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胜宽
(乐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四个自信”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体系的重要内容,而基于中华数千年博大精深文化传承的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具有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2022 年6 月8 日,习近平到四川视察,来到走出了在唐宋八大家中雄居三席的三苏父子旧居眉山纱縠行旧址上建立起来的三苏祠,在听取介绍、实地查看以后,发表了对三苏所代表的古代优秀文化遗产的观感和评价,他说:“一个三苏祠可以看出我们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我们说要坚定文化自信,中国有‘三苏’,这就是一个重要例证。”“全党全民族都要敬仰我们自己的文化,坚定文化自信。”讲话中两次提到“文化自信”,既高度肯定了“三苏”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的地位与贡献,又对全党和各族人民提出了更加坚定文化自信的新时代要求。
习近平对三苏文化的高度评价,不仅让从事此项研究工作的学人进一步深化了对做好三苏文化研究、宣传工作与增进新时代文化自信有着密切关系的认识,同时也给广大研究者提出了新的要求,尤其是提供了新的启示与思考:三苏何以成就了如此博大精深的文化遗产?除了对古代文明发展所作出的杰出贡献之外,在新时代的文化建设中,如何发挥好其古为今用的积极作用?
如果说文明是一个民族立足世界之林的坚实根基,那么,文化就是一个人维持生命力不可或缺的氧气。苏轼父子能够从僻处西南一隅的眉山,成长为名满天下、成就辉煌的一门文豪,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自苏轼的祖父苏序开始,就把培养文化人作为根本目标,通过言传身教,激发其内在的自觉与自强动力,不遗余力地朝着这一目标奋斗。这是眉山苏氏三代人的家训家风,也是苏轼父子三人卓有成就的关键因素。
这种家风的建立与形成,苏轼祖父的作用非常重要。苏轼在考取进士和制科后的英宗治平四年(1067),撰写了《苏廷评行状》一文,对他记忆中的祖父言行作了较为完整的描述。在文章的总结部分,苏轼特别表彰苏序让中子苏涣入学读书的重要决定及其成功后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自五代崩乱,蜀之学者衰少,又皆怀慕亲戚乡党,不肯出仕。公始命其子涣就学,所以劝导成就者无所不至。及涣以进士得官西归,父老纵观以为荣,教其子孙者皆法苏氏。自是眉之学者日益,至千余人。”[1]497可见苏序对苏涣“就学”之事具有远见卓识,并且为此投入了大量精力,终于让他的这个儿子成功考取了进士,在眉州当地成为轰动性的文化事件,而且在父老乡亲中间产生了争相效仿的社会影响。苏涣通过自身的勤奋学习,辅之以父亲的循循劝导,成功走上了通过参加国家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人生发展轨道,除了对于他本人的未来人生走向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之外,其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让苏序及眉州本地乡亲看到了通过就学读书,获取系统文化知识,可以改变人生命运,具有广阔甚至无限的发展前景,为实现远大理想抱负,带来现实可能。
可是,让苏序颇为闹心的是,幼子苏洵自幼不情愿就学,反倒更喜欢游玩。对此,苏序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轼之先人,少时独不学,巳壮犹不知书,公未尝问。或以为言,公不答,久之曰:吾儿当忧其不学邪!既而果自愤发力学,卒显于世。”[1]497苏洵大器晚成是当时文坛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欧阳修、张方平、司马光等在相关文章中都曾专门提及。但是,这个曲折而漫长的过程,却让作为父亲的苏序承受了可想而知的心理煎熬,特别是在其对苏涣的“劝导”很有成效,并且取得了成功,在当地造成轰动效应的情况下。苏序明知幼子不走自己为之设计的成长目标而采取“未尝问”的办法,意在期望其及早“自觉”,尽快把兴趣爱好主动转移到读书求知上来,而不愿对性情桀骜的苏洵采用强迫手段,今天看来可能是一个因材施教的成功案例,但放在当时的背景下,却是一个父亲相当无奈的选择。
值得庆幸的是,苏洵在已经结婚成家的二十五岁时终于自觉意识到读书对自己实现人生价值的重要性,这一自觉意识的唤醒,是他发自内心对自己成才潜能的一种“自信”,他在嘉祐元年(1056)写给文坛领袖欧阳修的书信中透露出这一重要信息:“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2]329我们说苏洵二十五岁才“自觉”读书,是基于其早在十八岁时就曾参加过进士考试,任何人都不能想象参加当时的科举考试而不做起码读书作文准备,苏洵早年应该就已经开始读书了,但因非其所爱,所以多半采取应付方式,效果不佳。到二十五岁时,他自觉认识到不读书,不能与士君子游对自己未来发展的不利后果。当其拿自己与“同列”作了一番认真比较之后,其发奋读书为时不晚的“自信”终于建立起来。苏洵为了增强其自信,在接下来的数年里,他先取古人文章来阅读,感觉其用意与自己大不相同,看到了自己因为文化储备不够所存在的差距,但“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于是把过去所作的几百篇文章付之一炬,重新阅读《论语》《孟子》等经典作品,“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2]329。经过这一全面充实自己文化知识与写作技巧的过程,再捉笔写作时,胸中之言不断涌出,感到写作很容易和轻松。
我们看苏洵自述的这一成为文章大家的过程,有两个方面最为关键:一是其刻苦用功的劲头,突出体现了“自强”不息的勇气与毅力,一坐就是七八年,持之以恒,专志于此;二是其在阅读中的用心体悟和思考,善于把握古人文章的命意所在与表达方式,转换成自己的实际应用能力。苏洵的成功经验告诉我们:求知的“自觉”是拥有“自信”的前提,而增进“自信”则需要有“自强”不息的坚持与发奋努力。
在苏轼兄弟年幼时,很早就受到来自父母的读书启蒙教育。司马光评价其母程氏对二子的培养方法说:“夫人喜读书,皆识其大意。轼、辙之幼也,夫人亲教之,常戒曰:‘汝读书,勿效曹耦,止欲以书自名而已。’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励之。……二子同年登进士第,又同年登贤良方正科。……若夫人者,可谓知爱其子矣。”[3]755程夫人亲教二子,显然是承续了苏家自苏序以来读书立家的优良传统,同时也吸取了丈夫壮而不发奋读书的教训,故从培养二子养成爱读书的习惯入手,并且及早让他们懂得为什么而读书。在程氏心目中,读书不单是为了成名,还要从书中领悟古今盛衰成败的道理,注重学习古代圣贤做人的道德操守。苏洵也向二子倾心传授文章写作的要领与技法,使苏轼兄弟在二十岁左右就具备了考取进士的知识水平和写作实力。他们在嘉祐二年一起参加科举考试,同榜高中,顺利取得进入仕途的入门资格。司马光所赞程夫人“知爱其子”,当然首要的在于教育他们怎样做人,但也毋庸讳言为培养他们早日成才所抱的功利目的。须知在科举制度已经成为士人入仕获取功名主渠道的宋代,考取进士不仅意味着仕宦与俸禄加身,更意味着在现行体制下获得了实现人生政治抱负的最大机遇。而更重要作用和意义,是让苏轼系统了解传统文化知识,接受延续了数千年的文化价值观,以及认识华夏文明何以数千年能够绵延不绝的深刻奥秘。其由无知少年变成科举考试成功者的过程,正是其由普通士人转变成真正文化人的蝶变经历。
眉山苏氏家族的成功经验,恰好在于通过培养苏涣、苏洵、苏轼、苏辙成为进士的努力,为后来一门三父子成为文学大家乃至文化巨人创造了有利条件。被苏序所开启并尝试成功的这种教育模式,在苏洵夫妇培养苏轼兄弟身上得以继承与完善,并且取得了使二人少年得志高中进士的成效,由此形成代际相传的家训家风。我们从苏序“读书略知其大义”[1]496,到程夫人“喜读书,皆识其大意”,看到了教育者对被教育者的一个重要影响,就是使其在读书中对传统文化的接触与把握时,不要注重死知识,而应该透过文字表面,去领悟文化传统的内在精神实质,获得对历史发展演变规律的正确认知,以及为人处世的营养成分和成长原动力。
在苏序、苏洵及苏轼兄弟三代人身上,人们可以看到他们在求知过程中的高度自觉与自强意识,苏洵的成长、成熟直至最终实现人生目标的过程,极为典型地印证了苏氏家风始于“自觉”—经过“自强”发奋—最终达成“自信”成功的这一显著特征。他虽然没有在仕途上博取高官厚禄,但随着其“绝意于功名、自托于学术”[4]353的人生价值观转变,他在文化事业上取得的举世瞩目成就,为宋代文学和文化发展作出了积极贡献,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名家。自然,苏洵的曲折人生道路,及其仕途功名受挫之后转变人生发展方向所获得的成功,对苏轼兄弟在人生沉浮中致力于文化事业建树具有直接启发作用,这似乎也是苏氏家风的一个值得注意的经验。
苏轼兄弟的仕途,与北宋日益激烈的党派斗争相终始,这为兄弟二人的仕途发展带来许多不可预料的风险,也给他们调整人生航向、转变人生价值观认识提供了机会。苏轼虽然自入仕为官伊始,直至其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都没有主动离开过让其备尝甘苦、进退失据的官场,似乎为官成为其一生坚持的职业。但就其性分禀赋而言,他是一个本色和地道的文化人,无论得志抑或失意,其典型文化人的风貌和印记,显得十分鲜明。
苏轼作为文化人的第一个特征,是对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始终保持辩证评价的理性态度。在苏轼心目中,中国数千年的传统文化琳琅满目,精粗杂陈,关键在于接受者秉持客观的立场,善于取舍应用。苏轼与很多盲目崇古、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不同,他对传统文化采取的是有褒有贬、辩证评价的态度。比如作为礼仪之邦的古代之“礼”,苏轼的看法就极为朴实而合理。当其说到礼的兴起及其演变时,他认为:“三代之衰,至于今且数千岁,豪杰有意之主,博学多识之臣,不可以胜数矣。然而礼废乐坠,则相与咨嗟发愤,而卒于无成者,何也?是非其才之不逮,学之不至,过于论之太详,畏之太甚也。夫礼之初,始诸人情,因其所安者,而为之节文。凡人情之所安而有节者,举皆礼也。”[5]49所谓圣人兴礼作乐,向来被一些圣人崇拜者加以不断地神圣化,复杂化,把周公抬举到了远离世俗人情的高高神坛上。而在苏轼看来,礼的兴起,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根据人情之常规定的一些做得到、得人心、可实用的规则秩序,以满足群居社会生活的需要。何以三代以后,礼废乐坠,“豪杰有意之主,博学多识之臣”不能挽救这种局面?就是因为他们不懂得礼因人情而设的朴素道理。苏轼提出,正确接受传统文化,应该以孔子为榜样:“昔者仲尼自卫反鲁,网罗三代之旧闻,盖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终年不能究其说。夫子谓子贡曰:‘赐,尔以吾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天下苦其难而莫之能用也,不知夫子之有以贯之也。是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法度,礼乐刑政与当世之贤人君子百氏之书,百工之技艺,九州之内,四海之外,九夷八蛮之事,荒忽诞谩而不可考者,杂然皆列乎胸中,而有卓然不可乱者,此固有以一之也。是以博学而不乱,深思而不惑,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6]96“贯之”“一之”就是孔子对传统文化的取舍方法,不然,面对庞杂无序的各种文化遗产,是无法把握和使用的。苏轼在凤翔作文赠同年及同事张琥,有为学“博观而约取”[7]340之劝,这既是送给友人的肺腑之言,也是其自身治学的主要经验。对于传统文化的了解,不应设置自我封闭的门槛,涉猎尽可能地广博;而取舍则必须有尺度,严格把握标准,好的,有用的应当继承发扬,坏的,不合时宜的则要坚决摈弃。
苏轼作为文化人的第二个特征,是其创造文化成果的超强能力。苏轼天生异秉,有着过人的聪明才智,但他从不依恃于此,而是采用了比常人更“笨拙”的治学方法,不荒废一刻光阴地吸吮传统文化的滋养,无止境地探索新知。他的抄书法,八面受敌读书法等,看起来并不神秘高妙,而苏轼自幼至老终生用之,使他接触的文化领域非常广泛,积累的知识库存异常丰富,成为其创造文化成果的坚实基础。由于见多识广,文化底蕴深厚,故他善于打通不同文化领域的壁垒,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发,把已有的成熟东西加以丰富拓展,开辟出新的样式与境界;同时,通过知识的叠加与嫁接,派生出崭新的知识增长点,开拓前所未有的文化新天地。比如对于书法,苏轼并不就书论书,而是注重揭示所有文化样式的创生与演变规律:“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8]2210诗文书画诸种文学艺术样式,自创生到高度成熟,经过一代代文学艺术家的接续努力,至唐代的杜甫、韩愈、颜真卿、吴道子,已经达到了巅峰的境地。那么,是不是后来者就到此停步,不再发展了呢?苏轼给出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评价吴道子的过人之处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巳。”[8]2210在苏轼看来,前人所形成的法度需要遵循,没有法度难成规矩;但能够在法度之中自出“新意”,在豪放之外寄托“妙理”,就可以超越前人,开拓新的创作境界。这就是他所说的“智者”与“能者”的差异:能者代不乏人,而智者往往只有一个。苏轼曾自己评价其草书:“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草书虽是积学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吾草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9]2183这里所谓“佳”,指世人的通常标准,重点是看跟古人的草书风格是否一致;而苏轼所追求的,并不在于与古人相似或相同,而是要有不同于古人的“新意”体现了笔墨点画之间,实际上就是要超越古人。苏轼在众多领域都取得了第一流的成就,甚至在诸如酿酒、烹饪等平常生活领域,他的建树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沾溉至今,活力四射。明人孔尚任在《桃花扇》里提出“苏海韩潮”之说,原本形容苏轼和韩愈的散文风格,其实,“苏海”用来形容苏轼所取得的文化成就之多之大,倒是很贴切的。林语堂在《苏东坡传》里为苏轼开列了十多个“家”的帽子清单,仍然觉得没有数尽。
苏轼作为文化人的第三个特征,是将寻常生活艺术化的高超技巧。学界注意到,宋代文学艺术家与唐代有一个创作题材和表现方法的巨大变化,在于更多关注日常生活,善于观察体味那些唐人很少留意的生活琐事和细节。这种视角与题材转换,正与宋人写作心态由向外发散转向向内审视的变化相适应。苏轼不仅适应了这一时代写作趋势的转变,而且成为日常生活艺术化的杰出代表,其处于人生逆境时期,这种特征尤为突出,获得的经验也更为丰富。
黄州之贬,是苏轼出仕以后遭遇的最沉重政治打击,其身心都受到重大伤害。在经过由最初的恐惧、痛苦逐步转变到接受现实、适应处境的心理历程之后,在严肃思考未来人生道路及生活意义并产生了重大观念转变后,他开始尝试努力把压抑单调、平淡无奇的生活过得具有艺术情趣。诸如炖猪肉、酿酒、观棋、饮茶、栽树、艺果等平常事,在此时的苏轼那里,却充满艺术格调,激发其创作出兴致浓郁的诗歌、小赋、随笔等代表作,既陶冶了苏轼的生活情操,也为后人树立了一种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艺术趣味的广阔空间。他把栽种水稻的劳作看成“乐事”一桩:“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毛空晴春泽,针水闻好语。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10]1081写出从分秧到成穗的成长过程,字里行间充满勃勃生机和丰收喜悦,从中获得的尽是艺术性的趣味与浪漫想象的期望。他从西蜀道士杨世昌处得到酿造蜜酒的配方,便亲自动手制作,其诗有云:“一日小沸鱼吐沫,二日眩转清光洁。三日开甕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11]1116把蜜酒由发酵到成酒的过程写得如此贴切而细腻,不愧是生活艺术家的精心制作。苏轼在元丰四年所作的《饮酒说》里,把人生哲理寄寓酿酒、饮酒之中:“予虽饮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12]2369一旦把事理悟透,则生活的苦痛均可以转化为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喜乐之事。而一旦将平淡而枯燥的日常生活巧妙加以艺术化,生活本身的感受与意义,就不仅与原来截然不同,而且和一般人相比,也会体味到更多的趣味与价值。
有了黄州贬谪时期积累起来的一套在逆境困苦中生活艺术化的成功经验,后来的惠州、儋州贬谪,虽然地理位置更加偏僻,生活条件愈益艰苦,但这些不利因素并没有让苏轼屈服和气馁,反而让他更快更自觉地去品味岭南生活的点点滴滴,从中获得贬谪生活的力量与乐趣。在惠州,他两年中两次写到吃荔枝,绍圣二年(1095)作《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诗云:“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蓴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13]2122只要悟透人生,其实生活的地域和境遇都没有太大区别,来到相隔万里之遥的惠州,就成为了“良图”而非苦差。次年再作《食荔枝二首》,其二云:“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14]2194能够把吃到最好的应季荔枝当作选择做岭南人的条件,恐怕也只能出自像苏轼这样的生活艺术家之口。儋州的生活条件较之惠州更加恶劣:“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碳、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15]1628但是他把精力投入传播中原文化、推动当地教育事业发展、培养黎族青年成才等方面,日子过得既充实又有乐趣。当其结束七年有余的岭南贬谪北归路过润州金山寺,苏轼见友人李伯时为其所作画像石刻,作题画像诗对自己一生进行反思总结,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16]2641这时距离苏轼去世仅两个月,可见三地十多年的贬谪生活,在其一生中的地位之重、价值之大。他所看重的“功业”,显然与世俗所重的仕途功名不同,倘若没有这样的经历体验和人生观价值观转变,他就不可能有机会在多种文化领域做出如此众多而辉煌的成绩,就不会诞生文化伟人苏轼。
当然,在苏轼所遭遇的人生逆境中创造如此灿烂的文化成果,并非他当初所设想的,是残酷的政治斗争将他逼到了这条坎坷曲折、充满荆棘,甚至生命危险的不平道路上。苏轼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他在一次次的仕途挫折中,学会了如何在逆境中奋勇前行,在困苦中坦然面对。黄州之贬是苏轼的人生炼狱,让他及时调整了人生努力方向,转变了对人生价值实现途径的认识,并为实现新的生活价值而采取行动。正如他在黄州写给好友王巩的信中所说:“某未尝求事,但事入手,即不以大小而为之……如国手棋,不烦大段用意,终局便须赢也。”[17]1524既然仕途发展之路受阻,那么自己所喜爱和擅长的文化事业,可以入手为之。正是这种临事不苟、持之有恒的自觉意识和自强精神,使他从黄州到惠州再到儋州,在别人看来是无生有死的不归路上,他却越活越好,越活越快乐,越活越有滋味。
苏轼一生所创造的文化遗产极为丰富,在中国数千年的文明发展史上,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习近平把三苏祠视为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的代表性范例,是非常恰当的。立足当下,如何发挥好以苏轼为代表的三苏文化在新时代文化建设中的积极作用,不断增进民族文化自信,推进文化强国战略更上层楼,成为我们必须认真思考的紧要课题。
第一,加强文化自觉全民意识,共同构筑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广义的文化概念包含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它影响着现时生活的每一个人,而人们的所有生活行为,最终也会积淀到文化中去,成为现代文化构成的一分子。因此,文化不只是文化人的事,而是全社会人人参与其中的共同事业。处在文化信息爆炸、不同文明交流碰撞的当代社会,我们应该以怎样的角色参与文化塑造,实现我们在中华数千年文明传承链条中的积极作为?
不难看出,文化伟人苏轼的巨大成功,主要基于其对文化事业的高度自觉。苏辙在为苏轼所作的《墓志铭》里,说母亲亲自教他读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比冠,学通经史”。[18]1411他读书不只是为了识字或者学到死知识,而是具有一种略显早熟的文化自觉意识,不具备这样的意识,就不能从古今成败中看到要害问题,把历来儒生们界线分明的经学和史学打通来领会体悟。入仕以后,尽管他经历了仕途的挫折和贬谪的打击,但其对文化的爱好与追求,从来没有远离过他的生活时空,在不同的人生处境下,他始终自觉地开展着形式多样的文化活动,不断丰富着文化生活内容,创造出新的文化成果。当他的文化自觉成为生活乃至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之时,苏轼逐步成长为文化伟人,就会水到渠成。
加强全民的文化自觉意识之所以显得重要,是因为在当今社会里,并非每一个人都对文化为何物有足够了解,人们通常带着狭隘的观点,认为文化离自己很远,加强文化建设只是文化管理部门和文化人的事情。没有对文化的正确认识,就不会自觉参与其中;没有认识到文化建设与我们生活的密切关联,就不会有建设文化事业的主动性。事实上,文化涉及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其中,并产生作用。只有不断加强全民文化自觉意识,才能构建起以优秀传统文化为根基,以各民族高度认同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内核,以全社会各族人民积极参与为前提的共同精神家园。中华数千年文明成果,是各族人民的智慧结晶和共同财富。新时代文化建设,关系到中华民族的未来发展和民族复兴伟业的实现,没有各民族的精诚团结,没有各民族文明成果的广泛汇聚,就难以汇聚中华民族血肉相连的精神纽带,难以形成团结向未来的磅礴精神力量。习近平在总结党做好民族工作宝贵经验时指出:“必须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使各民族人心归聚、精神相依,形成人心凝聚、团结奋进的强大精神纽带。”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所系,只有不断加强民族文化的自觉意识,才能构建起各民族共同精神家园。
第二,校准文化自强前进方向,推动新时代文化建设健康发展。三苏的文化成就,都是他们不断自强努力所创造出来的,苏洵在第二次科举失败之后,毅然转变人生发展方向,全身心投入到“学术”事业中去,以坚强的毅力读书写作,摸索出了独具慧心的散文写作方法,最终成为宋代第一流的大散文家。苏轼在仕途受挫、身心饱受摧残的遭遇下,经过痛苦的人生思考,及时调整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选定在文化创造中去实现其人生价值。他焕发出顽强的生存勇气,激发出旺盛的文化创造力,在众多文化领域所取得的超越前人、后人也难以企及的卓越成就,为历代所景仰。后人除了敬佩他取得的成就之外,更加令人感叹的是,其自强不息的坚毅精神和逆境求生的生活智慧。苏轼父子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就在于他们具有用之不竭的文化自强内生动力,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在每一个人生紧要关头,选择正确的前进方向,并且克服一切阻碍去完成自己所坚信的宏伟事业。
改革开放几十年来,我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创造了令全世界惊异的奇迹般成就,社会物质财富快速增加,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已经接近世界中等发达国家的收入与生活水平。如今,吃饱肚子不再成为人们关注的首要问题,更高更丰富的精神文化需求成为人民日益迫切的强烈愿望。我们怎样在传承传统文化中去粗取精,把其中的营养成分转换成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引领社会积极向上的强大正力量,习近平在2014 年第十八届中央政治局第十三次集体学习时发表讲话作出了响亮回答:“要认真汲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精华和道德精髓,大力弘扬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开放为核心的时代精神,深入挖掘和阐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时代价值,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中华文化一以贯之的民族精神是爱国主义,中国共产党所坚持推进的改革开放时代精神与之一脉相承。中国的长期改革开放创造了经济发展的世界奇迹,无疑地,新时代的文化发展繁荣也应该坚持改革开放,在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的基础上,广泛汲取世界各种优秀文明成果,兼收并蓄,洋为中用,使新时代所建设的文化内涵更丰富,色彩更绚丽,形式更多样,以满足广大人民群众更高、更加多元的文化需求。
第三,不断增进民族文化自信,凝聚起实现民族复兴伟大梦想的磅礴力量。习近平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式上的讲话指出:“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坚定文化自信,是事关国运兴衰、事关文化安全、事关民族精神独立性的大问题。”把文化自信的作用、价值和意义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理论高度,对于做好新时代的文化建设工作,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
元代人刘壎曾说:“三苏皆得谥‘文’,老泉‘文安’,东坡‘文忠’,颍滨‘文定’,森然鼎峙,为一代文宗。”[19]859古代官方对一个官员所给的“谥”,是对其一生作为及贡献的盖棺论定。三苏父子皆被谥“文”,并非只是碰巧,而是客观反映了他们都对文化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这是苏门家风相传、接续努力的必然结果。清初曾为眉州守的赵惠芽重修三苏祠并作记云:“时无论盛衰,遇无论穷通,君子惟自求于是,而自得于盛衰、穷通之际。故不惟时与遇以损益,我且犹能忾慨直立于当时,而声施于后世。此无他,自处于是而无所疑也。若眉山苏轼父子,其有得于斯也已!”[20]颇富哲理地深刻揭示了三苏父子取得人生成功的秘密所在。他们终生对文化事业的热爱和执着追求,其最大的内生动力来自于对中华优秀文化的高度自信,没有这种自信的支撑,就很难在人生最紧要关头及最艰难时刻,义无反顾地选择把文化作为实现人生价值的不朽“功业”。正如苏轼在神宗熙宁年间所作的《墨妙亭记》里所说:“凡有物必归于尽,而恃形以为固者,尤不可长,虽金石之坚,俄而变坏。至于功名文章,其传世垂后,犹为差久。”[21]355尽管那时人生灾难尚未降临,但他似乎已经预见到未来将要从事的文化传世之业。习近平视察三苏祠,把它作为体现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的一个典型范例,明确提出要更加坚定文化自信,这既是对三苏在文化事业上作出了杰出贡献的中肯评价,也为加强新时代文化建设指明了方向。站在实现第二个百年目标的新起点上,我们必须继续发扬中华民族团结一心的爱国精神和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不断增强文化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朝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梦想的宏伟目标踔厉前进。文化作为民族之魂,力量之源,在未来不平凡的奋斗征途中,应该发挥其更加关键的凝心聚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