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建安
四百年前,一轴宋代禅僧的绘画渡海来到日本,珍藏在京都大德寺的龙光院。这卷古画后来不知何故,被人分隔成了两件独立的绘画。四百年来,世事沧桑,但寺院—直倾心保护着这两件绘画不受尘世的烦扰。为求一睹古画真容的慕名者众多,有缘一见的人却少之又少。亲眼见过古画的人赞不绝口,认为这两幅画中藏有禅宗修行的深刻见解,这种认识逐渐成为传说,为两件古画赋予了传奇的色彩。日本的画家似乎普遍接受传说的观点,他们为这两幅画制作了数不胜数的摹本,在国内传播,无数人得以通过摹本向古画学习。这带来一个结果——日本的绘画在美学上与数百年来始终被奉为导师的中国绘画渐行渐远,开始出现了能被称作“日本绘画”的新的传统。
两幅古画的照片_印刷在全世界很多的艺术史教材与鉴赏图录之中。它们简洁至极,像是儿童的简笔画,出现在《世界艺术史》的任何一页,都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特别当与他们相邻的是气象万千的宋代山水画或极尽精雅的花乌画的时候。
四百年来,这两幅古画的真迹,从未离开过日本,也几乎从未有博物馆有幸借到他们展出。偶然的因缘,让寺院的住持对旧金山的亚洲艺术博物馆产生了独特的好感,他决心让这两件充满传奇色彩的宝物,第一次离开日本,漂洋过海,去万里之外。
为迎接这两件绘画的到来,博物馆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他们把最重要的展厅完全空了出来,根据寺院墙壁的颜色重新粉刷了博物馆从内到外的高墙;又模仿禅寺室内晦暗的光线,用各种型号的电灯小心翼翼地将其还原出来。最后测量了这个季节禅寺室内空气的温度和湿度,把博物馆的温湿度调节到正好一致。这一切,似乎想给古画制造一个幻觉——它们还在京都的禅寺,未曾离开。
博物馆的古画展厅里人头攒动,人群好像流淌的水,又像有一只大手在揉捏着人群的形态,把人们慢慢推向古画展出的房间深处,那里又区隔出一个小小的标题叫“禅心”的房间,两件著名的古画就陈列在那里。被人群裹挟着,几乎透不过气来。人群很安静,能听见自己被别人的身体夹住时喘出的粗气,人群却像屏住了呼吸一般,鸦雀无声,好像慢镜头播放的无声的湍流。两小时后,渐渐地我看见古画露出了一线白纸的边缘,在黑的、黄的、白的、红的还有五彩的头发上方。那纸灰灰的,在昏暗的灯光里,好像有—点绿色的意思。苍老的纸已近千岁,他的四周托裱着裁成细条的古老丝绸。又过了两个小时,我站在了两幅古画的身前,我有大约三分钟的时间近距离端详。
两幅画一般尺-都很小,各三十厘米见方。左边的一幅画着一根小树枝,上面长着四个毛栗子,右边的一幅画有六个柿子,两黑两白两灰。纸上只有墨的痕迹,并无别的色彩,画面上没有任何印章或题字。两幅古画只有这点内容,我盯着画面,脑子逐渐空白。三分钟的时间真的太长了_我开始冒汗,觉得好像比等待的四个小时更难熬,鉴于前面的人迟缓地离去,我在此时此刻除了留在古画身前竞无处可去。
人群终于慢慢移动了,我离开了最中心的观看位置。轻微的放松浮现在心里,好像我已度过了隆重朝圣仪式的考验。就在此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幅被称作“四个栗子”的绘画,细枝上挂着几片零星的树叶,可是那些并不是栗子树的叶子。栗树的叶子平滑狭长,像放大的柳叶,画面中的叶子却是有着巨大齿状边缘的,像拉长的枫树叶。这个发现让我瞪大了眼睛,我想再凑近看看,可人群却在此时再一次移动了,我被推到和画面成45度角的地方。我努力看向古画,觉得他们变得异常鲜活,好像完全不是之前看到的样子了。为什么叫“栗子”呢?“栗子”还是“非栗子”?也许是画家故意留下的线索,和人们开个名字的玩笑,有名字能帮助认识对象吗?还是增加了干扰,反而让你看不清对象的实质?这些问题在心里飞快闪现,随之,眼里的古画又出现了新的变化。我注意到,四个“栗子”的画法竞各不相同,那些用来表现“栗子”毛刺的笔道,有着各自完全不同的组织方式。它们都以极快的速度画成,是下意识的手指手腕迅速抖动产生的效果。下意识动作好像人的指纹或掌纹,个人的性格经历能从中表现出来。人可以不自然地模仿他人的下意识动作,好像模仿别人的笔迹。“栗子”们的异质毛刺似乎还要告诉我些什么,我开始后悔刚才那宝贵的三分钟到底在干什么。我伸长脖子想再看清楚—点,人群又移动了。此时,我和古画大概成30度角,我开始冒汗,感到古画就要开口讲述一些神奇的事情。“四个栗子”和“六个柿子”,哎呀,那六个“柿子”竟然是更直白、更不加掩饰地展现出了画法的差异性!黑“柿子”的画法、灰“柿子”的画法、白“柿子”的画法,迥然不同,好像拼贴一般!画家在一个画面中画同一类对象,一般会用一种手法完成,同类对象间的差异,靠对象自身的差异来表达,比如形状和颜色。在一幅作品中,同类对象更换画法,是当代拼贴艺术兴起后才普遍出现的视觉经验。就在此时此刻,古画与近距离观赏的观众,在我眼中已经接近融为—体,那“栗子”与“柿子”,好像突然变成了人群的镜像,看画的男女老少,芸芸众生,本就各不相同,这画的就是他们呀!人们努力凑上前去,想更近—点看清古画的动作,像极了凑近镜子观察脸上的毛孔或是皱纹,只是那画中的“栗子”与“柿子”一动不动,不像真的镜子那般讨喜,随着照镜子人的凑近,镜像也向人凑了过来。人群开始飞快地移动,转眼间我已被推到再次只能看到古画上部边缘的位置。我看向众人,每一个都那么鲜活,那么的不—样,可我们又都一样,我们都是人。画法不一样的“栗子”也好,画法不一样的“柿子”也罢,他们还是“栗子”,他们还是“柿子”。
佛也是“栗子”,佛也是“柿子”,在不同的“栗子”里找到不同的佛,在不同的“柿子”里找到不同的佛。佛不同,找到他的路徑也不同。但人会找到佛的,就像人在纸上见到了“栗子”一样,也像人在纸上见到了“柿子”—样。
这两幅来自万里之外的杰作,是“态度化作形式”的典范。这句话自上世纪60年代后,如同禅宗的机锋般启迪着西方世界的艺术思考。相隔万里的两个世界,都在古画里找到了自己的镜像。人群推我出了美术馆,在这里人们散开,潜入夜色,就像禅墙的色彩融化在城市缤纷的灯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