间的关系。从互联网技术架构和组织文化来看,元宇宙社区在四个方面诠释了后现代女性主义的“Ta气质”。

首先,元宇宙社区主体是无性别的。在元宇宙世界中,人们通常无法准确了解其他主体的真实身份,真实印证了《纽约客》漫画中的一句话:“网络上,没人知道你是条狗。”这句格言表明,网络虚拟技术消解了现实世界主体之间的种群、身体和生理差异。从后现代女性主义视角来看,元宇宙平台的虚拟账户,实则是一种数据替身、分身和现实实体的结合体,两种融合形成的虚构生物体是一种存在于元宇宙中的后人类主体。〔4〕这种后人类主体不仅消解了传统的自然观和文化观,而且构建了一种无性别社会秩序。西蒙娜·德·波伏瓦曾在《第二性》中感叹“她的双翼已被剪掉,人们却在叹息她不会飞翔”〔5〕,主张女人并非生而为女人,而是成为女人。然而在元宇宙社区中,这种感叹却失去了现实意义:虚拟社会由于无需像现实世界女性一样整天忙于料理、做家务、生育、抚养等事宜,女人也就不存在了,即任何社区账户都没有必要担心“双翼被剪去”,Ta们可以抵制单调重复的家务劳动,转而自由地在虚拟世界中翱翔,实现自我价值,获得崇高感。

除了人类账户以外,数码机器人也是元宇宙社区的主要主体,比如,维基百科开源社区就活跃着2000多个机器人。①维基百科开源社区拥有30万活跃人类用户和2000多机器人,彼此在虚拟社交平台中长期合作,编纂着人类最大的开源百科全书,属于现有元宇宙社区之一。这些机器人在网络知识社区中扮演了生成器、修理工、链接者、标记者、记录者、档案员、保护者、辅导员、通知者等各种角色,和人类互补共生,共同维护着维基社区。通过撰写、修改、斗争、妥协、配合等一系列编纂行为,它们全面提升着维基百科全书条目的质量。〔6〕这些机器人是信息技术革命的产物,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没有情感,也无需理性,却严格遵循着脚本程序,在虚拟知识社区中生产着当今最大的开源数字百科全书。

综上,元宇宙社区主体是无性别的,无论是人类账户还是社交机器人。在网络虚拟社区中,性别的界限已被消解,人们可以超越现实世界中的性别角色和限制,以更自由的方式表达自己,并参与信息的生产和传播。这种无性别的社会秩序促进了性别平等和包容,并为所有参与者提供了平等的机会。

其次,元宇宙社区架构是去中心的。中心化结构是男性气质的主要特点。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学者从女孩没有阴茎、“力比多”呈现去中心和分布式发展,而男性婴儿“力比多”聚焦于外生殖器顶端的性特征出发,提出“菲勒斯中心主义”概念。后现代女权主义者进一步将此概念用来批判男权社会的基础架构,认为传统男权社会符合“菲勒斯中心主义”,即大到帝国的“中心—外围”结构,中到国家的一国之君,小到家庭的一家之主,人类习惯围绕某个中心思考与行动。

然而,元宇宙社区中的物联网技术、增强现实技术、区块链技术以及分组交换技术、TCP/IP通信协议、超文本传输协议等底层架构却都是离散型、分布式、多节点的。在这些技术和协议运作的社交平台中,信息交流由原来“你说我听”模式,转变成“我们说”的多中心、裂变式的传播模式。显然,元宇宙社区是反“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具有反男性气质特征。〔7〕换言之,传统农业和工业时代的男性气质场域意味着“围绕他者的辛劳工作”,人类在大规模组织和机器系统中异化生存。而当今信息时代的Ta 气质场域则呈现为“实现自我价值”,虚拟人在互联网生态和生命系统中繁衍生息。因此,数字社群场域的去中心化、自组织、自协调和自管理特征,更加宽容和人性化。它不仅为边缘群体创造了生存和表达的空间,还引领人类群体逐渐演变为更为包容的元宇宙人机共同体。

再次,元宇宙社群思维是情感性的。情感化通常被认为是女性的特征。相对于男性更注重证据和事实,女性和跨性别群体常被视为情感性动物,Ta 们通过爱、信任、直觉、形象思维等纽带来工作和生活。在元宇宙社区,这种Ta 气质的情感化沟通方式常泛化成一种社区共享文化。例如,在维基百科社区中,维基人常通过爱、无私奉献等情感纽带相互联系,共同分享信息和生产知识。

在元宇宙社区平台中,信息结构扁平化和“把关人”的缺失导致了一些变化。传统社会中深度、理性和客观的知识逐渐被网络社会中碎片化、情绪化和即时性的知识所取代。也就是说,在传统媒体时代,公众情绪受政治规则和社会规范的限制,难以在公共领域表达自己。然而,互联网改变了情绪传达的路径,将无数网民直接联系起来,激活了网民之间的情感纽带,改变了数字社群的情感体验。同时,匿名性交往也促使网民能够在互联网上发泄平时无法表达的情绪,并有机会与他人分享,形成共鸣,达到共情的效果。这种情感纽带的形成也为网民提供了情感上的支持和共享,使他们在数字社群中感受到更多的人性关怀或情感共鸣。

最后,元宇宙社群交往是非计算的。马塞尔·莫斯在《礼物》一书中分析了父系社会之前的人类社会,认为此时人类社会是母系社会,主要通过物物交换和馈赠礼物来构建交换的契约,以保证邻里之间的和谐,维护社会结构的稳定和社会等级的合法性。〔8〕类似地,元宇宙社区的创建灵感也并不源于精明算计的市场经济社会,而是来源于礼物交换型的母系社会。〔9〕换句话说,元宇宙数字社群并不依赖以“差异化”“计算”和“竞争”为交往核心的市场经济社会形态。相反,它建立了一种以奉献时间、团结融合、分享互助、社会责任和象征交换为行为准则的数字社区。这样的社区通常是由拥有共同兴趣爱好的网民自发组成,是他们自主建设、自由学习或交流的空间。在这个社区中,成员之间以馈赠思维为交往逻辑,坚信如果无偿分享自己的成果,其他人出于感激和慷慨之情,也会回馈自己所拥有的信息。这样,人们能够无偿地实现合作分工,共同积累、生产和传承人类的知识财富。

显然,数字社群的交往模式强调了互助和共享的价值,而不是仅仅追求个人利益。成员们相信通过无私地分享和回馈,整个社区都能从中受益,形成一种互利的合作关系。这种非计算的交往方式不仅促进了知识的流动和共享,也培养了人们的社会责任感和共同体意识。

总之,在全球化的文化背景下,“科技”和“女性”成为了21世纪性别议题的主导因素。后现代女性主义者认为科学技术的权力挑战了自然与文化、人类与机器之间的边界,同时也挑战了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区别。与过去主要集中在政治、文化领域反对男性霸权的女性主义者不同,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更关注科学技术的性别中立性问题。Ta 们认为人类商品和知识的生产技术以及社会治理技术将“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差异替换为“男性气质”和“Ta 气质”差异:在工业时代,高度集中的大规模流水线生产技术、中心化的实验室科学知识生产流程以及现代科层制的社会治理手段都被视为具有男性气质的特点。然而,在信息时代,分布式的互联网数字技术、去中心化的马赛克知识生成技术、监督和处置分离的网格化社会治理等被认为具有Ta气质的特点。

三、元宇宙社区的“Ta”困境

社会语言学者罗宾·莱考夫(Robin Lakoff)在《语言和女性的地位》中指出语言系统并非中性,而是存在性别不对称差异的。这种差异来源于人类社会中性别不平等文化,也进一步巩固着人类社会的性别不平等。〔10〕任何语言系统都存在“无标识”和“标识”现象。从经济性考量,正常事物的指称语言通常形式简单,采用“无标识”手段,而非正常事物的指称语言则形式较为复杂,采用“标识性”手段,比如在英语中,“说话那一刻(现在)”对言说者是正常的,所以“一般现在时态”用“无标识”的动词原形,而“过去时态”却要加上“-ed”,“将来时态”要添加“will”等“标识性”手段。然而,这种看似自然的手段运用到男女范畴中就会出现明显的不平等暗示。男人使用形式简单的“man”,女人却使用形式更为复杂的“woman”。在指称上,男人(man)而不是女人(woman),可以代表人类(mankind)。在汉语中,如果群体中有男有女,则用男性代词“他们”,而不是女性代词“她们”来指称群体,等等。这些都似乎暗示男人比女人更为正常。

萨丕尔—沃尔夫(Spair-Whorf)的“语言相对论”(linguistic relativity)指出语言不仅仅是社会的产物,也能反过来影响人们的思维和社会文化建构〔11〕,即语言创造知识,知识构建现实。后结构主义学者福柯认为知识本质上是权力通过话语生产的。胡克斯(Hooks)亦指出,语言不受人类操控,其能通过自己的形式和意义侵扰人类身心最私密之处。〔12〕这些思想都让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意识到,改变人类社会就必须改变人类知识,改变人类知识就必须改变人类语言。基于此,后现代女性主义者认为语言具有巨大的权力和影响力,不仅是中立的信息传递工具,还能塑造思维方式、社会结构和权力关系。因此,她们认为必须改变语言,以反映和实现性别平等和女性权益。

随着元宇宙社区成为后现代女性主义思潮的主要运动场域,改造元宇宙社区知识的语言形式,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斗争的首选之地。由此,元宇宙社区中流行的“Ta”话语在后现代女性主义思潮中具有深远的影响。然而虽然后现代女性主义学者哈拉维在《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一书中喊出“我宁愿做一个赛博格,也不愿做女神”的“赛博格宣言”〔13〕,同时,“Ta”话语从语言政治层面极大助力这波女性主义斗争,“Ta”气质的数字技术与数字社群也为哈拉维的宣言搭建了最好的实践舞台,但是我们还不得不意识到,尽管“Ta”试图摆脱性别二元观念的束缚,探索无性别的主体,并在数字社群中建立一种非计算的情感性交往,然而要实现真正的性别平等并不容易,我们还需要与现实世界的变革相结合。或者说,既然存在宣言和斗争,那就意味着元宇宙社区依然存在强大的男权话语,也反映了第三波女权主义斗争的“Ta”话语可能存在不能回避的缺陷和困境。

首先,尽管元宇宙社区具有“Ta”气质,但现实世界中的男性中心主义话语仍然会渗透其中。许多元宇宙社区的构建体系涉及使用Wiki 技术、服务器维护、搜索引擎、代码软件等计算机编程技术。这些底层技术架构虽然不可见,但对社区成员在该平台上进行互动和利用资源的方式产生了重大影响。然而,这些特定类型的技术和专业知识在传统社会中呈现性别化的特征,例如,科学、数学、编程等计算和理工知识主要由男性学习。这也导致参与元宇宙社区建设的技术开发人员多数为男性,他们更容易访问底层服务器,因此,在元宇宙社区中拥有更大的话语权和执法权,即男性数量和技术上的优势使得社区话语仍然建构在强大的传统性别秩序框架下。这也引发了元宇宙社区架构无法杜绝色情、性骚扰、性歧视等言语暴力现象。此外,数字社群的内容也大量源自现实世界的传统男权社会。依然以维基百科社区为例,维基人与维基机器人皆需确保知识的可靠性,由此特别强调“可验证性、中立性和非原创性”三个原则〔14〕,这导致维基百科内容不能原创,而必须引用传统的学术和媒体知识,从而依然受制于现实领域的男权社会。

其次,虽然社会性别概念的引入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打破基于生理差异而歧视女性的刻板印象,唤醒女性群体对性别平等的意识,以实现性别和谐为目标,并试图在制度层面改变社会性别秩序,但是“Ta 气质”概念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性别二元观的问题。实际上,“Ta 气质”只是对“女性气质”概念的拓展,未能真正消除“男性气质”这个攻击目标。换句话说,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提倡生理男性可以具备女性特质,生理女性和跨性别者可以具备男性特质,这看似消解了身体性别的社会刻板印象,却也削弱了“Ta 气质”的抗争性。原因是,如果“Ta 气质”概念脱离了生理特征差异,那么该概念的内涵属性也失去了可靠的物质基础。比如,其对立面“男性气质”这一概念是否需要存在呢?或者“强硬”这一属性特征是否仍然应该被归类为“男性气质”呢?换句话说,如果男性也能拥有“感性、直觉、依赖、柔弱”等特征,那么为什么还要将“勇敢、逻辑、独立、强硬”等特征与“男性气质”联系在一起呢?总之,“Ta 气质”必须依赖“男性气质”衬托,才具备合法性,而“男性气质/Ta 气质”二分的概念,恰恰需要依赖于人们基于男女生理差异而形成的社会刻板印象。

最后,“Ta”作为符号形式虽然解构了他/她的二元对立,从而消除了男权社会中的符号暴力,并在象征层面上避免了男性对女性性别权利的合法剥夺,但其使用非汉字系统的拼音字母来突显自身,在符号形式上不符合汉语现有的语言文字系统,进一步暗示了“Ta”的边缘性和怪异性,并在字形上固化了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观。此外,由于“Ta”的西文字母形式,导致中文网友在输入这个词时常常需要切换输入法,从中文到英文再切换回中文,非常不方便,这影响了其流通的广度和速度。

同时,“Ta”的创造故意忽视了男女之间的生理差异,也是一种符号暴力,从社会精神层面上来看,它与男权社会创造的各种针对女性的暴力象征符号并没有区别。显然,“Ta”话语看似用多元主义对抗了二元对立,但试图取消性别概念的同时却导致了性别指称的简单化,从而反而支持了一元中心主义。而这显然不符合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提倡多元文化的初衷。

总之,和“她”字最终能够被国人接受不同,因为后现代女性主义概念工具和技术工具身上所携带的无法化解的悖论怪圈,“Ta 话语”目前只能在网络亚文化中生存,而无法真正融入主流。这也预示了后现代女性主义话语的抗争之路、解构之路和平等之路将是困难重重。

四、结论

女性主义源头一般被认为来自法国大革命自由平等思潮的影响。1789 年著名女性活动家玛丽·戈兹(Marie Gouze)模仿《人权宣言》,公开发表了第一个《女权宣言》,宣告了女性主义思潮和运动的开端。随后200多年女性主义运动大致呈现三波高潮:第一波是自由女性主义。19 世纪中期到20 世纪初期,贝蒂·佛里丹(Betty Friedan)等一些白人富裕女性和知识女性积极地在社会公共领域争取男女平权,认为女性应该和男性相同,拥有教育权、就业权和政治选举权。第二波是激进女性主义。随着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西方新左派运动而兴起,凯特·米丽特(Kate Millet)、舒拉米斯·费尔斯通(Shulamith Firestone)等女性主义者开始着眼批判现有社会的私人领域,反对父权制和家长制,要求在“尊重男女生理差异”的基础上,改变社会性别制度,反对男性对女性的性别压迫和性别歧视。第三波是后现代女性主义,诞生于20 世纪90 年代,着眼批判现有社会的知识、语言和文化领域,希望根本改变人类思想和观念中的“男女二分观”。蒙克妮·维蒂(Monique Wittig)等后现代女性主义者受福柯、利奥塔、拉康等影响,开始反思文艺复兴启蒙主义思潮后一直存在的二元论(dichotomy)思想脉络。她们认为这种二元论简单根据生理差异将男女二分,片面认为女性对应着肉欲的、感性的、温柔的、母性的、依赖的、主观的、缺乏抽象思维能力,而把男性归为精神的、理性的、勇猛的、独立的、理智的、客观的、擅长抽象思辨分析等,从而忽视了个性、族裔、能力、性格、性取向等对个体的具体影响。由此,她们提出人类社会并非二元化、中心论的,而是多元化、去中心的,应该利用后现代主义文化和话语打破“男人/女人”的生理二元论,同时创造非二元化的性别中性词,在语言、知识和观念上瓦解男人对女人的歧视和统治。

进言之,后现代女性主义是一种理论和行动框架,旨在应对现代社会中存在的性别不平等问题。它强调了身份的多元性、差异性和平等性。后现代女性主义者认为,性别是社会构建的概念,不仅仅受到生理性别的限制,而且存在于一个连续且流动的谱系中,而非固定的二元分类。元宇宙社区中的“Ta”现象为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提供了一个实践平台,用以探索性别的多样性和流动性。这一现象超越了传统的性别二元模式,消除了只有“他”和“她”两种选择的限制,为那些不认同传统性别二元的人提供了更多选择。“Ta”现象鼓励了对性别多样性的认可,使个体能够更自由、开放地表达自己的性别认同。

同时,“Ta”现象在元宇宙社区中为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提供了匿名性和安全性。在传统社会中,性别多样性常常遭受歧视和排斥。然而,在元宇宙社区中,虚拟身份和匿名性使个体能够更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性别认同,无需担心现实世界中的压力和偏见。这种安全性有助于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更广泛地探索和表达Ta 们的身份,为性别多样性提供了更大的空间。元宇宙社区中的“Ta”现象还促进了性别意识和讨论的扩展。通过使用中性代词“Ta”,人们不再通过性别对言语和行为进行刻板的解读。这种解构性的语言使用使得人们更关注个体的想法、观点和才华,而不仅仅是Ta们的性别身份。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元宇宙社区中的“Ta”现象也存在一些挑战和争议。一些人可能对这种语言变化感到陌生或不舒服,并认为它威胁到了传统的性别秩序。此外,虚拟空间中的“Ta”现象并不能完全消除现实世界中的性别不平等和歧视问题。因此,后现代女性主义者只有在多层面的艰难努力下,才能在元宇宙社区中建立一个更加平等和包容的性别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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