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云飞
将肉身放进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
那些电闪雷鸣
仿佛就在昨天
就在安逸背后,窗台之外。
我低头,要以文字之锹,趁夜色
在体内掘出一道壕沟。
——敌人
就藏在体内。
这虚空的肉身
在这无人知晓,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崇岭里
我要利用中年的两个365天
赋予它局部的意义。
我要放緩脚步
去解决关于过去、当下和未来
悬而未决的问题。
这是个体对命运的重大反叛,抑或
反转。
在“断舍离”途中,不再有
对与错的纠结。
我将以长跑之孤独代替远方之孤独
在呼吸与心跳的罅隙中聆听悲怆
或悲悯的和弦
以抵制死亡的要挟。
哦,明月已从窗台升起。时间的海上
我将日复一日穿越年轮的直径
回归来时之所。
在母亲的腹中
我做着遨游太空的梦,
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轻而易举。
哦,那不是梦,那是生命之轮回
必经的神秘世界。
而黑暗中的一束光,加剧了水的动荡。
我开始失重,缺氧,跌入深渊
或浮上云霄。
大片色彩,巨幅海水,旋涡,怪音……
逼迫我,
要将我驱离这曾经舒适安全,如今
梦魇四起的太空保护舱。
忽想,诗人是不是不修来世的垂钓者?
我在人类的伦理中寻求生命的救赎。
而诗,是不是肉身存在的要义?
因此,我试图在有限的时间里以它为饵,
以它繁衍生命,以它之精神分泌诗歌——
以磨砺,以纵容,以流放……
我曾躺在城市中央公园长椅上
去一个士兵的理想国里扎营——
梦见丹顶鹤飞过滩涂上空,麋鹿成群结队奔跑,
枯枝牡丹旁若无人地绽放……
我曾在冯梦龙的瓜洲,在距沉箱亭不远的一处
车间里成为最年轻的下岗工人。
我曾带着理想去流浪,
去南方四处漏风的潮湿工棚里搬铁,
在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
吐尽最后一丝苦水后与鼠同眠。
我曾去西北,去炎热的马路边叫卖衬衣,
在古城之上凝望李白的明月。
我还去武术之乡,做那个不远千里
挑战一场又一场击倒或被击倒的民间擂主。
——我还失恋,饮酒,痛哭,
拜一位叫黄蓉的美女为师,
以郭靖的愚钝设计出毛绒玩具……
呃——这个集“武者形 诗者心”
于一身的肉身
曾像一部哲学史里的思想者,
在城市中央公园的长椅上彻夜拥抱一场
寒流中的大雪。
我以诗人之名规劝自己不要活在过去。
要学会穿越过去、现在和未来,
驾驭忧伤、平和与焦虑。
在种种挫败后,尚可利用一切可能
重构返回太空的保护舱。
我得在一觉醒来后,无论开心或忧伤
都要娴熟安全地
从另一个空间归来。
多年后,我在马拉松跑道上与自己和解,
感受向死而生的呼吸与心跳。
我爱上一个人跑成一万人的喧嚣,
再从一万人跑成一个人的孤寂。
我迷恋多巴胺潮水奔涌,内啡肽
漫越疼痛的快意,以及长途奔袭中
去往另一重世界的神游。
我常问自己是否属于人类。
我变得沉默寡言,不习惯热闹与人群。
但我不是独木,我热爱文字的森林和它的幽深。
我跋涉于荒郊野岭,感受星光灿烂。
我潜伏于城市,体验人情冷暖。
我徘徊于人—兽—植物之间,
感知他们的善良与邪恶,血腥与温顺,
馨香与贪婪……
我在爱情的窗台上
种下一盆万年青,它赐我一个家。
我在春天的黄昏里植下一粒桃籽,
它赐我入世的劫。
我在情感失控后愤怒成一只陌生的兽,
又在她温软的怀里回归成一个熟知的人。
“从明天起……”
哦不,那个叫海子的诗人
他显然是说已来不及。
从无数个过去走来,一切如梦幻泡影。
一切即将过去,已没有什么
想不开放不下。
对于伤害,我坦然接受;
对于被伤害,我深表歉意。
我不会再醉酒,更不会酒后失声痛哭。
我也不会站在权势或胜者的一边。
我早已习惯以我的方式去感恩和忏悔,
并提前知晓天命。
如今,这余生的每个白天夜晚,
我还是喜欢与孤独对坐,不语
——茶在陶壶里冒烟,
猫在一旁打着呼噜,阳台上众花
静静地开……
我寄居肉身来到这世界,
竭力使它活得比寄居蟹光彩。
这么多年,彼此愉悦、疼痛、伤害、怜悯,
相濡以沫,以孤独慰藉孤独。
它勾起我的欲求,我约束它的妄为,
像矛与盾、盾与矛的争斗或妥协。
像书和文字,跑道和长跑,寺院和钟声……
我带着诗人的天赋(我并不知晓上天
何时何地在体内植下了诗的种子),
像一种有效期的产品,正被时间之水推向失效的沙滩。
——是的,离开。就像我曾离开母体,
离开家乡(后来的故乡),
离开那个城市、这个城市,
离开国度、地球……
我将带着永世孤寂的心前往遥远和未知,
前往来时的太空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