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尧
(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河北秦皇岛 066004)
《世说新语·言语》载:“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1]余嘉锡. 世说新语笺疏[M]. 北京:中华书局,2015:101.西晋朝廷流亡东南,过江士人对泣新亭,有楚囚之悲,唯王导不为困境所难,壮怀激烈。后世遂用“新亭对泣”“对泣楚囚”指代思怀故地、感时忧国之情,用“新亭王导”“南渡王导”指勠力奋发之士。此事典经初唐史家接受与记载,屡经文人援引,渐为文学经典。“新亭对泣”由文到史、再到文的经典化历程,彰显了该事典生生不息的文史价值。本文着力探究不同时代“新亭对泣”经典化的特征与内外契机为何。究其根本,以悲为美的审美感召力与踔厉奋发的家国意识是“新亭对泣”事典能够被文、史、哲等多领域接受的内在维度,也是它在后世流传演变的两个主要维度。文学经典的生成亦与史学书写、政治权力、传播媒介等要素存在复杂联系,文人在特定政治生态、文化语境中对经典创造性地变形运用,为该事件的经典化注入了充分养料,使其最终成为凝筑中华审美文化共同体的基石。
文学经典化是涉及文化趣味、权力取舍、地域差别等因素的复杂接受过程,就作品本身而言,任何一部艺术作品、文学典故甚至话语的审美意蕴与文化价值是其经典化的首要前提。唯此,文学经典才能历经岁月淘洗而脱颖,广泛且持久地引发人们的情感共鸣。
《世说新语》所载的“新亭对泣”集中呈现了魏晋南北朝以悲唯美的美学风尚。钱锺书提到:“按奏乐以生悲为善音,听乐以能悲为知音,汉魏六朝,风尚如斯。”[2]钱锺书. 管锥编[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1506.魏晋动乱年代,人们饱尝世积乱离之苦、风衰俗怨之悲,却又将诸般痛苦体验艺术化、审美化,并将个人生命化生至“以悲为美”的超越之境。“以悲为美”的前提是对个人情感的挖掘与肯定,宗白华在《〈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中认为:“晋人艺术境界造诣的高,不仅是基于他们的意趣超越,深入玄境,尊重个性,生机活泼,更主要的还是他们的‘一往情深’!”[3]宗白华. 艺境[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130.“一往情深”是对晋人“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精神风貌的最佳注脚。“新亭对泣”事典在诞生之初就弥漫着一种与天地万物共情的悲慨意味。
八王之乱后,北方少数民族逐鹿中原,士民为避战乱渡江南下。西晋皇室司马睿移镇建康,并在以王导为代表的北方渡江士族集团和以顾、贺二氏为代表的江东集团的支持下于建武元年(317)建立东晋。南渡前后,西晋皇族与士人背井离乡,最先感受到生存环境的差异。南方湿热,北方士人不得不放弃重衣厚褥的习惯而代之以宽松之服。饮食上,习惯食肉饮奶的北方士人需花时间适应南方的鱼羹茗汁。当然还有语言上的“北语”“吴音”之别。更重要的是,要面对吴地士族对北人前来分享资源的敌视:“时中国亡官失守之士避乱来者,多居显位,驾御吴人,吴人颇怨。”[4]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 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1574.甚至百年后,丘灵鞠仍将南人官位不清显归结到顾荣引北方士人南下之事上:“顾荣忽引诸伧渡,妨我辈涂辙,死有余罪。”[5]萧子显. 南齐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2:890.可见,虽有王导弥合南北士人之功在前,但南人对北人的排挤是持久存在的。在这样的生存处境下,思旧土、盼归乡成为萦绕在南渡士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世说新语·言语》有言“新亭对泣”31 条,其中29、32 条中呈现一定的悲情韵味,29 条云:“元帝始过江,谓顾骠骑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6]余嘉锡. 世说新语笺疏[M]. 北京:中华书局,2015:100.32 条载:“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7]余嘉锡. 世说新语笺疏[M]. 北京:中华书局,2015:103.
“新亭对泣”呈现的悲情落实到行动上便是宴饮与倾诉,于江边对饮成为南渡士人托哀思、诉离忧的重要活动。所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8]余嘉锡. 世说新语笺疏[M]. 北京:中华书局,2015:101.前述“风景不殊”,后言“山河之异”,看似矛盾,实则不然。客观层面,南北方风景当然亦有相似之处,然而“一切景语皆情语”,主体对外物的感受与主体的身份处境、心理状态息息相关,山河骤变带来的心理落差赋予主体眼前之景无限悲凉的色彩。这种“异”既包含对物色的新奇之感,也体现出游览者与南方风物之间的距离与隔阂。“山河之异”兴发的疏离感、客居感深深植根于士大夫的精神文化传统之中。周朝末,统治名存实亡,面对旧都废墟,诗人创作《黍离》表达悲愤之情,自此,该诗起到“名篇定格”的作用。“黍离”意象承载着国家衰亡之痛,东晋元帝之后,文人奏章中也用“黍离之悲”来形容国势衰微。如晋成帝咸和九年(334)张骏上书云:“伏惟陛下天挺岐嶷,堂构晋室,遭家不造,播幸吴楚,宗庙有《黍离》之哀,国陵有殄废之痛。”[9]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 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2239.“黍离之悲”与“新亭对泣”中蕴含的悲情之美一脉相承,此亦即该事典经典化的第一重向度。刘义庆的《世说新语笺疏》中编选该情节多半是因“新亭对泣”事典生动呈现着时代文人普遍性的丧国离乡之痛,极具典型性与审美感染力。钟嵘在列举人世悲剧时提到:“至于楚臣去境,汉接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10]钟嵘. 诗品集注[M]. 曹旭,注.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56.将“去境”之悲排在首位,以其入诗则能产生“动天地,感鬼神”的悲剧力量。刘勰叙述建安文学成就时更提到,“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11]范文澜. 文心雕龙注[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673-674.,赞美“梗概多气”的诗歌风格,构成六朝以悲为美的审美文化语境。
除此以外,“新亭对泣”故事中亦展示出文人士大夫的家国情怀,它来源于古人家国同构的观念,是一种将个体与家族、国家命运相联系的生命自觉。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文化信仰的熏陶浸染中,当国家衰微之际,总有仁人志士感同身受。“新亭对泣”典故之中休戚与共的壮怀与忧国忧民的伤感便是这种精神的体现。“愀然变色”说明身处同样处境的王导面对此情此景也为之动容,然而,王导又将此悲伤化为奋起之动力,他深知这种悲观情绪的危害,即一味留恋北方而沉浸在悲痛之中无益于更好地进行礼乐建设,更重要的是,如果过度强调北方的哀思对当下南北士族的融合极为不利,会动摇立国的基础。于是,具有忧患意识的王导变色斥责道:“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12]余嘉锡. 世说新语笺疏[M]. 北京:中华书局,2015:101.其中,“楚囚”典出《左传》,楚国伶人钟仪被囚禁于晋国,但他“操南音”始终不忘本。钟仪身在北而思归南,东晋士人地处南思返北,二者境遇相同,王导以此来指代眼前落泪之士人,其第一层意思是反对士人每日缅怀故国。另外,他希望将此悲伤化为奋进的动力,其中一以贯穿的依旧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使命感。当时的确有不少于悲中奋起的有为之士,如枕戈待旦、闻鸡起舞的祖逖与刘琨等。刘琨在《劝进表》中更是慷慨陈词:“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齐有无知之祸,而小白为五伯之长;晋有骊姬之难,而重耳主诸侯之盟。社稷靡安,必将有以扶其危;黔首几绝,必将有以继其绪。”[13]刘琨. 刘琨集[M]. 赵天瑞,编. 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45.多难兴邦、乐观向上的精神肇始于中华民族深厚的忧患意识之中,《左传·昭公四年》记载,司马侯进谏晋平公时说,“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14]阮元. 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M]. 北京:中华书局,1980:2033.,告诫国君不要认为楚国多难就没有兴起的机会,困境实则会促进国内内部团结,促使人民发愤图强,如齐桓公、晋文公即是如此。在王导看来,“多难兴邦”的前提是群臣悲中奋起,勠力王室,这铮铮之音与报国之心为王导赢得东晋“管夷吾”的美称。
再回到《世说新语》书写本身,“新亭对泣”情节中贯穿六朝文论中“兴”美的创作特征。“兴”之基本义,一是感发,二是寄寓。汉儒将其与“比”相联,多从美刺教化、奖劝君王角度发挥“比兴”的审美功用价值。六朝以来,伴随人的觉醒与文学的独立,“兴”从托喻之辞向自然感兴拓展。从创作论角度看,“兴”强调主体缘物起情、因物而感的偶发性,点明风景物态与主体心境交融一体的审美状态。《世说新语·文学》载:“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15]余嘉锡. 世说新语笺疏[M]. 北京:中华书局,2015:282-283.郭璞诗句写出山林河流静谧幽深、萧索杳渺之境,引发阮孚形超神越之美感。而文人被外在景物感召,捕捉瞬间之美而作文于该时期十分常见。曹植《赠徐幹》云:“慷慨有悲心,兴文自成篇。”[16]赵幼文. 曹植集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16:63.孙绰《秋日诗》云:“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17]逯钦立. 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 北京:中华书局,2017:901.“风景不殊”,表层指当下江南的新奇风景与记忆中的家园风貌有相似之处。从权力空间角度解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是洛阳还是江南,在西晋一统局面之下均隶属晋朝“天下”,殊无二致。“山河之异”弥漫着由眼前风景作为起兴媒介而触发的多重情绪,表层指南北地景的差异性给人们带来的客居感,风景的同中有异引发的乡关之思;深层实际牵引出家国沦陷,主体壮志难酬的悲悯与愤懑。“山河”“江山”等词不仅指实际的河流、山脉,还指向一个国家政权及其覆盖的全部疆域,《三国志·吴书·贺劭传》有“割据江山,拓土万里”[18]陈寿. 三国志[M]. 裴松之,注. 北京:中华书局,1959:1458.。“异”暗示北方领土已被占领的事实。因此“山河之异”是情景交融的审美意象。“风景不殊”“山河之异”道出主体创作情形与眼前景致之间偶发性的审美关联,其中又涉及人们对过往经验与地理空间的联结,呈现出一种多时空、多意绪、虚实相生的人生艺境。《世说新语》“新亭对泣”中对晋朝国难的悲情纪实与生动化书写,成为后代世人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
《世说新语》擅长运用对比手法增加情节冲突,强化人物性格。“新亭对泣”故事以不足百字的精悍篇幅,数笔刻画出周顗与王导两个鲜明的形象,前者承载永嘉南渡后,士人寄居南方的悲伤无奈,后者呈现出人们不为困境所难、壮怀激烈的悲愤意识。一方面,国家丧乱、流离失所的悲情力量是“新亭对泣”故事经典化的情感内核,而另一方面,无论是忧国忧民的悲痛,抑或是休戚与共、勠力奋发的壮怀,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家国情怀之彰显,更是植根于中华民族的血脉之中,此为“新亭对泣”事典薪火不息、代代相传的内在动力。
《世说新语》因“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而著称,“新亭对泣”事件以鲜活的人物刻画、生动的情节内容与对东晋初士人心态的精准概括而被史学家关注。初唐房玄龄等人将“新亭对泣”事件录入《晋书·王导传》中,在安排史料时特意在其前铺排了桓彝过江之后的感叹:“初过江,见朝廷微弱,谓周顗曰:‘我以中州多故,来此欲求全活,而寡弱如此,将何以济!’忧惧不乐。往见导,极谈世事,还,谓顗曰:‘向见管夷吾,无复忧矣。’”[19]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 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1747.桓彝的话从侧面体现出王导卓越的政治才能,随后引出“新亭对泣”对王导的正面描写。虽然《晋书》饱受“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又所评论,竞为绮艳,不求笃实”[20]刘昫,张昭远,贾纬,等. 旧唐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5:2463.之讥,但就采纳“新亭对泣”之事来看,还是相当成功的,因为它提供了丰富而感性的历史细节,增加了史文的叙事性与可读性,全方位凸显了王导奋发有为之态度。生活化的场景与传记中王导本身的事迹功用相辅相成,共同铸就了“江左管夷吾”的称号,并获得后世较多史学家的肯定。唐代许嵩编集《建康实录》时,在卷七“显宗成皇帝衍”中,以“新亭对泣”事迹为主特意记录王导去世之事,凸显王导匡扶东晋之功[21]许嵩. 建康实录[M]. 张忱石,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6:191.。自此,该事典从文学性的故事,成为书写王导不可或缺的史实,并在后代史书、史料汇编、地理志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元和郡县图志》《资治通鉴》《太平寰宇记》《通志》《方舆览胜》《通鉴纪事本末》《钱唐遗事》中均可窥见其踪影。
史家接受是“新亭对泣”经典化的外部因素之一,促进了“新亭对泣”事典于文人中的接受。唐欧阳询等人编纂《艺文类聚》时将其编入卷二十八“人部十二·游览”以及卷三十九“礼部中·燕会”之中[22]欧阳询. 艺文类聚[M]. 汪绍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00,713.,足见对其之重视,也开启了“新亭对泣”在类书中经典化的先河,为后世学者查阅诗文事典提供了参考,加速了其在文学领域的流传。在具体文学作品征引方面,典故中“悲情之美”的内涵也得到唐代文人的更多关注。如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率先于《春思赋》中援引:“若夫年临九域,韶光四极,解宇宙之严气,起亭皋之春色。况风景兮同序,复江山之异国。感大运之虚盈,见长河之纡直。”“仆不才,耿介之士也。窃禀宇宙独用之心,受天地不平之气。”[23]蒋清翊. 王子安集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3.风景同序与江山异国正是对“新亭对泣”之典中“风景不殊”与“山河之异”的巧妙化用。有学者指出:“王勃将晋人因被迫迁离故都的悲情,巧妙地转化为个人因被逐出长安而产生的悲戚。”[24]陈伟强. “岂徒幽宫狭路,陌上桑间?”:王勃在其《春思赋》中的转徙流离[J]. 文学与文化,2011(3):32-42.晋人一往情深的悲戚穿越时空引发了王勃的情感共鸣,典故中缘物起情、情物互动的艺术特征亦开启了王勃的创作激情。如王勃在《守岁序》中提到,“对他乡之风景,忆故里之琴歌”,属于对典故的化用。入蜀离家后,王勃有《始平晚息》《扶风昼届离京浸远》《普安建阴题壁》等作,多次借蜀地风光抒发心中不平之情,由此其创作真正从都邑台阁书写移至江川大漠,且渐至佳境,走出“台阁体”的狭小天地,以呼唤风骨兴寄、情景交融之盛唐诗歌的到来。
值得注意的是,唐代安史之乱加速了“新亭对泣”事典中“悲情哀婉”特质的接受与传播。目睹并历经“安史之乱”的独孤及、杜甫等对此均有征引。独孤及的《癸卯岁赴南半道中闻京师失守寄权士繇韩幼深》诗中写道:“莫作新亭泣,徒使夷吾嗤”[25]此诗题名中的“癸卯岁”指的是763 年,当时唐代宗在位,吐蕃趁唐朝才经历安史之乱,国力空虚,便举兵进犯长安。参见:彭定求,杨中讷,沈三曾,等. 全唐诗[M].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 增订本. 北京:中华书局,1999:2755。,其在诗中渴望成为飞翔的凤凰,努力去实现报国理想,并希望与权皋、韩洄二人共勉,呼吁他们不要在新亭上哭泣。由此“新亭泣”形成一个固定搭配,并在诗歌领域走上经典化道路。随后,杜甫在《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二》运用这一典故,诗云:“寒轻市上山烟碧,日满楼前江雾黄。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新亭举目风景切,茂陵著书消渴长。春花不愁不烂漫,楚客唯听棹相将。”[26]杜甫此诗作于永泰元年(765)冬,时杜甫因安史之乱寄居蜀地。参见:仇兆鳌. 杜诗详注[M]. 北京:中华书局,1979:1244。前四句描绘了一幅民俗风景图,颈联分取新亭泣泪及司马相如著书之典,两典故中,前一个映射自身疾病缠身而依然著文,另一个暗示安史之乱后,战乱纷起,国事凋敝,体现出杜甫渊博的学识与独到的用典眼光,传达出其内心的无限伤感。
中晚唐之际,唐王朝辉煌逐渐远去,“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迟暮之感成为文人心头挥之不去的时代情结。文人将历史兴亡之叹、离别家乡之忧融入事典之中,使“新亭对泣”之悲愈加多元化。许浑的《金陵怀古》有“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27]彭定求,杨中讷,沈三曾,等. 全唐诗[M].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 增订本. 北京:中华书局,1999:6129.之悲叹,一种“潮打空城寂寞回”的历史兴亡之感油然而生。李商隐的《与同年李定年曲水闲话戏作》有载:“海燕参差沟水流,同君身世属离忧。相携花下非秦赘,对泣春天类楚囚。碧草暗侵穿苑路,珠帘不卷枕江楼。莫惊五胜埋香骨,地下伤春亦白头。”[28]彭定求,杨中讷,沈三曾,等. 全唐诗[M].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 增订本. 北京:中华书局,1999:6237.对于此诗的创作背景,陆昆曾在《李义山诗解》中认为:“此必义山与李同有冶游之事,因其人早逝,而感赋是诗也。”[29]陆昆曾. 李义山诗解[M]. 上海:上海书店,1985:42.陆昆曾认为该诗为追述友人李定年而作,其中“楚囚相对”的悲伤包含着诗人身世沉沦、哀悼友人、壮志难酬等多种意绪。生在晚唐的吴融在《过渑池书事》表达了更为沉痛的伤感,“莫道新亭人对泣,异乡殊代也沾衣”[30]彭定求,杨中讷,沈三曾,等. 全唐诗[M].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 增订本. 北京:中华书局,1999:7965.亦含有一种追忆昔日辉煌,吊古伤今之沉重之感。在吴融去世后四年(907),曾盛极一时的唐朝也就走下了历史舞台,而吴融作为整个唐朝走向灭亡的见证者之一,也为唐代“新亭对泣”事典画下了句号。
初唐史家对“新亭对泣”故事的接受与采纳是其经典化历程的必备一环,随后该事典迅速在诗赋领域流传,文人对以“兴”为美的艺术手法与思想内涵不断进行挖掘开拓,使该典故本身承载的悲情意具有了较大的阐释与包容空间,并沿此进一步经典化,令唐人对其增添兴亡之叹、别友之悲的新意涵。
宋代吸取前朝藩镇割据的教训,强调以文治国,于是,削弱武将兵权,提升文人地位,进而出现文化灿烂。陈寅恪曾指出,“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永远之瑰宝”[31]陈寅恪. 寒柳堂集[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182.,“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32]陈寅恪. 金明馆丛稿二编[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277.。同时,“重文轻武”的政策取向也让宋代民众饱尝边患之苦与南渡之悲。这样的政治现实与文化语境加速了“新亭对泣”事典的演进与接受,作为宋代四大类书中百科全书性质的《太平御览》,将其置于“居处部二十二·亭”之中[33]李昉,李穆,徐铉,等. 太平御览:第1 册[M]. 北京:中华书局,2000:938.。文学类书《文苑英华》对前代涉及“新亭对泣”的诗文也多加收录,除王勃《春思赋》《守岁序》等作品外,还有宋之问的“桂林风景异,秋似洛阳春”(《始安秋日》),朱庆馀的“越岭向南风景异,人人传说到京城”(《南岭路》)等诗句,是文人用典用事的重要参考,反映了宋代文人对魏晋以悲为美的风尚的认可与传习。
“新亭对泣”经典化的主要途径仍然以文学作品为主,并在重文的文化氛围下,突破唐代诗赋领域,向着词、散文方面拓展,使典故本身的悲情之美与家国情怀这两个向度被进一步挖掘与细化,并使其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更为多元。身在异乡的忧思仍然是典故承载的核心意蕴,如钱惟演的《泪二首·其一》:“江南满目新亭宴,旗鼓伤心故国春。”李师中的《和李明叔理定道中》:“客土相思空引望,天涯风景似新亭。”苏轼的《陈州与文郎逸民饮别携手河堤上作此诗》:“此身聚散何穷已,未忍悲歌学楚囚。”然而,在使用语境上却翻新出奇,如杨备的《新亭》有:“满目江山异洛阳,北人怀土泪千行。不如亡国中书令,归老新亭是故乡。”作为南方人,作者来北方做官,因思念家乡所以反其道而用典,认为亡国中书令身在南方新亭,是令人开心与羡慕之事。朱敦儒借该典表现隐逸情怀,在《减字木兰花》中,新亭忧心国事的士人成为他嘲笑的对象,“吾曹一醉,却笑新亭人有泪。相对清言,不觉黄昏雨打船”,表现出他对政事超然物外的态度。牟巘的《送王仲敏山长之明道书院序》提到:“新法毒天下,其用心何啻霄壤巽,壹非学术之误耶?新经义之害甚于清谈清谈,王介甫之罪浮於王夷甫。半山寂寥,过者未尝不发新亭之叹。”[34]曾枣庄. 宋代序跋全编[M]. 济南:齐鲁书社,2015:2310.作者借“新亭对泣”表达痛心国难心情的同时,传递出其对王安石新法的不满。同时“新亭对泣”事典也被渗透到诗文评论之中,刘克庄《后村诗话·卷四》点名:“杜旟伯高《题兰亭序》云:‘君勿笑,新亭相对泣,却胜兰亭暮春集。’《白头吟》云:‘长门作赋直千金,不知家有白头吟。’二诗皆有味。”[35]刘克庄. 后村诗话[M]. 王秀梅,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3:132-133.刘克庄同意杜旟诗序中“新亭对泣”胜于“兰亭春集”的看法,并一味品评“新亭对泣”,正是因典故带来的历史厚重之感及深厚的情感积淀,展现出宋人向人之精神世界内部挖掘拓展的取向。
北宋末,面对辽、金等政权的侵扰,有识之士忧心天下,立志报国,使“新亭对泣”典故中勠力奋发的精神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王澜的《念奴娇·避地溢江书于新亭》提到:“凭高远望,见家乡,只在白云深处。镇日思归归未得,孤负殷勤杜宇。故国伤心,新亭泪眼,更洒潇潇雨。长江万里,难将此恨流去。”金兵围蕲州,王澜避地建康,表达了其“横空剑气,要当一洗残虏”的报国志向,开启了爱国词作中以“新亭对泣”抒发情感的先河。宋南渡之前后,故土沦陷的惨痛事实让士人对“新亭泣泪”有了更为深切的体会。两宋之交及南宋初期是“新亭对泣”事典运用的密集期[36]据学者统计,《全宋词》共辑录词作2 万余首,引用“新亭对泣”典故的词作共有27 首,占全集比重约为1.35‰;《全宋诗》共收录诗作27 万余首,引用“新亭对泣”典故的诗作64 首,占全集比重约为0.24‰。参见:张梦平. 南宋文人视野中的“东晋中兴”[D]. 郑州:郑州大学,2016:37。,此时士人使用多种文体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挖掘,也使“新亭对泣”典故中的家国情怀得到拓展。爱国诗人陆游在《跋吕侍讲〈岁时杂记〉》中论及南宋初年政治时提到,“然年运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对泣者,正未易得。抚卷累欷”[37]钱仲联,马亚中. 陆游全集校注:第10 册[M]. 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200.,讽刺士人安于东南,没有新亭对泣之人,言外之意,类似王导那样的人物已屈指可数。陆游在多篇诗作中运用“新亭对泣”事典表达他对偏安南宋士人的愤慨以及其矢志收复中原的政治抱负。如《追感往事五首·其五》中的“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夜泊水村》中的“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夜登千峰榭》中的“度兵大岘非无策,收泣新亭要有人。”《初寒病中有感》中的“新亭对泣犹稀见,况觅夷吾一辈人!”另外,马之纯的《新亭三首》、孙应时的《读通鉴杂兴》、程珌的《贺费枢密登卞忠贞公墓》、曾极的《新亭》都曾借该典故发出铮铮之响。
宋代词体兴盛,南宋时期也有较多文人借助“新亭对泣”词表达对朝廷苟安的批判。如辛弃疾的《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汪元量的《莺啼序·重过金陵》:“回首新亭,风景今如此。楚囚对泣何时已。”杜旟的《酹江月·石头城》:“斜日荒烟,神州何在,欲堕新亭泪。”相较于诗,词可分为上下阕,在字数上的安排更灵活,在一定程度上,可增强叙事功能。有词人将“新亭对泣”中悲哀国事与勠力奋起之意用于词中,如刘克庄的《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文及翁的《贺新郎·西湖》:“回首洛阳花世界,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戴复古的《满庭芳·楚州上巳万柳池应监丞领客》:“自许风流丘壑,何人共、击楫长江。新亭上,山河有异,举目恨堂堂。”词中情感波澜起伏,极大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
宋元之际,国家沦陷,文人借“新亭对泣”典故伤时代之飘零,感国事之衰微。如元好问的《秋声赋》提到:“太行截天,大河东倾。邈神州于西北,恍风景于新亭。”[38]元好问. 元好问集[M]. 李正民,评注.2 版.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248.此前军队南侵,兄长死,忻城陷,家仇国恨,郁愤难平,念及此,即有雪耻之怒,但国势式微,空有壮志,因此作者创作此赋以苍刚之笔写出其沉郁之思,“表现了他关心国家安危的焦急心情和强烈的报仇复土的愿望。文笔也刚劲有气势,是金赋中的上乘之作”[39]马积高. 赋史[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489.。邓剡的《浪淘沙》:“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梦断古台城。月淡潮平。便须携酒访新亭。”[40]周振甫. 唐诗宋词元曲全集[M]. 合肥:黄山书社,1999:2972.词中饱含怀古感今之情。类似还有何梦桂的《吊岳文二公二首·其一》:“生刍一束新亭泪,千古兴亡说未央。”李演的《贺新凉·多景楼落成》:“老矣青山灯火客,抚佳期、漫洒新亭泪。歌哽咽,事如水。”虞集的《挽文山丞相》:“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宁知汉祚移?云暗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何须更上新亭饮,大不如前洒泪时。”[41]虞集. 虞集全集[M]. 王颋,点校. 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162.该诗对宋末民族英雄文天祥沉痛哀悼,歌颂他为恢复宋室至死不移的精神,同时皮里阳秋地贬斥了不图恢复的苟安者,揭示文天祥个人悲剧的原因。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馀》总结:“绍兴、淳熙间,颇称康裕。君相纵逸,耽乐湖山,无复新亭之泪。士人林升者,题一绝于旅邸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便把杭州作汴州。’”[42]田汝成. 西湖游览志[M]. 陈志明,编校. 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13.“新亭之泪”已为南宋心忧国事之人的固定代称。
元代对汉族文人管理颇严,当时文人的地位不高,吊今怀古成为广泛流行的主题。有学者反用典故,表达其超然物外的情怀及对元朝统治者的不满。白朴的《夺锦标·孤影长嗟》:“幸有山河在眼,风景留人,楚囚何泣?尽纷争蜗角,算都输、林泉闲适。”[43]徐凌云. 天籁集编年校注[M]. 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5:100.作者有看淡人生、浮生如梦之感,并借用庄子“蜗牛角争”典故,认为一切政治争霸皆为浮云,没有必要“楚囚对泣”。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新亭对泣”的典故向经学扩展,展示出其较大的辐射力。陈应润的《周易爻变易缊》解卦时,从援引“新亭对泣”典故说中解释君臣地位迁转,独立思考的思维方式体现出其不同于前代易学的治学风貌,隐隐透露出作者对宋代陈抟图书易学的不满,开启了明清黄宗羲、黄宗炎对图书易学的批判思潮,这种返璞求真的学术理论是清代易学跳出汉宋易学象数藩篱的关键之处。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该时期部分少数民族作家作品对“新亭泣泪”事典给予接受与运用,如王元粹《寿李长源》中的“一饭见哀韩信耻,千金为寿鲁连轻。壮年休洒新亭泪,且为江山灌巨觥”,表达了其建功立业的激情;回族人萨都剌《上赵凉国公》的“新亭不必悲王道,彭泽何曾改晋年”,歌颂了元代凉国公赵世延的超然物外。
两宋时期,“新亭泣泪”典故丰富,盖因国力孱弱,边患袭扰不断。南渡之后,该典故意蕴更加丰富,语言表述更加灵活多样,如隐逸情趣、讥抨时事、勠力奋起,吊古伤今等主题借此典故得以表达,同时该典故更向经部典籍扩展,展现出其强大的生命力。此外,部分少数民族诗人对此典故亦十分熟稔,可见“新亭泣泪”典故在当时的影响力。
明代以来,“新亭对泣”典故沿着前人开凿的主流路径继续发展,吊古伤今之情、世事飘零之感,心忧国事、勠力奋发成为该事典的应有之义,并被文人普遍接受与应用,该时期可视为“新亭对泣”典故的定型与完成期。
明代文人在“新亭对泣”典故的使用语境上偶有新意。文彭《凤凰台》中的“不须洒泪新亭上,慷慨狂歌日又曛”[44]永瑢,纪昀,陆赐熊,等.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82 册[M]. 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500.,反“新亭对泣”之意而用之,表达了作者狂放洒脱之情。丘濬的《新河杂咏·其一》中“新亭别泪何须堕,古井妖魂不可招”,诗歌最后的“行人不用夸天堑,南北舆图总属尧”[45]丘濬. 丘濬集[M]. 周伟民,王瑞明,崔曙庭,等,点校. 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3871.,承接上文之典,以颂圣之意。类似的还有顾璘的《松坞草堂新成杂兴十二首·其四》:“何代新亭动客悲,皇都高拱控华夷。梁陈割据今谁数,王谢风流空尔为。王气接连天北极,江流襟带海东涯。”[46]永瑢,纪昀,陆赐熊,等.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3 册[M]. 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174.值得注意的是,明时该典故受到人们的关注,也向其他学科扩展,如成为绘画关注的主题之一。如刘基的《题陈太初画扇三绝·其一》:“新亭满眼神州泪,未识中流击楫人。”[47]刘基. 刘伯温集[M]. 林佳骊,点校.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622.殷奎的《题画》:“大树秋霜老,新亭落日孤。登临时极目,风景未应殊。”[48]永瑢,纪昀,陆赐熊,等.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2 册[M]. 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501.
明末,面对江山受到异族吞噬,“新亭泣泪”中的忧国情怀以及奋起之意,也受到文人的关注,如张煌言的《追往八首·其三》:“肝脑总应涂旧阙,须眉谁复叹新亭!”李季衡的《钱塘怀古》:“大奸窃国正凭陵,河洛纷纷甲尚腥。无复汉光收故物,空馀周顗泣新亭。”这些诗句无不表达了诗人对国事日渐沉沦的无奈愤慨之情。值得注意的是,长篇叙事抒情大赋《大哀赋》中的“视江都而未武,拟长城而不文。冠盖之银青俱满,朝堂之铜臭相因。但知安石之赌墅,何止元规之避尘。楚囚无新亭之泪,越绝非石室之音,南徐之甲兵不劲,淝水之草木无神。拜蒋侯为灵帝,弋白雁为国宾”[49]马积高. 历代辞赋总汇[M]. 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8303.,表达了作者对明末朝廷政治对文人舞文弄墨的不满。该赋作者夏完淳看似写六朝,实则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
清代是文化、文学的集大成时,部分意蕴主题已经与“新亭对泣”融为一体,成为其应有之义,如时代衰亡之悲、沦落飘零之情等,从对“新亭对泣”典故的使用中可看出不同时期文人与政治的关系。在少数民族统治下,飘零之感成为明末清初士人较为常见的感受,如朱彝尊的《立秋后一日同眭修季、俞亮、朱一是、缪永谋集屠爌斋》:“谁念新亭泪,飘零直至今。”[50]永瑢,纪昀,陆赐熊,等.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17 册[M]. 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410.此外,异族统治也让“新亭对泣”典故沾染了愤懑的时代色彩。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触及汉族士人心中“夷夏大防”的底线,“新亭对泣”生发的原初背景就是因战争带来的动乱,因此对典故的重视与引用也隐含着该时期文化冲突的加剧,部分诗人在咏史诗中也表达了这种看法。如田雯的《咏史·其十五》。虽是怀古,但其中多个典故暗指清朝对文人的高压政策,展现了一代诗人的人格意志与民族气节。
随着清代统治对汉族政策的调整与汉化程度的加深,典故中的夷夏区别逐渐消弭。以王士祯为例,他的“神韵说”以司空图、严羽的诗论主张为理论依据,旨在淡化民族冲突,超脱现实矛盾,强调诗歌空寂超逸、镜花水月之境界,并在《淮安新城有感二首·其二》中提到:“永嘉南渡须臾事,忍向新亭问楚囚。”[51]李毓芙. 王渔洋诗文选注[M]. 济南:齐鲁书社,1982:43.其中“须臾”即时间很短,“永嘉南渡”那段屈辱的历史,在他看来也只是弹指一挥间而已,借此消解典故带来的厚重感。清代中期,“新亭对泣”典故中的忧国情怀与愤懑之感随着王士祯诗歌之表意也逐渐消退。
道咸以降以至近代,国事日蹙,内忧外患不绝如缕,“新亭对泣”典故中悲中奋起的一面在民族忧患意识觉醒的过程中被重新抒写与激发。首先体现在普及度较广的戏曲领域。晚清戏曲作家筱波山人著有传奇《爱国魂》[52]董健. 中国现代戏剧总目提要[M].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4。,是描绘文天祥抗元斗争的爱国主义作品,表达了作者对民族压迫与腐朽统治的不满,其中涉及“楚囚相对”之典。继此之后,更有爱国诗人借该典故表达其心忧国事之感,勠力奋起之意。诗人卢前有《大有》一词,题目出自《周易》“大有”卦。关于卦义,《彖》曰:“‘大有’,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曰‘大有’。”《象》又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53]阮元. 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M]. 北京:中华书局,1980:30.可见该卦含惩恶扬善、积极奋进之意。词作中有“琴弦断,将进酒。君不见新亭,泪侵衫袖。秋意如何,看取冷蝉髡柳。指点雁行过尽,斜阳里、休休回首。更谁笑、落帽风前,行歌醉后”[54]卢前. 卢前诗词曲选[M]. 北京:中华书局,2006:163.等句,诗句表现出作者豁达的心态与自勉之意,句末“更谁笑、落帽风前,行歌醉后”更有一番气度。爱国诗人柳亚子有多首诗歌均涉及“新亭对泣”典故,其《哭周实丹烈士》有“嚼血梦中犹骂贼,行吟江上苦思君。新亭风景今非故,遗恨悬知目尚嗔”,《自题〈磨剑室诗词〉后》有“只惭洛下书生咏,洒泪新亭又一时”[55]柳亚子. 磨剑室诗词集[M]. 中国革命博物馆,编.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82,144.,自叹自己空有诗词而对国家危亡无所作为,传达出其欲想救国的渴望与热情。
明清两代是“新亭对泣”事典经典建构的定型与完成期,前代衍生意蕴也成为事典的应有之义,并被文人普遍熟知与运用。事典的运用语境与当时的文化政策、国势兴衰相联,于清代尤为突出。清初士人多借此表达自身的飘零之感、身世之悲,以及面对清代文化高压政策掺杂的愤懑之情。清中叶,清政府对汉化政策有所调整,王士祯对典故的积极改造反映了康乾时期民族矛盾的缓和。清后期,在民族危亡的背景下,家国情怀成为“新亭对泣”事典的主流意蕴。
《颜氏家训·文章》有载:“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56]王利器. 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M]. 北京:中华书局,2013:324。“新亭对泣”典故以高度抽象浓缩的特点让文学作品具有“文约旨丰”“事近意远”之美。“新亭对泣”以艺术化方式真实刻画南渡文人典型的心理状态,蕴含悲情哀婉的审美特质与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彰显着六朝缘物起情、以“兴”为美的创作取向。以“新亭对泣”为典,有助于强化作品的情感内涵,使作品呈现多重时空、虚实相生之审美艺境。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新亭对泣”如同一艘巨轮,其行进路线清晰地展示出各时代的文化走向、学术风气,以及文人的情感状态。“新亭对泣”典故承载着儒家文化奋发进取的人文精神及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具有穿越时空的艺术感染力与深厚的文化价值,可使人们成为审美共同体、文化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