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1 0 6 4 年,蔡襄挥毫写下了《大研帖》。落款有“闰月”“廿一日”字样。核对史料,当年五月为闰月,故蔡襄写此札的时间进一步明确了。此时,距蔡襄去世还有三年时间。
《大研帖》内容不长:
襄启。大研盈尺,风韵异常,斋中之华,繇是而至。花盆亦佳品,感荷厚意。以珪易邽,若用商于六里则可,真则赵璧难舍。尚未决之,更须面议也。襄上,彦猷足下。廿一日,甲辰闰月。
好友唐询要跟蔡襄换墨,于是蔡襄写了这封回信,后世称为《大研帖》。苏轼手札曾被戏称为“换羊书”,此札可呼为“换墨帖”。由《大研帖》也会想到米芾的《紫金研帖》,都是关于砚台的。米和蔡两人虽然性情差异看似极大,但必定有投缘之处,才可能同列“宋四家”。简单地说,就是共通的文人天性。
唐询(10 0 5年至10 6 4年),字彦猷,传为帝尧后裔。《大研帖》最后有“彦猷足下”字眼,故此帖又名《致彦猷尺牍》,10 61年蔡襄还写过《远蒙帖》,又名《彦猷侍读帖》,可见按两人交往频繁。从唐询的生卒年来看,在收到《大研帖》当年去世,故算得上两人之间的“绝唱”。蔡襄撰有《唐彦猷挽词》,其中写道:“骾亮驰名久,孤高进路难。富文平日业,劝学晚年官。隧外春江静,林边晓露漙。唯应坟上土,犹解是芝兰。”唐氏好书法,尝得欧阳询书数行行书真迹,精思学之,其名亦有一“询”字,推想与此相关。
唐询比蔡襄年长8岁,没有参加科考,但富有才学。其为世人所知者并非政绩,也非书法,而是对砚台的收藏和研究,最终辑成《砚录》(已佚)。唐询性格孤傲清高,交往的人不多,蔡襄是为数极少的亲密朋友之一。彼此的交往,砚是重要纽带。蔡襄50岁以后,有一段时间曾与唐询同在汴京共事。从《大研帖》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文人天性“好(hào)玩”也“好(hǎo)玩”的一面:前者意味着嗜砚成癖,无癖不交;后者则是要永远保持一颗童心。天性不灭,天性永存,就会有好的创作状态,就会有佳作问世。对比当下的诸多创作,技法高低不论,关键是没有了人情味,只能說面目可憎。
话说某次,蔡襄参加宋仁宗的私人宴会,皇帝赐了一锭老墨给他。蔡襄仔细观摩后发现,与平时所见的李廷珪墨似曾相识,但又不完全一样。经过深入研究,认定御赐墨块是李廷珪的父亲李超所制。父子俩的区别在于,父亲用的是“邽”,儿子用的是“珪”。唐询是好墨之人,听闻有此等宝物,于是就选了一方大砚台、一个茶台和一块李廷珪墨,用来置换蔡襄的“李廷邽墨”。于是蔡襄就回了一封信,即《大研帖》。其开篇即言“大研盈尺”,要知道,常见的砚台一般规格才20多厘米,“大研”就是大规格的砚台,“盈尺”就是一尺多。北宋时期的一尺,约合现在的31厘米,这样的砚台很少见。
在信中,蔡襄先是大大夸赞了老朋友送来的大砚台和茶台,赏心悦目、蓬荜生辉,所谓“ 风韵异常,斋中之华,繇是而至”,“斋”即书房,“ 繇”通“尤”,表示特别之意。“花盆”是指砚上饰纹,属于上品之作,故而表达“感荷厚意”。类似“感荷”“致荷”“为荷”等,都是古人表示答谢的常用语气词。虽说如此,想用“李廷珪”换“李廷邽”,还是舍不得。不管如何,老朋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最终还是留了后话,“ 尚未决之,更须面议也”。墨虽没有换成,但唐询得到了一件手迹,不算吃亏。
北宋 蔡襄《大研帖》25.6厘米×25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从《大研帖》可见蔡襄书风一生有稳定的儒雅基调。全札以行楷书写成,行笔稳重,点画饱满而秀丽,一笔一画极为讲究,工致而雍容,提按之间尤见颜体特征。字形收放合度,得心应手,极尽自然。蔡襄继承了颜鲁公外拓宽博的结字方法,但将轻重对比较大的悬差加以收敛,将钩挑过于张扬的装饰性成分作了含蓄而优雅化的处理,不失颜书宽博的同时又更富有书卷意味。蔡襄强调书法必有“神气”,如果没了神气,作品绝无生气。该札字里行间流露出君子状静气,浑厚端庄,兼有淳淡婉美、妍丽温雅的气息,说到本质,就是书卷气。
有人批评蔡襄技法单调,若只是单纯就技法而论,苏轼的技法也相对单一,关键是“书人合一”的含金量。苏轼有《寒食帖》这一“天下第三行书”美誉的加持。评价蔡襄,更离不开对“人”的关注。有一种流行的观点是,蔡襄位列“四家”之末,是因为少了“尚意”,然而“晋韵唐法”的结合,恰恰做到了“以古为新”。
可以为证的乃蔡襄的《万安桥记》。此碑石涵盖造桥的起止时间、参与人物、石桥形制和长宽、资金来源和花费等,全篇153字,不赘一词,不脱一意,不饰一言,不矜一语。碑文书大字,一丝不苟,俨然盛装高士,让人肃然起敬,也正对朱熹的脾胃,《蔡忠惠像赞》有言:“诵公之功兮,万安有碑。楷法草书,独步当世。文章青史,见重外夷。”张守也说:“《万安石桥记》大字刻石最佳,字径一尺,气压《中兴》摩崖。”看来,蔡襄一生都与颜真卿息息相关。他是宋代书法发展中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换言之,也许他就是一座“桥”,渡人也自渡。他以自身完备自足的书法成就,在晋韵唐法与宋人尚意之间构建了一座桥梁。欧阳修说:“余常与蔡君谟论书,以谓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甚于今。”元代郑枃说得更透彻:“五代而宋,奔驰崩溃,靡所底止。蔡襄毅然独起,可谓间世豪杰之士也!”类似“桥”一样的人物,书法史中从来不乏其人,不能只看到杨风子,其实还有蔡襄,以及后世的赵孟頫和倪瓒等,皆有筚路蓝缕之功,在特定时代做了特定的事,成就了时代,也成就了自己。
北宋 蔡襄《持书帖》 27.2厘米×57.4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对比古今对蔡襄的评价,可以看出后人对蔡襄存在一定的不解甚至误读。作为同时代的人,有直接的接触,更有评价的优势,对于后人来说,可能有所谓更客观的优势,却未必能排除臆想的成份。从书风的不激不励、平淡隽永来说,很容易把蔡襄看成老实人,写老实字。然而,从蔡襄对宋仁宗的拒绝,可以看出性格中绵里藏针的一面。宋仁宗想请人给温成皇后的父亲写墓志刻碑。想来想去,最终定为蔡襄。不想御旨发出去后,蔡襄竟拒绝了,说不是分内之事。蔡襄只是按礼仪给皇后写了挽词,绝不写墓志,认为“此待诏职耳”,强调这是书画匠人干的活儿。
除了个人性格因素之外,当时书坛的风气已经转向了诗文尺牍,书碑则被士大夫所不屑。此事见证了宋代文人之间的默契,无论君臣还是同僚,骨子里都是文人。宋仁宗曾手书“君谟”二字送给蔡襄。“君谟”是蔡襄的字,“谟”意为计谋、策略。宋仁宗题此二字,有双关之意,除了嘉勉本人,更主要褒扬蔡襄是皇帝忠良之谋士。蔡襄得字非常感动,不仅写诗拜谢,还勒石记之,说这是“独臣恩荣,前无此例”。这些史料告诉我们,作为朝中重臣,蔡襄在某些时刻深得皇恩,因此而可以保留文人该有的尊严和脾气。
蔡襄进入仕途,第一次发声是以“ 持不同政见者”的身份出现在朝廷的。这一年蔡襄2 8岁,初任西京留守推官,官阶不高,出手不凡,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撰寫了一首10 0 0多字的《四贤一不肖》组诗,公开声援遭贬的“四贤”范仲淹、欧阳修、余靖和尹洙,炮轰“不肖之辈”。他因此初露锋芒,为后来正式走上诤臣之路打下了基础。到了庆历三年(10 43年),蔡襄与欧阳修、余靖、王素一起被任命为谏院谏官,最终被誉为“北宋第一诤臣”,由此不难看出他的任性和桀骜。
“宋四家”中,苏轼活了65岁,也是排在第一位,黄庭坚61岁,米芾57岁,蔡襄5 6岁。蔡襄寿命最短。事实上,蔡襄去世之时,苏轼刚过而立。他们都是书法天才,苏、黄更是万世景仰的文坛宗师。想想现在的中青年书法家,在5 0岁左右时基本上还处于积累期甚至衰败期。宋代文人给予后世最大的启示是,书家文人化和书法生活化。这并不是绝对的理想,对于大部分书家来说未必现实,但对于不同的个体,“心向往之”应该最大可能地去实现。
杭州是蔡襄宦途生涯的终点,也是他艺术因缘的重要节点。蔡襄身体并不好,这也可能是他长期保持低调的原因,在给葛宫《持书帖》中提及肠胃不好,还患有严重的脚气病。发妻葛氏中年而逝,弟蔡高,长子蔡匀、次子蔡旬皆英年早逝,故而有难以排遣的孤寂。蔡襄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于朋友尚信义,闻其丧,则不御酒肉,为位而哭”。朋友去世尚且如此,亲人接连离世,蔡襄何以面对?“予年四十四,白发成衰翁”,在《读乐天闲居篇》里,曾如此感喟。读《见匀亲抄书泣悼卷末》诗句,睹物思情,令人泪目:“得汝抄书心自喜,古来清白绍家难。谁知向老秋灯下,一见亲踪不忍看。”“花未全开月未圆,看花待月思依然。明知花月无情物,若使多情更可怜。”“风日朝来好,园林雨后清。游鱼知水乐,戏蝶见春晴。草软迷行迹,花深隐笑声。观民聊自适,不用管弦迎。”
蔡襄老友欧阳修患有淋渴症,也就是当下所说的糖尿病,必定有同病相怜的一面。蔡襄于治平四年(10 67年)中秋节后一天病逝家中,其时正在丁母忧期间。蔡襄去世不久,欧阳修就撰写了一篇近两千字的悼念文章《端明殿学士蔡公墓志铭》,其中写道:“奋躬当朝,谠言正色。出入左右,弥缝补益。间归于闽,有政在人。食不畏蛊,丧不忧贫。疾者有医,学者有师。问谁使然,孰不公思?”“谁谓闽远,而多奇产。产非物宝,惟士之贤。嶷嶷蔡公,其人杰然。”欧阳修是蔡襄的知己和同僚,两人在政治上志同道合,艺术上互相欣赏切磋,友情深厚。欧阳修对蔡襄书法推崇备至,赞他为“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言下之意,当是“国朝第一”。
在个人的一生中,很多事情因为有意无意的忽视和忽略,湮灭在历史长河中,往往是心有所系的一瞬间,留下翰墨珍品,像《大研帖》便成了时间的见证,也成为后世足堪玩味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