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古冬玲

2024-05-09 02:00叶兆言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万全

叶兆言

为了帮儿女带孩子,他们开始了分居两地的生活;偶遇四十年前的下乡女知青,他们记忆的闸门由此拉开。特殊年代的温情,不敢声张的暗恋,老时光,旧故事,新城市,新生儿,这是老年人要面对的日常生活,也是我们正在经历的城乡巨变。

1

时间一眨眼,古万全夫妇在南京,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已生活好多年。他们有一对龙凤胎儿女,古龙和古凤,大学毕业定居南京。古万全夫妇在帮他们带小孩,一个为古凤带外孙女,一个为古龙带孙子。从小孩出生,一路跟着走,伴随第三代的成长。年复一年,一天接着一天。进幼儿园,幼儿园要接送。上小学,小学要接送。到了初中,还是要接送。

古万全夫妇的历史很简单,天生的农民,出生在江南一个叫古家埭的村子。生长在红旗下,小学,初中,毕业了务农。改革开放,在乡镇企业当工人。后来乡镇企业不景气了,打过杂,什么都干。终于儿女考上大学,农村老家也盖好了小楼,他们又因为拆迁,城市化,搬进了县城,一个经济相当发达的县级市。

然后就是到南京带娃,过去的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南京的生活。按计划,等孙子和外孙女上高中,他们就可以回家,回到县城去养老。真正的老家早就没了,古家埭不复存在,古家埭已消失。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古凤又生了二胎,大的刚上高中,小的刚进幼儿园。最终还是要走,不过在南京显然还得待下去,夫妻双双回家养老,明摆着遥遥无期,起码古万全老婆马春妹,还得继续为女儿带娃。

古万全夫妇在南京,一直处于分居状态。孙子和外孙女只相差一岁,最初是马春妹在儿子这边,由她负责照顾孙子,因为和媳妇的关系始终搞不好,媳妇接受不了她,她也接受不了媳妇,就说大家不妨换一换试试。马春妹去女儿家,古万全过来照顾孙子,结果这一试,感觉挺好,于是就定下来,定了就定了。从此不再改变,古万全长住在儿子家,照顾孙子小明。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上小学,到进初中,孙子都是他在负责。

有些事也没办法,按说老公公和儿媳妇,同住一个屋檐下,同住一套并不宽裕的两居室,多少有那么一点别扭。但是相较起来,还是比婆媳关系更容易相处。两害相权取其轻,媳妇更愿意选择与公公在一起。儿子也这么认为,古龙怕老婆,老婆说了算。古万全不会与媳妇闹矛盾,凡事他都能忍,凡事他都能让,大家退后一步,就吵不起来。婆婆和媳妇在一起却不一样,针尖对上麦芒,很容易为一两句话,弄得不愉快。也不是做婆婆的马春妹难说话,看不惯媳妇,对媳妇有多大意见。古万全心里有数,心里全明白,都看在眼里,平心而论,是媳妇看不惯马春妹。

马春妹也知道媳妇的心思,反正就是看不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让媳妇看不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家生活习性不一样,马春妹经常会退一步,说乡下人就这样,乡下人都这样,你们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就这样了,要我们改也难。媳妇觉得乡下人也不完全是马春妹那样,心里这么想,却不会当面说出来,说出来就撕破脸,怪罪她看不起乡下人。背后忍不住,免不了还会跟古龙抱怨,说,这话不是我说的,你妈自己说出来的,我不在乎她是不是乡下人,这话是她说的,动不动还要说什么农村户口,这个你可别赖我,我什么都没说。

毫无疑问,在媳妇和女婿眼里,出身农村的古万全夫妇,确实是地道农民,不折不扣的乡下人。乡音未改,说的家乡话,媳妇听不懂,女婿也听不懂。虽然在南京待了很多年,日常生活和城里人没太大区别,也有点退休金,也有点医保,但还是改变不了外地农村人的形象。时至今日,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在富庶的江南地区,没有太大区分。然而说没有,还是会有,他们各自常住的小区,很多外地人和乡下人,如果不开口说话,看不出谁本地人,谁外地人。衣着上也分辨不出来,龙凤就说自己住的那栋楼,看上去最土鳖的那位,还是一个很有名的大学教授。

古万全唯一让媳妇感到他还是乡下人的地方,是上厕所会忘了关门。媳妇跟儿子提意见,古龙把这意见转达,他因此多了个心眼,上厕所一定记得关门。偏偏儿子自己就经常不关门,古龙不关,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家中唯一女性是自己老婆,用不着回避。这里是他的家,他是主人,在自己家想干啥就干啥,在自己家想怎么放肆就怎么放肆。说一千道一万,古万全夫妇都是客,南京是儿子和女儿的家,他们老夫妻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马春妹舍不得扔剩菜,舍不得淘汰旧衣服。在儿子和媳妇看来,她是一个来自农村的老太太,摆脱不了乡下人的见识。被他们看不入眼不奇怪,事实上,连女儿也总是会看不上马春妹。嫌她舍不得扔东西,衣服只要能穿,再不合适,也舍不得扔,再难看,也还会穿。女儿因此意见很大,总说她永远是乡下人,改不了乡下人的毛病。

2

隔一段日子,年过花甲的古万全夫妇,也还能像旧戏中演的那样玩一回分钗合钿,重寻绣户珠箔。一个住城南,一个住城北,坐公交车,差不多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好在年龄大了,金风玉露一相逢,都老了,那种事有没有,鸳梦是否重温,也不是太在乎。

通常都是在女儿家,龙凤胎中的古凤,比古龙先一步来到人间,所以她是姐姐。古凤家房子也要大一些,那种多层小区的三室一厅,是顶楼。马春妹单独住朝北的一间小屋,搁了一张床,比小床大一点,又比大床小一点,可折叠的沙发床。老夫老妻挤着睡,一翻身,金属支架便叽叽咔咔直响。

马春妹照例会急,连声说:“你轻一点,轻一点。”

古万全照例很委屈,说:“我都还没动呢,这不能怪我。”

马春妹便说:“不怪你怪谁,轻一點,你听见没有?”

有时候家里没人,女儿女婿上班,外孙女星星上学,免不了会放肆一些。尤其天热的时候,把空调打开,楼上楼下会不会听见,也顾不上了。马春妹说她早就跟古凤抱怨过,说沙发床太软,睡着腰疼。古万全说,软归软,弹性还可以,一个人睡挺宽敞,两个人就小了一些。

有一天完事,古万全夫妇意犹未尽,聊起了外孙女的早恋。星星人小鬼大,从幼儿园起,就会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喜欢谁。上初中开始出现早恋苗头,一读高中,索性有了看中的男生。现在的女孩子都早熟,早熟得惊人,早熟得怕人。前几天在饭桌上,又大大咧咧地说她喜欢谁,说看上了一个男生,想给他写信。古凤听了着急,说,你才这个年纪,不应该早恋,要好好读书。

星星立刻反驳,说:“什么叫早恋,我是说我现在喜欢谁,难道不行吗?”

古凤很坚定地说:“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你现在这个年纪,应该好好读书,必须好好读书。”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星星气急败坏:“我怎么不好好地读书,怎么不好好读了?”

古万全夫妇老家的方言中,外公和外婆,不叫外公外婆,叫舅公舅婆。月亮不说月亮,是反过来说亮月。喜欢也不说喜欢,说欢喜。因此喜欢谁,就是欢喜谁。也没有早恋这个说法,老家方言说这两个字拗口。马春妹说星星才这么大,就知道欢喜谁了,现在的小丫头,真是不得了,都知道要“早恋”了。“早恋”这两个字,她是用普通话说的,音调有点怪。

马春妹把星星跟古凤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学给古万全听,一边说,一边感慨。星星这小丫头说什么都毫无顾忌,心里怎么想,就敢怎么说,一点都不害臊,根本不知道害臊。古万全听了不说话,马春妹说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古万全也没觉得有什么太奇怪,时代不同了,花样便多了。这年头见怪不怪,欢喜谁这事也说不准的,尤其是小孩子,谁知道真的假的?马春妹说,我是也没当真,不过要是真的,我说真要是真的,也不太好,你说是不是?

古万全找到遥控器,把温度稍稍调高一些,他觉得有点凉了,刚刚温度调得太低。心里还在想,小孩子的事,没必要当真。马春妹上小学,就暗恋过小学老师,一个回乡的退伍军人。那时候,她岁数比现在的星星还小,当时最恨的是小学老师结过婚。情窦初开的她心里总是在想,要快点长,自己赶快长大。小学老师的老婆如果死了,她也长大了,就嫁给他。这些想法莫名其妙,很天真,很无邪。古万全说,想想你小时候,不是也欢喜过金老师吗?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这事,随口说了出来。很显然,两件事性质完全不一样。

马春妹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怔了一会儿,说:

“小孩子懂什么,我是欢喜过金老师,两回事,不搭界的。”

马春妹当年的欢喜金老师,用今天的话说,不能叫早恋,只能算是一种非常模糊、界限不太清晰的朦胧初恋。初恋是一笔糊涂账,马春妹对这事从不隐瞒,不止一次说给古万全听。想当年,祠堂小学金老师的一举一动,都让年幼的她魂不守舍。金老师拿着一支蘸了清水的毛笔,在黑板上写大字,同学们学着写。最喜欢写的字是“永”,他说这个字写好了,一笔一画都掌握了,就什么字都能写,什么字都能写好。

古万全与马春妹是同班同级,当然也知道这位金老师。金老师结婚不久,新婚妻子一点也不漂亮,拿着那支蘸了水的大字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神气活现地挥动。那时候也不用什么字帖,没有字帖,上写字课,大家写毛笔字,都是照着黑板上金老师的字写。蘸了水的毛笔,在黑板上写大字,又黑又亮,还真是挺好看的。

说老实话,金老师并不怎么样,个子不高,人也不帅,黑黢黢的,两个眼珠子常常瞪得很大,教训人时很凶。祠堂小学是复式班,全班将近四十号人,从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古万全想不明白马春妹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个人,作为马春妹的老公,他绝对不会为了这男人吃醋。现在,话题既然说到金老师,古万全便说,我是真想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会欢喜他?马春妹笑了,说,我也想不明白,也是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想不明白我当初竟然会欢喜这样的一个人。

古万全说:“他有什么好的?”

马春妹也说:“是呀,他有什么好的?”

话题再也没有回到外孙女星星的早恋上,马春妹找到了空调遥控器,古万全随手把它放到了枕头下面,她找半天才找到。关了空调,马春妹送古万全下楼,顺便去小区门口的菜场买点菜。到小区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瞪着眼睛对古万全说:

“我跟你说,你知道这一段时间,我经常跟谁在一起,你绝对想不到,想不到的。”

古万全不知道她跟谁在一起,就看到马春妹的表情,一脸的神秘,很好奇地问:

“能跟谁呢?”

马春妹还是不肯说:“猜,你猜猜!”

古万全不想玩猜谜游戏,说:“这怎么能猜得到,我不高兴猜。”

马春妹笑着说:“告诉你都不会相信,我是和古冬玲在一起。古冬玲,就那个古冬玲,到我们古家埭插队的古冬玲,当年跟我处得最好的,你还能记得她吗?应该能记得,你说这个事巧不巧,她居然就住在我们女儿的这个小区,就住在二期。”

古万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听得很清楚,却有意明知故问:

“哪个古冬玲?”

马春妹觉得他在装腔,这种装腔作势,很容易看出来,有点不满地说:

“还能有哪个古冬玲?”

与马春妹分手,回去路上,古万全一直在想她提到的那位古冬玲。他在想马春妹为什么会见到古冬玲,女儿住的这个小区很大,有一期、二期和三期,住了好几万人。马春妹告诉古万全,自己是在跳“僵尸舞”时,无意中遇到了古冬玲。因为是在晚上,跳舞的人很多,此前虽然看着有些脸熟,感觉大家是见过面的,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后来有一天,“僵尸舞”结束了,队伍正在散开,听见有人在大声喊“古冬玲”,一起跳“僵尸舞”的舞伴在叫,马春妹立刻想起她是谁。

就在分手的短短几分钟,马春妹抓紧时间,把古冬玲的几个要点都说了。把她所探听到的古冬玲现状,一一说给古万全听。马春妹告诉他,古冬玲现在住的是亲家的房子,亲家不在这儿住,房子一直空着。她老公前几年就死了,生病死的。儿子和媳妇住古冬玲的房子,那边是学区房,孙子要在那儿上学。她也是两头跑,除了双休日这两天,都要赶过去给小孩做饭,帮儿子照顾家务。马春妹告诉古万全,古冬玲看上去与过去还是有点像,还那样,当然也老了,只是模样没太变。

马春妹有一点感慨,一边说,一边叹气:

“也不能说没变,不过样子还是那个样子,腔调还是那个腔调。”

古万全显得有点无动于衷,说:

“本来就是,怎么可能没变,都几十年了,真要是不变,还不成了妖精。”

“是这样,都几十年了,当然要有变化。”

古万全在公交站等公交车,公交车迟迟不来,显然是耽误了。等候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在引颈而望,伸长了脖子,都在抱怨,开始骂娘,抱怨说车怎么还不过来。公交车来了,他发现自己手上竟然没拿公交卡,连忙在身上摸,慌乱中,一时又不知放哪儿了。心里有些慌,就怕遗忘在女儿家,真要丢在那儿,还是有点麻烦。大家都在往公交车上挤,古万全被夹在中间,显得很碍事。好在总算是让他摸到了公交卡,在T恤衫的小口袋里,匆匆上车把卡刷了。

公交车已启动,古万全努力讓自己站稳。这时候,他是一个人,马春妹不在身边。仿佛黑夜里划过的一道闪电,他又开始想到了古冬玲。想到了,就随着公交车的颠簸,一直在茫然地想。此前也想过,因为要赶路,思绪断断续续。接下来,就一直都在乱想,没完没了地在乱想。遥远的古冬玲,那个遥远的古冬玲,突然乘虚而入,全盘入侵了古万全的大脑。此时此刻,他脑海里的每一个角落,全都是古冬玲。

中途要换一次车,古万全居然会坐过站。不得不在前面一站下车,下了车,再重新往回走,再次等公交车。本来时间很富裕,坐过站,便变得有些紧张,等到去接孙子小明的时候,已经迟到。小明正站在学校门口东张西望,接学生的家长都走了。校门口没有了往日放学时的混乱,古万全看到了小明,小明也看到了来接他的爷爷,脸上显得很不满意。

一路上,古万全还在想古冬玲,一边想,一边跟自己嘀咕,我他娘的为什么要老想着她,我老是想着她干什么?心里这么想,嘴上也在这么嘀咕,却还是一直在想,还是忍不住要想。小明就在他身边,见爷爷有些走神,嘴角乱动,便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今天会迟到,为什么来迟了,为什么今天不是骑着电动车来接他?

古万全支支吾吾,说爷爷今天有点事,有事,真有事,所以就没骑电动车。小明听了,似信非信,觉得爷爷是在扯谎,盯着他的眼睛看,看得古万全有些不自在。等候公交车的人并不多,公交车又是迟迟不来,等了好半天,终于姗姗地到达。车上倒是有很多人,古万全与小明挤上车,在离车门不远的地方站住。他紧搂着孙子,怕小明站不稳,怕别人挤到他。

晚上吃晚饭,古万全也是一直在走神,在胡思乱想。他告诉儿子古龙,今天去了马春妹那里。马龙心不在焉,嗯的一声,算是回答,表示他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古万全见儿子没什么反应,爱理不理,又解释说自己乘坐公交车去接小明,差一点耽误事。

一旁的小明便说:“爷爷,你已经耽误了。”

古万全说:“耽误什么,我不是接到了你吗?”

晚上照例陪孙子做功课,古万全继续胡思乱想,思念着遥远的古冬玲,忽然想到了马春妹说的外孙女星星开始初恋这事,便问小明有没有欢喜的女孩子?小明很吃惊,想不到他居然会问这个事。古万全也觉得问得有点荒唐,说爷爷也就是瞎问问。小明说,你就是在瞎问,谁告诉你我有喜欢的女孩了?

古万全说:“没有就好,没有最好。”

小明翻了个白眼,撇着嘴说:“有我也不会告诉你,凭什么告诉你。”

小明有很多功课要做,他总是有很多老师布置的作业,总是睡得很晚。通常都是古万全陪着,只是在一旁陪他,具体写什么作业,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古万全就不再过问,很多功课已经做不了。终于小明也睡了,睡着了,轻声地打着呼噜,睡得很香。古万全翻来覆去,一次次起来上厕所。他脑子里,现在想的竟然全是古冬玲。古冬玲不约而至,古冬玲挥之不去。古冬玲就像森林里调皮的小兔子,东奔西跳,跑进了古万全的脑袋,在他脑海里到处乱窜。

3

古万全与古冬玲的第一次见面,差不多要比现在的小明小两岁。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古冬玲,第一次见到这个来自城市的小姑娘。时间是1966年,她回老家过年。那时候的古冬玲,不会说老家的方言,只听得懂,她爸爸妈妈是这地方的人,是从这儿出去的,在家里经常能听到家乡话。因为不会说家乡话,那时候的古冬玲就像个不能开口的小哑巴。

那时候,这个来自南京的小姑娘,马上要升入中学。古万全和马春妹生于1954年,属马,古冬玲比他们要大一岁,属蛇。小学是五年制,她因此比古万全和马春妹高了两级,个子也高出许多。城里孩子发育早,一看就与乡下的孩子不一样。在那个特殊的封闭的年代,古万全和马春妹只知道世上有两种人,就是乡下人和城里人。城乡差别太大了,有着天壤之别,城里人进工厂,城里人有粮票、有火车、有汽车,有很多很多东西。乡下孩子从没见过火车,没见过汽车,没看过电影,也不知道还有电灯电话。

孩子们在冬天的田埂上放风筝,自己动手做的风筝,线不够长,飞得也不太高。大家在田野里狂奔,冬天的土地已冻结,在坚硬的冻土地上,孩子们在欢跳,孩子们在呼喊。到了中午,太阳的强烈照耀下,冻土地开始融化。古冬玲在田埂上一次次跌倒,爬起来,又跌倒。终于动弹不了,抬不起脚来,最后陷在烂泥中哭起来,她衣服上全是烂泥。孩子们笑得很开心,幸灾乐祸,看着这个来自城里的小女孩,看着她孤立无援,看着她出丑,看着她出洋相。没人去帮她,也帮不了她,跌倒了,只能自己爬起来,爬起来再跌倒,最后手脚并用,非常狼狈。

按辈分,古冬玲是古万全的侄女儿。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还没超出五服,也就是说,认真核查起来,古冬玲的高祖,也就是她爷爷的爷爷,与古万全的曾祖父,是堂房兄弟。古冬玲父亲叫古万器,与古万全同一辈,都是万字辈。古家埭有个不大的祠堂,供着老祖宗牌位。“文化大革命”还没开始,但大家已经不怎么祭祀祖宗。封建礼教基本上没人再在乎,老祖宗的规矩渐渐不管用了,给孩子取名字也不按辈分来,都乱了,开始乱起名字。古冬玲这一辈按说是“天”字辈,要叫古天什么的,然而早在“万”字辈就已经混乱,古万全属于最后一拨按辈分取名的。

古冬玲的这一次回乡过年,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几天。几乎没给马春妹留下印象,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当时见过古冬玲。不过,对于十二岁的古万全来说,完全不一样。古冬玲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想忘也忘不了,想忘也不能忘。他们并没有什么实际交往,没打过任何交道,没说过话,最多也就是互相看了几眼。古冬玲是古万全记忆中,最初的城里人,真正的城里人,城里人的形象就是古冬玲这个样子。

如果古冬玲后来没有回乡当知青,如果她不再出现,这个城市小姑娘的美好形象,也许很快会在古万全脑袋里消失。这以后又过了三年,到了1969年,古万全十五岁,已经上了初二,有一天,当时的生产队队长,也就是马春妹父亲马治图,把他喊到生产队会计古万隆家,说有个事要交给他做,让他去公社接一位回乡插队的女知青。古万全一直想不太明白,当时为什么要把这事交给他来做。正是农忙期间,学校也停课了,他已经开始在生产队干农活。现在既然是把接知青的任务交给他,古万全当然只能遵命。

去公社要走十多里路,到了公社,问到具体地方,见到了要见的几位知青。全公社一共八位知青,四男四女,有上海的,有南京的,还有县城的。都是先在公社集中,听公社领导说一番话,然后排着队,在镇上沿街敲锣打鼓游行。再然后,由来接的人,分别带往要去落户的生产队。古万全在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小院等候了半个钟头,见到了自己要接的古冬玲,又跟着游行队伍,在镇上来回走了一圈。时过三年多,古冬玲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姑娘,穿着一身军装,胸前别着主席像章,不只是她这身打扮,所有的知青都是统一样式,都是一身黄军装,一枚主席像章。

公社给每位知青发了一双黄色的军用球鞋,一个竹壳热水瓶。此前招呼过了,古万全是带着一根空扁担去的,接下来,就是扮演挑夫的角色,伴送古冬玲回古家埭。他的脑海里开始出现了混乱,明知道眼前这位英姿飒爽的古冬玲,与三年前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在融化的冻土地上低声哭泣的小女孩,是同一个人,又总觉得好像是两回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去古家埭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不知道说什么好。走着走着,古冬玲便会问一句:

“还有多远?”

走着走着,古冬玲又问一句:

“还有多远?”

古万全的回答非常简单:

“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

半道上,古冬玲停了下来,换上公社新发的军用球鞋。此前她穿的是一双红色塑料凉鞋,这双凉鞋很好看,走在乡间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还不如光着脚走路的古万全走得爽快。古冬玲带着好奇问古万全,光着脚在地上走,难道不会硌脚吗,你的脚底难道不会疼吗?她这么一问,古万全又想起了当年那个在融化的冻土地上走路的小丫头。

古万全心里在笑,有些不好意思,说:

“我们乡下都这样,天热了,都赤脚的。”

4

遥远两个字很有意思,白驹过隙,物换星移,远远的,看不太清楚,它已经模糊了。然而看不太清楚和模糊,并不意味着就会消失。隔着时间长河,通过对空间的穿越,遥远的身影又会悄然出现。不知不觉中,遥远正对你凝视,遥远正与你相望。也许每个人心目中,都会保留一些不一样的遥远。遥远的古冬玲早已消失,遥远的古冬玲早已不复存在。遥远的古冬玲作为过去式,一段被遗忘的背影,对古万全夫妇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也许每个人心目中,都会有个不一样的古冬玲,都会有个遥远得不再真实的古冬玲。对古万全是这样,对马春妹是这样,甚至对古冬玲自己,对当事者,也是这样。遥远的古冬玲,让古万全情窦初开,让他刻骨铭心。从重新见面的那一刻起,从去公社接她回古家埭开始,古万全一度坠入了爱河,产生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情感。这种情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可以说是初恋,也可以说是早恋,更准确地说是暗恋。十五岁的古万全情不自禁,他在心底里喜欢上了古冬玲。

古冬玲到古家埭插队的那一年,是十六岁。刚来的时候,住七叔古万隆家的厢房。古万隆是生产队会计,与古冬玲父亲古万器同父异母,也是最小的一位叔叔。古万器排行老四,古万隆曾经与四哥一样,也在南京工厂做工,1948年回老家结婚,结果没有再返回南京,就又成了农民。说到这事,大家都觉得可惜,如果不回乡结婚,或者结了婚再返回南京,古万隆就和古万器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城里人。

古冬玲回到父亲出生的古家埭,不只是古万器的几个兄弟对她照顾有加,全村人不由自主,都对她有所关照。都觉得她与众不同,来自城市,是城里人,是到乡下来吃苦的。相较起来,城市是天堂,农村便是人间,受了委屈的古冬玲,从天堂一下子跌到人间,人间不能算是地狱,却难免要让人受些罪的。就像她上次回乡过年一样,农村的艰苦生活,处处都会显得不能适应。古冬玲仍然不会在融化的冻土地上行走,深一脚浅一脚,总是要不断地跌倒。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什么农活都做不好,动不动就闹笑话。

如果说古万全只是暗恋,那么马春妹与她就完全是另一种交往。没人知道古万全心中的秘密,没人知道他对古冬玲的心事,这个秘密隐藏得很深,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古冬玲不知道,马春妹也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没人知道,也就没人在乎,没人当回事。大家都知道的,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是马春妹与古冬玲关系非同寻常,她们是最好的朋友,用后来流行的话说,当时是非常要好的闺蜜。

马春妹父亲马治图是生产队队长,生产队队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干部,不过在古家埭,还是有点威望的,村上人都愿意聽马治图的话,都愿意服从他的领导,听从他的安排。马家不是本地人,是外来户,所谓的“网船浪人”。大家弄不清什么叫“网船浪人”,都叫他们“船上人”。当地人的发音,“船上人”与“船浪人”是一样的,没有区别。因为是外乡人,属于外姓,马治图家刚在古家埭落户时,总会遭受欺负,被当地人看不起,一开口就是你们一个姓马的,一个外姓人,一个船上人,在古家埭连砌个茅坑的地方都没有,你们神气什么?

马治图家为什么会在古家埭落户,这是政府部门的一个安排。实际上,“网船浪人”究竟怎么回事,它的漫长历史,不要说马春妹不知道,她爹她妈也不清楚。江南地区的“网船浪人”,顾名思义,在船上生活的人,为什么叫网船,因为有个网状的帆。据专家考证,明代朱元璋决战鄱阳湖,“网船浪人”当时站在陈友谅一边,战败后,后代便判永世不得上岸,成了水上游民,相当于古代的疍民。“网船浪人”拖着妻儿老小,世代生活在船上。流落到江南,开始在城郊的河道两岸,用简易的木板建造一些小房子,房子很简陋,臭气熏天不避风日。1949年后,城市要发展,政府疏通河道,对“网船浪人”重新安置,让他们上岸落户,马家被分配到了古家埭。

古家埭都姓古,同一个老祖宗,可以一致对外,共同欺负外来者,又免不了内耗,相互争斗。分成东村和西村,也就是两个生产队。东村队长很容易选出来,西村选来选去,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选不出来一个生产队队长。最后只能“宁赠友邦,不予家奴”,硬是把西村生产队队长的头衔,拱手交给了马春妹父亲。马治图成为西村的生产队队长,还入了党,生产队队长权力不大,或者说刚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很大。大家并不把队长当回事,渐渐地邻里之间有纠纷,家长里短鸡飞狗跳,都要指望他这个外姓的生产队队长,站出来主持公道。到了后来,他又当过生产大队的副大队长,生产队取消,东村西村进行合并,马治图直接当选了村主任,俨然就是个人物。

作为生产队队长的女儿,马春妹基本上感受不到外来户的歧视。原住民最有杀伤力的一句话,是你们家在古家埭连块砌茅坑的地皮都没有。然而这也是在土地私有制的年代才有效,现如今早已经是人民公社,人民当家做主,除了分配的宅基地、种菜的自留地,谁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外来户和本土村民,都一样,都是公社社员,都是生产队的农民。

古冬玲到古家埭插队那一年,古万全夫妇都是十五岁。古万全暗恋上古冬玲,马春妹成了她的好朋友。她们能成为好朋友,直接原因是马春妹和古冬玲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条棉被,一起睡了一年多。一起睡的原因很简单,古冬玲刚来,住七叔古万隆家,睡西侧的厢房,前两天没什么,到了第三天,突然发现离她不远处竖着一口寿器,也就是一口棺材。这是古冬玲的继奶奶的,也就是给古万隆的妈准备的。乡下人见惯了,都不会当回事,来自城市的古冬玲不一样,她被这口竖着的棺材吓得魂飞魄散。

一晚上根本没办法睡觉,睡不着,睁开眼睛,闭上眼睛,眼前都是这口棺材的影子。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古冬玲去找七叔古万隆,跟他商量,能不能换个地方让她住?古万隆说,换,往哪儿换,没地方换,你都看见了,就这间厢房是空着的。他说,这棺材里又没有人,又没有死人藏在里面,你怕个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

古冬玲说:“我知道棺材里面没有人。”

“没有人你怕什么?”

古冬玲依然面带恐惧,说:“我就是怕,就是怕。”

古万隆眉头紧皱,颠来倒去,还是那几句话:“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城里人就是娇气。”

“我就是怕。”

“怕什么,过个几天就好了。”

与七叔商量无效,古冬玲直接去找马春妹父亲马治图。在公社革命委员会集中时,革委会的人曾经说过,到了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遇到什么困难,有什么难处,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去找生产队队长;生产队队长解决不了,还可以到公社来,公社有专门负责下乡知青的人,公社会为你们做主。马治图弄明白了缘由,忍不住笑出声来。正好马春妹也在旁边,听了也跟着笑。马治图父女这么一笑,古冬玲的眼泪立刻流淌了下来。

马治图连忙安慰,说你不要哭,不要哭。说他知道她来找自己,是信任他这个生产队队长,说城里的孩子跟乡下的孩子,应该是不一样的,古冬玲的害怕,很正常,没有关系,害怕就是害怕,害怕就要说出来,说出来就好,比憋在肚子里好,我们不是笑话你,你不要哭,不要哭。不过马治图也感到为难,他可以安慰古冬玲,可是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便让马春妹去把古万隆叫过来。

不一会儿,古万隆气鼓鼓地来了,来了,开口就教训古冬玲:

“你这丫头真不懂个事,不懂事。”

马治图摆摆手,不让古万隆往下说:

“万隆你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她也不容易,不容易的。”

“有什么不容易,这种事,说出来都是笑话,”古万隆脸拉得很长,“你好好地在南京待着多好,干吗要到乡下来,干吗要来?”

古冬玲不服气地说:“我响应号召,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有什么错吗?”

古万隆说:“你没有错,你怎么能有错,有错的都是我,都是我这个七叔的错,都是我好了吧。”

5

古冬玲来到古家埭,不只影响了古万全夫妇,也震撼了村上所有的年轻人。毕竟她带来了不一样的青春气息,把一个活生生的城市女孩形象,带到了偏僻的古家埭。古冬玲的装扮是那样与众不同,胸前别着主席像章,穿着黄色的军装,戴着黄色的军帽,腰间还经常系着一根皮带。事实上,她穿的军装和戴的军帽,都是仿制的,只是颜色和式样看上去类似,然而这样的装扮,足以让与她年龄差不多的乡下人,大开眼界。

古冬玲难免有一些稚气,她对那口空棺材的恐惧,几乎立刻成为全村人的笑柄。城里人的美好形象顿时坍塌,原来城里人会这么可笑,会这么胆小。解决古冬玲恐惧的办法,多少有些潦草,多少有些急就章,最后采取了不是办法的办法。既然古万隆明确表示只有这间西厢房,如果生产队不能为古冬玲提供新的住所,那么她也就只好将就着继续在那里住下去。马治图与古万隆商量,可不可以考虑把寿器挪个地方?古万隆听了,想了一会儿,断然否决,说寿器不能动的,绝对不能动,我娘都那个岁数了,你也知道,寿器不能随便乱动,我娘也不肯答应。

古万隆干脆用一种带着威胁的语气,警告说:

“我娘要是真有些什么,真出了什么事,谁来负责?”

古万隆母亲是古冬玲父亲古万器的继母,老太太已八十歲,古万隆这么一说,马治图还真有些为难,真没办法说什么。乡下有乡下的规矩。看着马治图为难的样子,古万隆灵机一动,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马春妹,很认真地对马治图说:

“要不然,你看这样行不行,冬玲这丫头不是害怕吗,就让你们家春妹陪她。”

“陪她?”

“对呀,让你们家春妹陪她睡。”

就这样,马春妹为了陪伴古冬玲,为了消除古冬玲的恐惧,开始与她同床睡觉。那一年,马春妹十五岁,个子与古冬玲一般高,看上去要小得多,也稚嫩得多。女孩子跟女孩子睡觉,在过去的年代,并不是稀罕事。马春妹在家与妹妹一直是同一个被窝,古冬玲在姐姐去新疆前,也是一直与姐姐同睡。天天一起睡,马春妹与古冬玲的关系,变得不太一般,有一段日子,她们几乎形影不离。

跟马春妹不一样,古万全是把对古冬玲的暗恋,一直都深深地埋藏在心灵深处。记忆中有那么几件事,无非就那么几件事,有意无意地,时常又会从幽暗的角落跑出来。他忘不了那些有意思的场景,孩子们在冻土地上奔跑,开春了,冻土地融化了,深一脚浅一脚困在乡间小道上的古冬玲,那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城市小女孩,哭得稀里哗啦。忘不了去公社接她回古家埭,这时候的古冬玲已是个大姑娘,像个女兵,一身黄衣服,飒爽英姿,脚上一双显眼的红色塑料凉鞋,在路边换球鞋,她的脚丫可真是白净。

冬天到了,古冬玲成天套着一件军大夜,军大衣据说是真的,大衣里面还盖着一个章。那是离开南京时,街道统一发的,每个知青都有一件,不过也就她所在的那个街道才有。一家生产军服的军工厂,就在古冬玲所在的那个街道,这些军大衣就是这家军工厂专门赠送的。古家埭的冬天很冷,外面冷,屋子里也冷,乡下房子照例四处漏风。冬天来了,北风呼啸,没有农活可以干,也干不了,大家都闲着。古冬玲给人的印象,在整个冬天,她都是低着脑袋,紧抱着双手,蜷缩在那件显得有点宽大的军大衣中。

古冬玲成了大家眼里的一个另类,都很羡慕她,也都很同情她。羡慕她来自城市,羡慕她快过年了,又要回到城市去探亲,探亲回来,再次回到古家埭,会带回一些城市的新玩意儿,譬如带回一块南京生产的钟山牌手表。当时手表属于贵重物品,就连城里人也不是人人都有,到了乡间,在乡下人眼里,绝对是稀罕之物。作为一名下乡知青,古冬玲始终无法适应乡间的生活。越是不能适应,大家越要迁就她、照顾她;越是迁就和照顾,她就越是不能适应。她来到古家埭的第二年冬天,祠堂小学的金老师要调往公社小学,新的祠堂小学必须选派一位新的老师,马治图立刻想到了古冬玲。

古冬玲成了祠堂小学代课的新老师,她初中毕业,又是在“文革”中,水平当然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很不怎么样。不过教农村的小孩,只需教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祠堂小学是复式学校,几个年级的学生混在一起上课,人还挺多,分开教学,一年级是语文,二年级是算术,三年级便让学生写字。三年严重困难时期以后,民生有所恢复,这期间出生的孩子,突然暴增,都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祠堂小学更像是个幼儿园。

语文容易教,算术也不难,困难的是写字,写黑板上的大字。金老师擅长这个,拎着一支蘸水毛笔,能在黑板上写擘窠大字。古冬玲写不了,她的字很难看,怎么写都不好看,大字写不了,小字也不行,用铅笔和钢笔都写得很丑,更不要说用毛笔在黑板上写。如何写大字,成了她的心病,要当好小学老师,首先要把几个大字写好。乡下人看她是不是好的老师,无非也是看她的字写得好不好。

古万全记得,大概就是1971年,古冬玲开始跟着他一起练习毛笔字。作为金老师教出来的学生,古万全能写毛笔字,那一手毛笔字在古家埭共认写得最好。祠堂小学门前的操场上,有一块老祖宗留下来用于练毛笔字的金砖。所谓金砖,就是一块平整的大方砖,不需要用纸,也不用磨墨,只需一杯清水,加上一支毛笔,可以随心所欲练字。写了字迹等干,字迹消失了,还可以继续写,古万全的字就是在金砖上练出来的。

是马治图让古冬玲与古万全一起练字的,他只上过半年扫盲班,并不太知道字的好坏。古冬玲的七叔古万隆小学毕业,知道一点字的好坏,便跟马治图嘀咕,古冬玲的那个字,实在不怎么样,看不下去。马治图就问,村上谁的字写得更好?古万隆想了想,想到了古万全,说古家埭要出个布告,写个大字报。

古冬玲刚开始还有点认真,真心地想跟古万全学写字,很快就没什么心思,就不想再练习,没有了耐心。她想到一个既省事又可以偷懒的办法,就是一下子磨了很多墨汁,讓古万全在黄草纸上写大字,每张草纸上只写一个字,一共写了一百多个常用大字,然后像卡片一样收集起来,上课时随手挑几个字,挂在黑板上,让小学生照着临写。黑板两头钉了两个钉子,系上一条细绳,用晾衣服的夹子夹着,这办法也亏她能想出来。

6

跟古万全的深藏不露相比,马春妹更喜欢说起古冬玲,与古万全成为夫妇后,跟他不止一次聊过古冬玲。她觉得没人能比自己更了解、更知道古冬玲在农村是怎么当知青的。毕竟在一起睡过一年多,她们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古冬玲当了祠堂小学的老师,马春妹也经常去找她,有时候就睡在她的办公室。这办公室此前是金老师的,就是那位曾让年幼无知的马春妹产生疯狂念想的金老师,金老师调走后,这间屋子不仅成了古冬玲的办公室,也成了她的闺房。古冬玲很乐意、很希望马春妹到她那儿去玩、去聊天,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跟马春妹说。

马春妹喜欢听古冬玲讲城市故事,那些故事听起来一个个都很传奇、很浪漫,令人向往。古冬玲父母是国营棉纺厂职工,棉纺厂很大,非常大,有好几千号人。古冬玲说的工厂情景,种种一切,都让没见识过城市生活的马春妹感到惊奇,感到不可思议。棉纺厂自己有冷饮厂,到了炎热的夏天,天天免费供应雪糕。棉纺厂还有自己的幼儿园,自己的子弟小学,有电影院,有好几个食堂。浴室很大,非常大,大得不得了。很多女工挤在一起洗澡,赤裸的身体紧挨着,争抢同一个莲蓬头,那场面让人感到很滑稽。

棉纺厂女工多,大多数都是女工,身上来了大姨妈,有人就会偷棉花。棉纺厂有太多棉花,雪白的棉花堆得像山一样。很长时间里,厂方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这事法不责众,想管也很难。但是不管不过问,问题会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没节制,让人看不下去。最后不得不分发草纸,女工只要是身上来,就可以去工会领取免费的黄草纸,那种比A4纸略小一点的黄草纸。发了这种黄草纸,女工偷棉花的行径,相对有所减少,但不可能杜绝。黄草纸可以拿回家使用,古冬玲家的黄草纸根本用不完,每次探亲返回古家埭,她都会带不少黄草纸回来。

古冬玲在古家埭当知青的时候,古家埭还没有通上电。晚上照明,使用的还是洋油灯。村前的那条大路,也还没有修好,古冬玲在古家埭待了八年,直到她快调回南京的那一年,才开始动工。电线杆也是那一年才开始竖的,一根根木头的电线杆竖好了,拉好了电线,又拖了一年,终于用上了电。那年头,只有到快过年,才有一口用来洗澡的大铁锅,烧好了热水,全村人排队洗澡。男人先洗,洗完了,轮到年轻女人,最后是老太太。古家埭有个老哑巴,平时为生产队放牛,他是孤老头,没结过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负责烧火的任务,交给了他。用一块布帘子遮挡,在大铁锅里洗澡的人,不管男女,觉得水不够烫,或者水太烫,就把手伸到布帘子之外,向老哑巴示意,让他添柴或是熄火。

往事不堪回想,当时的落后和贫瘠,真是不能回想,不敢回想。古冬玲没在这口大铁锅里洗过澡,想想都觉得脏,都觉得不能忍受。受古冬玲影响,马春妹也拒绝在这口锅里洗澡,在当时不洗就不洗了,不会有人硬逼着你洗。不同的是,古冬玲快到过年,必定回南京探亲,回了南京就有澡可洗。事实上她回到城市,第一件事,就是赶快去棉纺厂洗澡。马春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回忆过去的日子,回忆全村都在那口大铁锅里洗澡的岁月,她会忍不住对古万全尖叫,摇着头说:

“古冬玲说得真对,想想都会觉得脏,都会觉得恶心。”

马春妹这么说、这么想,包含了两层意思:一个意思是说,全村男女老少,都在一口大铁锅里涮洗,洗澡水成了泥汤,实在脏得不像话,太脏了。还有一个意思,嫌铁锅里的水不干净,结果就是整个冬天,整整一个冬天,都不洗澡。古冬玲的插队落户,说起来是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自己思想,事实上不只是古万全,也不只是马春妹,大家都一致认为,古冬玲改变不了思想,不会成为古家埭的一部分,迟早还是要走,迟早还是要离开。她过去不属于这里,将来也不会属于这里。

在古家埭,就没看见古冬玲认真干过农活,干不好,也不可能干好。古冬玲把城市人的不安分带到了乡下,她自己没有被改变,反倒是把年轻的乡下人,弄得很不安分。在那段非常特殊的日子,古万全陷入暗恋,为了古冬玲神魂颠倒,马春妹则与她成了闺蜜,对古冬玲又羡慕又嫉妒。与乡下女孩相比,古冬玲有太多的不一样,马春妹羡慕她总是能得到照顾,可以不像其他乡下女孩那样干农活,可以在過年的时候回到城市,羡慕她再次返回乡下,带回来各种各样的城市用品。

外面的世界太精彩,有一年,古冬玲带回了一罐麦乳精,是个红颜色的铁罐头。为什么叫麦乳精,古冬玲说不清楚,马春妹自然更不清楚。三个字都认识,搁在一起什么意思,想不明白。古冬玲为马春妹冲了一杯,请她品尝麦乳精的滋味,很好喝,很甜,很香。古冬玲跟马春妹解释,说这东西很有营养,可以滋补身体,城里人也很难喝得到。

马春妹那时候根本就不懂什么叫营养,营养这个词对乡下人来说,毫无意义。在她看来,城里人的东西都是好的,一定会是好的,连城里人都不太能吃到的东西,那就更是好的。古冬玲到古家埭插队那年,马春妹十五岁,古冬玲回城那年,马春妹已二十三岁,这个漫长或极短的八年,在马春妹的成长岁月中,是一个非常特别的阶段。与古冬玲在一起,她除了羡慕,要想不嫉妒几乎不可能。通常情况下,凡是能让别人羡慕的,一定也会让别人嫉妒。

来自城市的古冬玲特别之处,是她和本地人已没区别,都一样的农村户口,可是与古家埭原生的乡下人相比,还是会有些天然的不一样。只要有什么好机会,大家必定会不约而同地首先想到她。祠堂小学的金老师调走了,当时为什么不让古万全来当老师呢?他的字写得比古冬玲好,这个大家都知道。从来就没有人这么想过,没有人会这么想,古万全自己也没有想过。到了1975年的春天,公社给了古家埭所在的生产大队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得知这消息后,整个古家埭的人,都在为古冬玲争取这个名额,跑前跑后最积极的,就是马春妹父亲马治图。

为了争取这个名额,刚升为生产大队副队长的马治图,不惜采用一些小手段,玩了一些小花招,让古冬玲突击入党,评选她为学习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又授予优秀小学老师称号。马春妹对推荐古冬玲上大学,没有任何意见,只是略有些嫉妒,嫉妒为什么大家都只会想到她,好像老天爷送来的这种好事,只能属于古冬玲一个人。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城里人,就因为她来自城市,就天生高人一等,就应该天经地义。马治图带着古家埭几个乡亲,拼命为她争取,为这个名额,他们还和公社书记干了一架。

马春妹回想起来,总觉得这事不公平。她知道自己父亲的心思,马治图从来没考虑让女儿去上大学,也没想到要让古万全或者别的什么人去,在他心目中,别人都不配,只有古冬玲才配去上这个大学。

7

多少年以后,如果不是马春妹重新提到,如果不是她又见到了古冬玲,古万全已忘了那段历史,或者说基本上忘了还有一个叫古冬玲的人。真的是忘了,确实忘了。岁月是把杀猪刀,男人就这样,男人都这样,一个人曾经让你念念不忘,一个人曾经让你梦寐以求,慢慢地,经过时光打磨,经过岁月清洗,物换而星移,说忘,也就忘了,真的是忘了。

古冬玲是在1977年重回南京的,那时候的知青回城,已经有了不可阻挡的趋势,上山下乡运动基本上就算结束了。这一年不调回南京,最多再过一两年,她还是会回到城市里去。古冬玲顶替她妈进了棉纺厂,当时有政策,在职人员提前退休,可以让上山下乡的子女回来顶替。从下乡的第一天开始,古冬玲朝思暮想,就希望能再次回到南京,再次回到父母身边。过了八年,过了整整的八年,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终于离开了古家埭,终于跟她妈一样,成为棉纺厂的一名纺织女工。

两年前的推荐工农兵大学生,事实证明是场空欢喜,大家白忙了一阵。一时间,看上去好像很有希望,好像已经铁板钉钉,这个名额最后还是被别人轻易顶替,古冬玲属于那种没有门路的女知青,并没有什么强硬背景,父母说起来在城市里上班,在一家国营大工厂工作,也只是最普通的工人。古冬玲能上大学是运气好,不能上大学也很正常。马治图非常失望,为了能让古冬玲上大学,他尽力了,虽然尽了力,也不过是在瞎起劲,包括古家埭的村民,当时在马治图带领下,七嘴八舌地跟公社书记还吵了一架,在现实面前,这种努力显得非常滑稽可笑。

也就是在那一年,1975年的那个夏天,古万全与马春妹定了亲。对于古家埭村民来说,定亲这事既有点新潮,又难免复古。毕竟处在“文化大革命”中,“文革”还没结束,四旧还是要破的。所谓定亲,无非是双方家长没异议,有个相当于媒婆的中间人随口这么说一下,两个年轻人不反对,就算正式拍板。古万全夫妇的婚姻可以说是水到渠成,马春妹并不知道自己真心喜欢谁,当时的农村女孩,到一定岁数,照例都会嫁到别的村上去。没有那么多的自由恋爱,也没那么多机会,与其嫁到别的村上去,与一个不熟悉的男人一起过日子,不如留在古家埭。

不管怎么说,古万全当时也不是个让人讨厌的年轻人。他暗恋过古冬玲,只能是暗暗喜欢,神不知鬼不觉。这件事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以。没人知道他心中的这个小秘密,古冬玲不知道,马春妹也不知道。在古冬玲离开古家埭之前,这里的生活相当原始和落后。自由恋爱基本上不存在,观念陈旧民风淳朴。古万全从没想过跟她会有可能性,大家都觉得她总归是要走的,古冬玲在古家埭从未安心过,一天也没有安心过,在农村的这些年,无论是她还是别人,都觉得她迟早要走。

况且他们都姓古,是未出五服的古家后人,是叔叔和侄女的关系。新时代新风尚,许多老规矩开始不复存在,祠堂变成了小学,老祖宗也不在祠堂祭祀。同姓不结婚的禁忌,一直还都是有的。古家埭曾发生过一起很严重的事件,当时闹得不可开交,还差点弄出人命来。那时候只有十二岁的古万全,亲眼看见了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全村人的眼皮底下,古万全的二伯高举着一把镰刀,举着一把闪亮的镰刀,追砍他的堂哥古万林。

事后想想,当然只是做做样子,做样子给大家看,当爹的怎么能真砍死自己儿子。古万林跑得快,跑得飞快,他在前面跑,他爹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按照大排行,古万全得称呼大自己七岁的堂哥古万林叫六哥。只见古万林在前面撒腿跑,跑跑停停,古万全的二伯则在后面追,嘴里口口声声还在叫喊,说要“砍死你这个畜生”,一边追,一边又不停地歇下来喘气,他怎么可能跑得过儿子呢。大家都在看热闹、看笑话,最后的结果既出乎意外,又在人们预料之中。

古万林竟然与古家埭西头的古万玉,搞到一起去了,而且还搞出了事,也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正值“文革”初期,运动轰轰烈烈,古万林和古万玉不甘落后,跟着起哄,也要当红卫兵,也想到外地串联。没想到嘴上喊着反封建,私下里一不小心,脑袋一发热,就把肚子给弄大了。有了孩子,肚子大了,闯这么大的祸,出了这么大的丑闻,都不知道怎么办。双方都姓古,还都是万字辈,初中没念完,就回村种地。虽然已出了五服,这两个人的婚姻,还是很难被古家埭的人接受。国有国法族有族规,如此伤风败俗,搁在封建社会,或者不要往太远处说,就算是搁在民国,同样难以认同。

改革开放后,经济慢慢地好起来,古家埭开始重新修订家谱。祠堂小学不复存在,老房子被扒了重建,盖了一座崭新的祠堂。不修订家谱也不知道,修了以后,大家才弄清楚古家埭先人,居然是来自遥远的甘肃。老法的家谱,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会写进家谱。新家谱不管这一套,只要是从古家埭出去,只要是姓古,男男女女,统统都会写上,古万全的名字在上面,古冬玲的名字也在上面,马春妹成了古万全老婆,自然也应该写在古氏家谱上面。

马春妹和古万全定亲,接下来结婚。结婚的日子是那一年年底,古万全与马春妹同岁,生于同一年,都是二十一周岁。婚礼很简单,没有杀猪,只是宰了一只羊。古万全的堂哥古万林,就是那位与同村的古万玉成为夫妻的六哥,此时已有三个孩子,他觉得婚礼不够热闹,说光一只羊怎么够吃。正好村上一条母狗发情,引来了一群公狗,其中有条公狗,隔壁村上顾屠夫家的,喂养得特别肥,古万林便出主意,串通好几个小伙子,把那公狗骗过来打死了,狗肉和羊肉放在一起煮。又放了许多白萝卜,煮了满满的一大锅,亲朋好友凑在一起,就着自家酿的乡下米酒,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算是把他们的婚事给办了。

8

1976年1月,古冬玲即将调回南京的前一年,古万全和马春妹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城市,第一次来到南京。对于他们夫妇来说,此行有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认识电灯和电话。两人借住在古冬玲家,此前古冬玲已多次热情地邀请过马春妹,让她跟她一起去南京的家看看,看一看城市到底什么样子,看一看南京的玄武湖和中山陵,再去夫子庙吃一碗鸭血汤。

古万全显然是沾了马春妹的光,他跟她结婚以后,马治图成了他的老丈人。去南京开开眼界,就是马治图的主意,老丈人语重心长地告诉古万全:自己从小就是在城市里长大的,知道城里人是怎么回事。他告诉古万全,马春妹就出生在城市里,1958年搞了人民公社,他们一家落户到古家埭,才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农民。这个说法显然带有吹牛的性质。事实上,马治图一家漂泊在水上,从来就没有拿到过城市居民的户口本。“网船浪人”从来就不属于城市,他们最多只是流浪在城市边缘,根本就进入不了城市。

真相当然不重要,吹吹牛也无妨,吹牛也正常。反正马春妹自己对城市没有任何记忆,一丝一毫都没有。作为一名“网船浪人”的后代,她确实是出生在船上,隐约还有些船舱的印象,不过也已经不是很清楚。之所以会有记忆,是因为爹妈会经常说起,会忆旧。作为家中的长女,马春妹开始有了准确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全家落户到了古家埭。与她的老公古万全一样,城市对她是一片空白,他们夫妇对于城市的了解,对于城市的向往,都与古冬玲有关,都与古冬玲分不开。古冬玲从遥远的城市来到古家埭,也把对遥远的城市生活憧憬,带到了古家埭来。

从古家埭到南京,不到二百公里,这二百公里的路,在1976年,要走整整一天。需要先步行到公社,从公社所在地坐轮船,就是那种由小火轮拉着的拖船,去县城。到了县城,必须赶快去长途汽车站,坐长途汽车到常州,从常州再坐火车到南京。绝对要一天时间,到了南京,天已经完全黑了,摸到古冬玲家,肚子很饿,非常饿,但是已经过了饭点,人家已经吃过晚饭,他们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吃,就硬着头皮说吃过了,结果是饿着肚皮睡了一夜。

或许只是客套话,尽管古冬玲在古家埭的时候,一再邀请马春妹去南京的家做客,然而并没有想到马春妹会真的出现在自己家,更没想到还会带着古万全一起来。此时离过春节不远了,古冬玲回南京已快一个月,古万全夫妇的到来,让她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人已经来了,已经到了她家,当然不能拒绝,不可能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

多少年以后,与古万全一起重新回忆起这次住在古冬玲家,马春妹总是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她没想到城市里的美好生活,竟然会就是那样,竟然也就是这样。意外是免不了的,想不到的也很多。古冬玲家住在沿街,房子不大,比乡下人家的房子還要小,还要局促。其实就只有一间房,中间拦了一道墙,硬割成一大一小两间屋子。小的那间是吃饭的地方,上面加了一个阁楼,古冬玲的哥哥和新婚的嫂子就住在小阁楼上,他们就是在那上面结婚的。当时的住房就是这么紧张,基本上是一家合住一间房子。

孩子们还小的时候,还比较好办,大家挤一挤,凑合着睡。一旦儿女都大了,住房问题就会变得非常严重。好在古冬玲的姐姐去了新疆,古冬玲自己去了古家埭,平时这个家里只有父母,加上哥哥嫂嫂,父母住在楼下。哥哥嫂嫂住在阁楼上,可能还感觉不到太拥挤。如果大家都回来,那就会有些尴尬了。姐姐在新疆太远,基本上不会回来。古冬玲每年冬天才会逃回来,回到家,就在父母的大床旁边,用门板和方凳搭成一张小床,晚上搭,白天拆。

古万全夫妇的突然出现,让古冬玲家陷入一片混乱,客套话当然还是要讲,来了就得住下来。不得不紧急磋商,赶快想办法,这个家显然是古冬玲母亲做主,很快拿出了方案,她让儿子先到厂里的集体宿舍挤一晚上,争取跟别人换个大夜班上。然后就安排阁楼上的大床,睡三个女的,两条被子,媳妇睡一个被窝,马春妹和古冬玲睡一个被窝。楼下是古冬玲的父母不动,原来让古冬玲睡的小门板床,搭在吃饭的小房间,让给古万全睡。

古万全后来曾忍不住问过马春妹,在古冬玲家的阁楼上,就一张大床,她们三个是怎么睡的?马春妹说那张床说是大床,根本就不是很大,说自己与古冬玲睡一被窝,一人睡一头,挤是挤了一点,因为有点累,太疲倦了,很快也就睡着了。古冬玲的嫂子人挺好,非常好,他们冒冒失失地去了,她竟然一点怨言也没有。古冬玲的哥哥也非常好说话,他的工作是三班倒的锅炉工,本来应该是轮到上早班,古万全夫妇的到来,临时与人换了班,改成上大夜班,也就是晚上不用在家睡觉。看得出,古冬玲在家因为是最小的,家人都很照顾她,都宠着这个小妹妹。

马春妹清楚地记得,在古冬玲家的第一个早晨,是被有线广播里的喇叭声给吵醒的。不只是她,还有古万全,还有古冬玲的家人,都是被有线广播里的哀乐声给吵醒的。在古万全夫妇的印象中,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哀乐声,虽然是第一次,他们很快就意识到,是有人去世了,是很重要的大人物。广播里播报出了逝者的名字,原来是周恩来总理去世了,因病在北京逝世。

既然人到了南京城里,古冬玲当然有义务带他们出去玩玩,之前说的要去看看玄武湖什么的,现在真到了应该兑现的时候。第二天吃了早饭,先去玄武湖,古冬玲知道一个地方,是从小九华山那里的断城墙处进去,这么走,可以省去五分钱的门票钱。在那个年代,在1976年,五分钱也是钱,三个人可以省下一角五分,能省干吗不省呢?古冬玲告诉马春妹,她这么多年来,每次都是从这里进入玄武湖的,没人管,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就行。玄武湖很大,进去绕了一大圈,看了看动物园,再从最西边的玄武门出来,天已经黑了。

再然后,又过了一天,他们一起坐公共汽车去中山陵,去明孝陵,还登上了灵谷寺的九层塔。马不停蹄,走了很多路,也不觉得累。反正是抓紧时间玩,该去的地方,都匆匆去应卯,还去了夫子庙,去了新街口人民商场和百货大楼。时间确实紧张了一些,在古家埭,古冬玲曾不止一次许诺,有了机会,一定要带马春妹去棉纺厂洗个澡,结果这愿望也没能实现,直到回家路上,才想到这澡没洗着。

还是在1976年,还是在南京,对古万全夫妇来说,那一年在南京的印象太深刻。除了玩,除了满大街都能看到戴黑纱的人,马春妹还发现自己已怀孕了,怀上了古龙和古凤。当时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看到路上有许多人戴着黑纱,到处都是印有黑框的总理照片。路人的表情很严肃,大家都不苟言笑,都板着脸。在古冬玲带领下,他们只知道玩,抓紧时间赶地方,除了那几个著名的景点,还在新街口百货公司买了两个铁壳热水瓶。有了两个热水瓶,回古家埭的时候,一路不得不小心小心再小心。

连头带尾,一共也就五天,在古冬玲家住了三个晚上,感觉很漫长,感觉待了很长很长时间。临走的那天晚上,马春妹忽然感到心跳加速,从来也没有这么剧烈跳动过,一时间,竟然会有一种要死过去的感觉。古万全和古冬玲吓得不轻,好在古冬玲母亲有经验,搭着马春妹的脉搏,随口问了几句话,说如果过一会儿就能没事,就能过去,很可能是有喜了。女人有喜经常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就是医学上说的怀孕后妊娠反应。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一切都恢复正常,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到古家埭,马春妹由古万全陪同,去公社医院检测,还真是怀孕了,当时不知道怀的是双胞胎。再以后,肚子越来越大,最后就生了古龙和古凤。马春妹不止一次对儿女说过:你们在我肚子里就来过南京,我是在怀你们的时候,才第一次看到汽车和火车,才第一次看到城市。有了古龙和古凤,这以后,时间进度突然变快,此前好像处于一种静止状态,或者说接近静止,所有节奏都是缓慢的、慢吞吞的,仿佛电影上的慢镜头,又仿佛机械钟表松弛的发条,被人忘了拧紧。

接下来发生了很多事,一桩接着一桩,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古冬玲走了,回南京了,回去顶替她妈,进了棉纺厂当了纺织女工。古万全夫妇有了古龙和古凤,开始计划盖新房子。过去的几十年,自从古万全和马春妹懂事,古家埭就没人家盖过新房子。然而,接下来的二十多年,古家埭再也没停止过,到处都是没完工的工地,到处都堆积着建筑材料,不是在盖新房子,就是在准备盖新房子。

在古家埭,在大家心目中,尤其是在古万全和马春妹心目中,古冬玲的离去不算多突然。自从她来到这里,隐隐约约地,都觉得她迟早会离去。大家记忆中的古冬玲,没干过多少天农活,她很快成了祠堂小学的老师,后来又差一点成为工农兵大学生。甚至也没有告别,她说走就走了,毫无眷恋,悄悄地走了,悄悄地就消失了,很多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离去。

9

接下来,如果以走路的速度来形容,此前日子仿佛行走在乡间的田埂上,慢慢悠悠,古万全夫妇结婚后,特别是古冬玲离开了古家埭,一切便开始完全不一样。在古家埭村民的生活中,开始出现了公路,开始有高速公路、有高铁、有飞机。古家埭的乡下人,开始没完没了地盖新房子,进乡镇企业当工人,拆迁并入城市。城市和乡村的巨大差异,说消失就消失,说没有就没有。对于古家埭的村民来说,这个巨大的城乡差异,曾是古冬玲从一个遥远神秘的地方,给他们带来的。遥远的古冬玲的到来,让古万全和马春妹这样的年轻人,有了最初的城市概念和印象。

一转眼就是四十年,在南京帮女儿照顾外孙和外孙女的马春妹,与古冬玲不期而遇,没有擦肩而过。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次相遇隔了整整四十年。有一天跳完“僵尸舞”,两人神奇地相认了,经过一番短暂交谈,发现在同一个广场,在同一个时间,在同一个空间,她们天天一起跳舞,竟然已有一个多月。接下来一段日子,天天相遇,天天打招呼。马春妹和古冬玲无话不谈,远去的乡村记忆再次复活,四十年的城乡变化开始碰撞。四十年过得再快,也还是有点漫长,毕竟是十足的四十年。经过一次次看似简短,却十分有效的对话,大段的历史空白很快被填平,各自对对方的了解,已经八九不离十。

在再次见到古冬玲之前,有关她的故事,古万全所听到的,都是通过马春妹的转述。马春妹告诉古万全,古冬玲回南京进了棉纺厂,很快就结婚了,丈夫是省级机关的司机,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司机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分房子。她丈夫在单位为领导开车,别人都很把他当回事。车改后,待遇变差了,关键是儿子不怎么样,大学没考好,眼下是在企业开车,运气远没有他爹好,钱不多,工资不高,大家都会开车了,当司机已不吃香,媳妇呢,也没有工作。

为了把自己的学区房让给孙子上学,古冬玲目前住的是亲家的房子,亲家夫妻两个常住乡下,租了农民的房子,养鸡种菜十分潇洒。亲家没下过乡,没过过农村的苦日子,现在倒是很能享受田园生活,蚊子已经不是问题,用蚊帐,抽水马桶也有了。还有空调,偶尔也会停电,总之问题不大。古冬玲老公前几年就不在了,要不然,她也很愿意像亲家那样潇洒,在南京,大多数人家,都是女方的老人帮着照顾第三代,古冬玲的亲家想得开,从来不管女儿的事。

“现在是有钱人,才愿意到乡下去,在乡下买别墅。”古冬玲跟马春妹这么说,同时又纠正和补充说,她的亲家也不是有钱人,只是租了农民的房子,农村的房子很便宜。古冬玲谈到亲家,短短几句话,已让马春妹感觉到她对亲家的不满意。亲家对她当然也有意见,古冬玲的儿子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嘴上说要买,一直都没买,眼看着房价越涨越高,根本就不像买得起的样子。古冬玲告诉马春妹,现在南京的房价,她儿子确实买不起。

马春妹也毫无保留地介绍自己,她告诉古冬玲,自从她离开古家埭,生活有着太大变化。马春妹告诉古冬玲,今天的这一幕,做梦也不会想到,谁能想到她们会在同一个小区居住,会在同一个小区跳舞。一起跳“僵尸舞”的人很多,老的小的,多的时候可以有一百多人,队伍从头望不到尾,谁也不会想到她们会在一起跳舞。这些年的变化真是无法想象,事实上,古冬玲离开古家埭不久,生产队便不再存在。说来说去,还是要归功于改革开放,不改革开放什么都没有。

古家埭开始有社办企业,也就是后来的乡镇企业,再后来,又有了一个棉纺厂,马春妹做梦都不会想到,她也会成为一名纺织女工。古冬玲当年描述的棉纺厂女工故事,天天上班,冬天车间里不用穿棉袄,天天有热水澡洗,这些让她梦寐以求的生活,竟然也成了自己的亲身经历。很快,刚进工厂的兴奋,不再当农民的快乐,逐渐消失,开始产生新的厌倦情绪。不该发生的事也发生了,经期中的女工开始肆无忌惮地偷布料,老的小的都偷,厂里不得不发卫生巾,发了也没用,结果只要是棉纺厂的女工,家里的卫生巾都用不完。

古万全并不知道马春妹对古冬玲究竟说了些什么,该说的她肯定都说了,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古冬玲。他能感觉到马春妹内心的得意和满足,事实上,这样的得意和满足他也会有。羡慕也好得意也好,时过境迁,他和马春妹虽然还是农村人的身份,实际的生活状态,与有城市户口的城里人相比,与古冬玲相比,没有任何区别。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城里的老百姓和农村的老百姓都一样。这年头混得好的是有,混得不好的更多。马春妹告诉古万全,古冬玲早就下岗,现在拿退休金,也就三千多块,比他们的收入多不了多少。古万全夫妇有房屋拆迁的养老补贴,加上上班时企业的养老保险,每人每月也有两千多元。除此之外,他们在县城,那个经济水平相当于县级市的地方,还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用来养老的房子。

古家埭成了城市化的一部分,关于乡村的记忆,关于古冬玲的记忆,太遥远,遥远得不只是模糊不清,而且很不真实。小时候,包括青年时期,古万全夫妇一直以为会和祖辈一样,当一辈子农民。没想到在20世纪80年代,他们与乡村的土地,逐渐失去了关联。身份仍然还是农民,户口还丢在古家埭,可是事实上,他们早已不再是农民,现在,乡村不复存在,昔日的乡镇也改成了街道和社区。古家埭的年青一代,上大学的人有,像古龙和古凤这样能考上好大学的不多,最有出息的是古万林家的小儿子,当年大家都在怀疑他家会生出傻孩子,没想到这小子现在已经成了大老板,是董事长,非常有钱。

刚听到古冬玲这三个字,古万全心潮起伏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想了很多很多。遥远的古冬玲,唤起了四十年前的亲切回忆,毫无疑问,四十年后再次相见,注定会有些戏剧性。终于,好戏就要开幕,马春妹带着古万全,一起去跳舞的地方与古冬玲见面。古万全就要与古冬玲见面了,可惜去迟了一些,“僵尸舞”已排着队开始了,音乐声震天动地。马春妹不可能把正在跳舞的古冬玲从队伍中喊出来,喊出来也说不了话,于是干脆跟着节奏,立刻加入进去,一边做动作,一边让古万全跟着一起跳,说索性等这“僵尸舞”结束了,再跟古冬玲碰头。

“僵尸舞”不用学,跟着乱动乱比画就行,古万全连连摇手,表示站旁边看看就行,他不想跳这个“僵尸舞”。事到临头,与古冬玲的见面,突然又被推迟,尽管她人就在眼前,就在眼前的“僵尸舞”队伍里。四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有了马春妹的铺垫,已提前做好了准备,古万全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僵尸舞”队伍浩浩荡荡,大都是上岁数的女人,男人也有,很少,点缀在长长的队伍中。围绕广场绕圈子,一圈又一圈,扭腰、拍手、跺脚,一个个都显得很严肃。在行进的队伍中,不知道哪个女人才是古冬玲。有好几位看上去都有点像,都可能是,当然也可能不是。

马春妹每次从身边经过,都招手叫他赶快加入,让他跟着一起跳。都说“僵尸舞”能健身,有那么一段时间,马春妹腰椎很不好,疼得无法走路,坚持跳了一阵“僵尸舞”,渐渐就恢复了。音乐声此起彼伏,威武雄壮慷慨有力,古万全的心跳也跟着一起加速。有生以来,他这是第一次在认真地欣赏“僵尸舞”,前后将近四十分钟,傻乎乎站在一旁,老老实实等待。“僵尸舞”名副其实,此时此刻,在古万全眼前,是一具具行尸走肉,大家扭曲着僵硬的肢體,用手、用脚、用脑袋,做出各种奇特的动作。

“僵尸舞”结束了,与古冬玲也终于见面。终于,古万全与古冬玲又一次面对面。古万全感觉到了她的热情,不过也只能是表面的,看上去很热情,却明显有点无动于衷。当然这很正常,他们本来就没事,从未擦出过真正的火花。当年的古万全只是在单相思,只是在暗恋,发乎情止乎礼。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古万全一直在想、在琢磨,隔了四十年,再次见面会怎么样,会如何如何,真正见了面,也就那样,只不过是那样。这之后,大家又有过几次见面,你来我往,一切都变得十分平常。人生如梦,古万全很快心如止水,在他的心中,过去的那个古冬玲太遥远,遥远得已经可有可无。

10

马春妹告诉古万全,在女儿家住的这个小区,有好多像他们这样来自农村的老人,大都是过来帮着带孩子。当然也有物业招聘的打扫卫生的保洁阿姨,还有做钟点工的保姆。有个做保洁的中年妇女,长年住地下室,同时兼职做钟点工。马春妹觉得这样也挺好,一个人挣两份工资,人虽然辛苦一点,也是挺自由的,起码可以不受儿女的气。像他们这样,又带孙子又带外孙,说穿了,是在为儿女当不花钱的保姆。

过去的十多年,为了第三代,古万全夫妇一直处于分居状态。马春妹不到五十岁就退休,棉纺厂火爆了大约十年,效益好过一阵,渐渐就不怎么样了,当地人都不太想干,嫌苦,嫌工资低,要靠招安徽的女工维持。马春妹因为女儿要生养,索性提前退休,到南京来帮女儿带外孙女。再往后,儿子结婚,也要有孙子了,古万全也辞了工作,到南京来顶替马春妹,让她去照顾孙子。后来有了矛盾,古万全又和马春妹交换,马春妹再回到女儿家。

眼见着孙子小明要上高中,古万全在儿子家待下去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久。媳妇已屡屡暗示,说小明身高都比爷爷高了,还要爷爷去接送,真是太不应该、太没出息,说她读中学的时候,男生和女生都不需要家长接送。撵人的意思不要太明显,古万全只好半真半假地接话,说等小明一上高中,他就搬到他姑姑古凤家去住。这话说是说出口了,最后是不是住到古凤家,其实也决定不下来,女儿可能没意见,女婿却不一定欢迎。

古万全夫妇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养老,从来就不担心。他们在老家县城有自己的房子,有养老金。两地分居也没关系,古凤当年生星星的时候,古万全夫妇就是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古家埭。房子拆迁,古家埭并入了县城。再以后,夫妻两个都到了南京,还是分居,一个在古凤那里,一个在古龙那里。作为独生子女时代的父母,他们应该算是幸运的,别人都是一个,他们有一对双胞胎。现实放在面前,指望子女养老都是不靠谱的,城里的人是这样,农村人也是这样,在这一点上,城市和农村没有区别。要说收入,要说住房,要说子女的前途,古冬玲的儿子还不如他们的孩子,古龙和古凤都是大学生,都是一本,都是211。

不知不觉中,古万全和马春妹的相聚次数也增加了。漫长的夏天就快结束,老夫妻之间的那点事,还是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古万全状态时好时坏,时间大都会选在白天,这时候家里没人,放得开。马春妹会讥笑他,说心里是不是想着别人,或者说是不是嫌她老了?前一种说法属于表扬,后一种说法便是批评。古万全照例闷着头,不吭声不表态,被逼急了,便反唇相讥:女人不会老的,女人再老,往床上一躺,就活过来了,再老也行。

马春妹听了,作势要打他,说:

“你说的这话真恶心。”

古万全在心里偷偷乐,话糙理不糙,觉得自己并没说错。他确实想到过古冬玲,不止一次想到过那个遥远的古冬玲,想到那双红塑料凉鞋,想到她换军用球鞋时白嫩的脚丫子。还有就是一起在祠堂小学练习毛笔字,她总是写不好,通过低垂的领口,他偷看到了那对白白的笋尖一样的乳房。那时候的女性都不用胸罩,古家埭的女人没这玩意儿,来自城市的古冬玲也没有。古万全心里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的古冬玲会是那样,她的乳房为什么像突起的笋尖?

禁不住马春妹和古冬玲的连番劝说,古万全也跟着跳过一次“僵尸舞”。“僵尸舞”确实容易,不用当回事地学,跟着胡乱做就行。不过也就跳了一次,只有一次,有了那一次,古万全就不愿意再去。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上了岁数的老男人,跟着一群疯疯癫癫的老女人蹦蹦跳跳没什么意思。马春妹也表示过,那些能混在女人群里跳“僵尸舞”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古万全绝对是个正派人,当年暗恋古冬玲,只是暗恋,心里有想法,脑子里有禁忌,不敢迈出雷池一步。现在人老了,再蠢蠢欲动,也不會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他真要有什么想法,马春妹饶不了他。

马春妹与古冬玲很钟情“僵尸舞”,她们不只是在跳舞时才见面,还不止一次相互串过门,你上我家看看,我到你那里去做客。古冬玲请马春妹吃过一次鸭血汤,离小区不远的地方,有一家的鸭血汤特别好,特别正宗。古冬玲告诉马春妹,南京的鸭血汤在过去是不搁粉丝的,鸭血粉丝汤流行起来是后来的事,搁粉丝是为了降低成本,粉丝有什么好吃的。

早在四十年前,古冬玲就说过,要请古万全夫妇吃一次鸭血汤。那时候,古万全夫妇还是十足的来自乡村的乡下人。当时太匆忙了,结果直到四十年后,当年的许诺才算是正式兑现。古冬玲特别强调,说下次古万全来,一定还要再补请古万全吃一次。古万全听马春妹这么说,便说也不用她来请,真是要请,我们来请好了。马春妹说古冬玲还约他们一起去玄武湖和中山陵,说等明年春天,梅花开了,大家一起去梅花山。四十年前,这些地方他们都曾一起去过,不过实在太遥远,转眼都已经四十年了。

秋天说到就到,南京的秋天总是很短暂,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中秋节后的第三天,天气突然转凉,古万全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到时间又回到了1976年,他和马春妹还有古冬玲一起,在南京的街头快步行走,满大街都是戴黑纱的人,跳着不应该在那个时代流行的“僵尸舞”,他和马春妹茫然地跟在古冬玲后面,古冬玲走在前面,走得很快,她要带他们去吃最正宗的鸭血粉丝汤。突然一辆绿色的军用卡车开了过来,古冬玲挥手让他们夫妇赶快停下来,不要再往前走,不能走了,嘴里正在喊着,那卡车就直接从古冬玲的身上轧了过去。卡车的车轮从古冬玲胸前碾过,把她身体压扁了,可是脸部表情还是正常的,还能说话,还在喊胸口疼。

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梦,第二天,古万全接到马春妹电话,告诉他亲家母过世了,三天以后火化。古万全感到很意外,亲家母身体一直不好,做过癌症手术,她的逝世并不令他感到意外,令人感到意外的只是,这件事与昨晚做的梦联系在一起,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莫名其妙。亲家母火化那天,古万全夫妇去火葬场告别。女婿是独生子,南京本地人,父母都是退休的市级机关工作人员,参加告别仪式的亲友还挺多。古万全与亲家母没见过几次面,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是要从死者遗体旁边走过去。让古万全感到惊悚的是,经过化妆的亲家母躺在那儿,与现在的古冬玲看上去竟然有点像,真的有点像,甚至可以说很像,嘟起的嘴特别像,梳着一样的发式。

这个感觉太不可思议,古万全当然只能是在心里想,在心里瞎想。情不自禁,他又想到了昨晚做的那个十分奇怪的梦。告别仪式很快结束,女儿女婿还有不少事要忙,外孙女星星和外孙阳阳也要留下来,古万全夫妇先搭车回家。亲家母单位租了一辆大巴车,他们来的时候,就是坐的这车,现在再原车返回。

一路无话,车里很吵,亲家母单位的同事在喋喋不休,大声说着她生前的故事。古万全夫妇在同一个地点下车,都说从火葬场回来,最好不走回头路,要绕一下,改变一下路线,在乡下是这样,到了城里,也是这样。马春妹说,我们不要直接回家,在外面逛一圈,对了,时间也差不多了,索性去吃点东西,把中饭吃了。古万全觉得这主意不错,他肚子确实也有些饿,真有些饿了。马春妹便带着古万全去吃鸭血汤,就是古冬玲带她去过的那家。已经到吃中饭的时间点,人很多,还要稍稍排一会儿队。

好在很快轮到他们,古万全夫妇在座位上坐下,马春妹要了两碗鸭血汤,又点了两屉小笼包,特别强调鸭血汤不放粉丝,大蒜叶可以放,多放也无妨。这时候,有个时髦的小姑娘从他们身边经过,她穿着一身迷彩服,脚上是高筒皮靴,棕色的头发明显是染过的,看上去脸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古万全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小姑娘看上去,与四十年前的那个古冬玲,那个遥远的古冬玲,有点像,越看越像。古万全心里在想,会不会是古冬玲的孙女?转念立刻否定,因为他知道她没有孙女,就算是有,也不可能是这岁数。

古萬全悄声问马春妹:你转头看看,坐那边的那位姑娘,就是穿一身黄衣服的丫头,就是她,是不是有点像当年的古冬玲?马春妹一惊,回头张望,想了一会儿,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不太像,不像。过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几眼,改变了看法,表示赞同:

“不过让你这么一说,再想想,还真是有点像,是有点像的,我也说不好是哪里像。”

2024年1月8日  三汊河

原载《芙蓉》2024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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