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色风衣（七首）

路亚（中国上海）

十二月

去看一棵去年的树

没有比一棵白杨树更洁白的身体

无欲使它发光

它在冬天挺起腰杆

脑袋嵌进永恒的蓝里

它有触须，却不试探招摇

飞鸟的床，再一次在它身上裸露

鸟留给它的孤独，被它消化

拜时间所赐，它活着就像从没活过

光从躁郁症患者头顶灌下

他们的伤口浸在光里

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它无声地命令他们放弃

在它底下走出的人，都是明亮的行人

河  岸

绿手指垂下，埋进上一季流水

世界隐退到喧嚣的对岸

水面上掠过一声鸟鸣

一个溺水的灵魂被抱出水面

我在岸边的榕树上寻找那只鸟

鸟鸣因我的一再侧耳而存在

我从流水的永不停歇里获得绝望

又在鸟鸣里获得了希望

而从不发光的石头沉默着

保持着恒温，稳稳地坐在岸边

一枚枚松塔枯卧在河岸的树下

获得了长久的寂静

米色风衣

挂在墙角

和凝固的夜，微弱的光一起微微颤抖

它们几乎和裸体相似

在深夜脱颖而出，成为写作的灵感源

在我的朋友圈

穿米色风衣的失眠者们正策马奔腾

用一根根手指

写出一首又一首诗

当他们满意地睡去

春色并不因夜色而昏暗，它在读诗

并酝酿出下一首，喊我写下

秋  风

他在秋风扫荡的街头走过

被人堆里一个背影吸引：

她一手举着一枝菖蒲

一手捡拾着地上即将腐烂的白菜帮子

“我所看到而未说出的是最美……”

走在拥挤的街上，这行诗句

响了又响，填满他的心

割过的荆棘又在他的身体里疯长

对她来说，未转身前这一切约等于无

对他而言，却是全部

他怕一旦说出，就失去了它

而她就要转身，悲剧就要拉开序幕

他们就要拥有共同的秘密了

他甚至感觉到，他

就要对着她吟出这一句诗句

午夜随想

睡眠是水下

睁着眼一动不动的鱼

我穿过午夜，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却被更多的词追索

风推着我滑向深谷

一大群孩子，他们跳皮筋，斗蟋蟀

争吵，脸红，又勾肩搭背

不远处，漏风的屋子里

一个女孩正手执画笔，对着年画上的

花木蘭，一笔一笔描摹

他们是如此心无旁骛

仿佛不知道明天会走得很远……

而今天的我，终于找到几个词：真快啊

从沸腾到冷却，就是一生

灯  火

密室里孕育的

火，是闪电的果实

打火的秘密武器在节奏里

火，发出野蛮的光

追踪另一团火

羞怯的火

在广场上，一边迷路一边照亮

火烧着了一路的雨

一双白鸟在黑暗里同时扬起

火离开火

走向一盏灯

一匹马走进我的诗里

我曾习惯在暗处点灯

观看被灯光放大或缩小的物体

或躲在自己的影子里

直到遇见一匹马

一匹不按常理出牌的马

它让夜晚的星空跌碎在我面前

它闪亮的眼睛迎接我拥抱我

我禁锢的生活被打开

我们在雪的寂静里松弛下来

光进入我的身体。喜悦充满我

我们互相驯服，又互相不服

当它远离时我开始怀念

那些以梦为马的日子

月色下我整夜游荡，寻找那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