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红旗 张羽西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071)
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1911—1979)是美国20 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女诗人之一。其诗歌对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进行精准描摹和深入思考,展现了对异化的现代生活的洞察、批判与反思。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1985:1)称其延续了美国诗歌传统中的“克制的修辞、鲜明的道义感和极其简练的形式”。以往对毕肖普诗歌中日常生活的讨论多分散于较为前景化的自传性书写、旅行书写和艺术形式研究中,日常生活本身则作为背景隐匿其中,鲜受重视。根据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日常生活是“生产方式的产物”,与作为“生产者”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交相辉映。日常生活中“意识形态的力量联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外壳……把日常生活以及日常生活最深层次的或最崇高的意义隐藏了起来”(列斐伏尔,2018:52)。随着20 世纪中叶现代化进程的不断加快,现代日常生活逐渐沦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产物和现代性的附庸,丧失了潜在的差异性和创造性。日常生活中主体的个性、创造力与发展潜能受到压抑,导致主体离开自身,沦为“对象、他者,甚至与主体相疏远对抗”的异化状态(韩立新,2014:8)。毕肖普对日常生活的书写正是基于资本主义社会不断加剧的异化进程,诗歌中呈现的同质化生活空间和单调重复的生活实践正是对现代人异化生活的真实写照。同时,毕肖普在诗歌中提出了可能拯救异化生活的方式,探索艺术化、审美化的生活风格和构建个人精神及情感力量,以求超越异化,恢复人的完整。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指出,作为日常生活的基本场所和社会的产物,空间“包含并掩盖了社会关系”(列斐伏尔,2021:124)。被当作“物质生产的器皿和媒介”的空间已经成为“现代社会利益争夺的焦点”(汪民安,2006:47)。在技术理性的要求下,现代资本化空间不断扩张,挤压本应由人自主支配的日常生活空间。同时,空间中的人也被视为物质需求下的生产工具,被迫牺牲个性化、差异化的日常生活,在异化的空间中彼此敌对疏远。
毕肖普的许多诗歌都聚焦现代社会资本化的日常生活空间。正如诗人在《爱情躺卧入眠》(“Love Lies Sleeping”)中对城市空间的描绘:“一座巨型城市,谨慎地揭幕,/在过分雕琢中变得纤弱,/细节叠着细节,/檐口叠着外壁。”(毕肖普,2019:33-34)城市中的资本化空间经过精致打造形成,为资本主义生产的逻辑链条服务,因此呈现出同质化、标准化的特征。《瓦里克街》(“Varick Street”)聚焦美国第一大城市纽约:“夜晚,一座座工厂/挣扎着苏醒,/颓废焦虑的建筑物/一身静脉管道/试图完成它们的工作……鼻毛是簇生的长钉/还散发这般臭气。”(毕肖普,2019:99)诗人将城市中作为标志性建筑的工厂拟人化,夜晚的机器挣扎着苏醒,在阵阵轰鸣中散发着臭气。大城市工业化的高速运转扰乱了宁静的夜晚,也打破了人们健康安稳的日常生活秩序:“我们的床/被煤灰熏得萎缩/糟糕的气味/将我们聚拢。”(毕肖普,2019:100)人们的居住环境和身体健康受到工业污染的严重侵蚀,夜空中的月亮也不再如济慈(John Keats)《夜莺颂》中的“月后”一样美丽高贵,而是变得“呆板的”和“病恹恹”的,“听随某人的煽动而阴晴圆缺”(毕肖普,2019:100)。城市中所剩无几的自然景观也被卷入大规模机械生产的节奏中,这正是列斐伏尔所批判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即“如画的风景正随着异常迅速的发展而消失”(列斐伏尔,2018:40)。异化的生活空间还造成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敌对与疏离,正如诗中叙述者所叹息的:“当然会出卖你,亲爱的,并且你会出卖我。”(毕肖普,2019:100)处于高度隔绝空间中的现代人难以敞开心扉,陷于精神异化的危机之中。《夜城》(“Night City”)一诗则直指异化进程带来的毁灭性后果,描摹了一幅末日的城市景象。诗人于飞机上俯视整座城市,夜晚城市的灯光如同成堆焚烧的破碎玻璃,到处流着“灼烁的酸”和“斑斓的血液”(毕肖普,2019:219)。城市焚烧“眼泪”和“罪业”,留给人们的只有硅酸盐河流、一池沥青、一轮涂黑的月亮和“天空已死”的景象(毕肖普,2019:219-221)。现代城市中充斥着一种异己性、毁灭性的力量,迫使人们失去安身立命的家园。对此,人们无计可施,只能在摩天大厦上独自啜泣。
除了对大城市生活空间进行书写以外,毕肖普同样关注小型家庭空间。《加油站》(“Filling Station”)一诗描绘了公路边的家庭加油站:这个“小小加油站”脏乱不堪,到处浸满渗透了油,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遍及一切、半透明的黑”(毕肖普,2019:145)。随着20世纪以来汽车工业的迅猛发展,为汽车行驶提供保障的加油站也大量涌现。家庭加油站作为现代汽车工业与日常生活杂糅的产物,是资本化空间的缩影。这里不仅是父亲与孩子们日常工作的场所,也是全家人居住生活的家园。一家人生活在局促狭小的空间中,对现代化工业生产造成的污染与破坏除了接受别无选择。正如列斐伏尔所指出的,人们在“统治机器”和“权力艺术”的压迫下只能牺牲曾经“辉煌”和“美丽”的生活方式(列斐伏尔,2018:40)。
毕肖普的一生辗转漂泊,曾在巴西生活长达15 年之久,诗人对旅行空间的书写跨越了本土与异国、熟悉与陌生的界限。正如美国著名诗评家海伦·文德勒(Helen Vendler)对毕肖普诗歌的评论:“不只有是异国的才是陌生的,也不只是本土的才是家园的。”(Vendler,1980:97)诗集《旅行的问题》(QuestionsofTravel)中的“巴西”部分收录了毕肖普旅居巴西期间的创作,诗人以一种“接近巴西本土人的视角”(刘露溪,2018:19),深入异化的城市空间内部,真实客观地再现了当时巴西社会的诸多矛盾。《在窗下·黑金城》(“Under the Window: Ouro Prêto”)一诗聚焦位于巴西东南部的黑金城。18 世纪的“淘金热”使这里成为整个美洲的财富中心,吸引了大量外来移民。19 世纪以后这里金矿枯竭,人口流失,底层人民过着贫穷落后的生活。诗中带有绿皂石雕刻的泉眼象征着黑金城鼎盛时期的美学风格,如今它已被补上石膏陈列于博物馆,泉眼处只剩“一根简单的铁管”流着“冷得像冰”的水(毕肖普,2019:179)。这里是贫民们赖以生存的水源。穿红衣和塑料凉鞋的女人带着婴儿,用脏手给他们掬水;拄拐的背麻袋老人蜿蜒而来,在水管处掏出了珐琅茶杯。接着画面一转,与人们艰难取水的场景截然相反的是“一辆硕大的新卡车,梅赛德斯-奔驰/抵达,震慑了所有人”(毕肖普,2019:180)。车里的人下来依次洗了洗脸、脖子、胸膛、脚、鞋子。两类人群的显著对比揭示出现代资本主义城市中贫富分化的不平等现象,底层人难以摆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带来的弊端与危机,只能受困于贫穷潦倒的生活,即马克思(Karl Marx)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说的“劳动创造了宫殿,却为劳动者创造了贫民窟”(马克思,2000:46)。《粉红狗》(“Pink Dog”)一诗也描写了里约热内卢市内边缘人群的生存境况:“他们抓住乞丐,往涨潮的河里甩。/是咯,傻子、瘫子、寄生虫/在退潮的污水里踉跄走动,/在没有灯光的郊区夜色中。”(毕肖普,2019:237)底层人民生活在逼仄、肮脏、毫无尊严与个性的生活空间,被主流社会排除在外,却又无可避免地受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压迫和异化。
毕肖普对巴西生活风貌的书写并非基于本土强势文化的视角,而是将自身融入异国空间进行观察与感受,这一视角颠覆了跨国地域空间中“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凸显了诗人对边缘群体的关切与同情。同样,诗人笔下的工业化场景也并非绝对化的“他者”,而是叙述者与叙述对象情感联结的纽带。在《加油站》中,叙述者面对加油站脏乱危险的环境,发出“哦,可是它真脏!”和“小心那根火柴!”的感叹,并怀疑“他们住在加油站吗?”(毕肖普,2019:145)。对于此处出现与油污脏乱格格不入的日常生活物件,叙述者也以连续三个问句表达惊讶:“这不相干的植物为什么在这里?/凳子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哦,为何垫布在这里?”(毕肖普,2019:146)这样的对话像似不经意又饱含关爱,使读者置身其中感知空间内部的人与物,从而体会对异化生活空间从陌生到熟悉、从旁观到触动的情感流动。
毕肖普通过对工业发展下异化的日常生活空间的书写,展现了资本化空间对人本应享有的稳定宜居的日常生活空间的侵占、破坏与威胁。诗人以“置身事内”的视角打破了作为旁观者的“自我”和被注视的“他者”之间的二元对立,既以旁观的态度观察、评述空间,又切身体验空间内部人的生存境况,再现并批判了现代工业文明对人们本真个性的日常生活空间和精神空间的异化。
毕肖普诗歌中呈现异化的另一个方面在于日常生活实践。正如马克思在其异化理论中所指出的:“异化劳动把自我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单纯的手段,从而把人类的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马克思,2000:51)异化劳动使日常生活不再是“具有丰富的潜在主体性的主体”,而是沦为了“社会组织中的客体”,逐步走向单一、机械(Lefebvre,1971:59)。诗人书写了资本主义现代社会里人的日常生活实践的异化,人们在工业化昏昏沉沉的节奏下丧失了精神价值,过着压抑乏味、迷茫彷徨的生活。
《加油站》呈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劳动下的工作图景,即马克思所说的“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同时却把一部分劳动者抛回到野蛮的劳动,而使另一部分劳动者变成机器”(马克思,2000:46)。为了满足生活需要,加油站父子每日进行着重复的工作:“父亲穿一件肮脏的/被油浸透的晚礼服/在腋下扎着它”“几个快手、粗鲁/肠肥脑满的儿子在帮忙/(这是一座家族加油站),/个个浑身脏透。”(毕肖普,2019:145)父子的衣着打扮与加油站油污脏乱的环境融为一体,一代代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此进行着机械乏味的体力劳作。可见为了满足工业社会和家庭生活的需要,劳动者“必须遵循机械系统的节奏的必然规律”(Highmore,2002:7),去承担功能性的劳动分工,无法自由发挥自己的肉体力量和精神力量。《去糕饼店》(“Going to the Bakery”)一诗也描绘了异化的生产活动与生活状态,糕饼店里的商品和人无一不呈现麻木和病态。经历了白天的营业,夜晚糕饼店里的蛋糕似乎要晕倒,“每只都翻出涂釉的白眼”;一块块面包横卧在货架上,“仿佛黄热病人/被露天放倒在拥挤的庭院”(毕肖普,2019:183),令人毫无食欲和购买欲。与食物一样“病恹恹”的还有工作了一天的糕点师。叙述者对此问道:“买啊,买啊,我该买什么?”(毕肖普,2019:183)。叙述者迷茫无力的情感与糕点、糕点师的“病恹恹”是共生的,人造同一的现代商品背后掩盖着人们机械重复的工作与生活。恰如列斐伏尔对异化生活的描述:“重复性已经无所不在地打败了别具一格,人造的与设计的东西已经将自发的与自然的东西从各个领域驱逐出去。”(列斐伏尔,2018:184)这种“千篇一律的繁殖”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意味着一种现代性与进步性的力量(Lefebvre,1971:202)。
毕肖普对异化给生活实践带来的未知危险也进行了细致描写。《加油站》中叙述者发出“小心那根火柴!”(毕肖普,2019:145)的警告。火柴隐喻着现代人面临的死亡性瞬间和现代生活潜藏的未知危险,人们只能过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生活。同样的危险瞬间在《爱情躺卧入眠》中也有所体现。在一片虚弱而苍白的天空中,一座因过分雕琢而纤弱的巨型城市懒洋洋地升起,如同一座小小的“化学花园”,接着“在西方,轰隆一声,烟云蒸腾。/ ‘轰隆!’爆炸的花骨朵之球/再次怒放”(毕肖普,2019:34)。爆炸的声音对于城市的工人来说,意味着危险和死亡。“他们在梦中辗转,感到/短短的汗毛直立。”(毕肖普,2019:34)资本主义城市的繁荣以无数底层工人的血汗乃至生命为代价,他们即使在梦中也被无处不在的恐惧所包围,精神与肉体都无处栖息。诗人借此指出工业化、城市化发展暴露的问题与潜在的危机。
毕肖普始终是一位具有社会关怀的诗人。《早餐奇迹》(“A Miracle for Breakfast”)一诗写于美国大萧条时期,作为这场危机的亲身经历者,毕肖普将个人经验融入诗歌书写之中,“把底层大众的生存体验转换为文学的审美体验”(顾晓辉,2023:108)。经济大萧条导致了大规模失业,成千上万的失业者只能依赖社会救济和慈善施舍生存。人们来到富人家的阳台下等待救济,他们对于早餐的期待并不高,只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和一块面包。然而,阳台主人姗姗来迟,期待中奇迹般的早餐原来只有“一小块死硬的面包心”和“一滴咖啡”(毕肖普,2019:8),资本家冷漠与伪善的形象跃然纸上。对于资本家吝啬的施舍,一些人“鄙夷地将它掸入河里”,一些人选择继续等待奇迹,还有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则为了温饱而无奈放下尊严,“舔掉面包屑,吞下咖啡”,并安慰自己不过是“奇迹正发生在错误的阳台上”(毕肖普,2019:8-9)。诗人在此揭露了资本家的虚伪面目,他们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而压榨劳动者,当危机爆发时却冷眼旁观,任意践踏底层人民的尊严。社会贫富分化与阶级矛盾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制度固有的弊端,劳动者不仅无法获得应有的成果,反而沦为发达工业文明中“作为一种工具、一种物而存在”的奴隶(马尔库塞,2006:32)。
与《早餐奇迹》同一时期创作的《人蛾》(“The Man-Moth”)以半人半蛾的“人蛾”形象喻指现代人怪诞异化的生活状态,反映大萧条引发的“思想的极度混乱和人类信仰的缺失”(李文萍,2013:155)。人蛾虽然在“向高处探测”的过程中爬得“战战兢兢”,却“必须做他最恐惧的事,虽然/他必然失败”(毕肖普,2019:31)。这暗合身处僵化生活实践之中的现代人对于超越异化的本能渴望。人蛾住在“姑且称为家的苍白水泥隧道”,登上全速启动的列车向往逃离此处,而这列列车却以“可怖的速度”出发,没有任何“换挡”和“渐进加速”作为缓冲,“每晚他必须/被带入人工隧道,做循环往复的梦”(毕肖普,2019:31-32)。人蛾和人一样,在现代城市中无法控制自己前进的方向和速度,尽管以孤注一掷的勇气追求着纯粹、崇高的精神世界,仍然被迫卷入无限循环的资本运作中无法回头,对生活的美好愿景和艰辛拼搏只能以失败告终。诗歌中人蛾幻想、登高、徘徊、失败的艰难历程映射了现代人在异化生活面前的挣扎与无力。
毕肖普敏锐地捕捉异化日常生活实践的瞬间,现代人流水线般机械重复的工作状态渗透进微观的日常生活实践,导致日常生活本应具备的趣味与活力被异化,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的僵化与重复。人们渴望在生活中找寻内在精神的自由与独立,灵魂与肉体却在现代荒原的混乱与无序中消磨殆尽。
毕肖普的诗歌多发表于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正值美国反文化运动的高潮时期。当时的文化声音以“垮掉的一代”为代表,以叛逆颠覆的态度宣泄着对资本主义高压下颓废生活的绝望,如艾伦·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的诗歌《嚎叫》(“Howl”)。相比之下,毕肖普的诗歌虽然同样涉及现代社会存在的种种问题,但她仍有意与主流反叛的声音保持距离。1964 年毕肖普在书信中说:“梦境、艺术品、对超越日常生活经验的顿悟、意料之外的共情瞬间,让人们幻视到外部世界永远无法一览全貌而又极为重要的景象。”(Bishop,2008:864)相较于激烈反叛的主流声音,毕肖普更加呼吁现代人重新审视当下琐碎平凡的日常生活,从中发掘具有审美性、艺术性的元素,并重视生活中梦境、想象与记忆对异化的救赎作用。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曾用“诗意的栖居”概括人类生活的理想状态。面对异化的日常生活,列斐伏尔也提出:“生活艺术意味着异化的终结,生活艺术会推动异化的终结。”(Lefebvre,1971:184)在毕肖普的诗歌中,艺术化的生活风格是对异化的拯救。《三月末》(“The End of March”)中,毕肖普描绘了日常生活的生动乐趣:“对自己说话,并在浓雾天/观看小水滴滑落,承载光的重负。/夜晚,喝一杯美利坚掺水烈酒。/我会以厨房里的火柴点燃它/可爱的、半透着光的蓝色火苗。”(毕肖普,2019:224)在《耶罗尼莫的房子》(“Jerónimo’s House”)中,房间布置同样精巧温馨。屋子装饰着“种在海绵中的蕨”和旧年剩下的“红红绿绿的圣诞饰品”,墙上挂着“两把棕榈叶扇子和一面挂历”,桌子上放着“洒满火辣辣的鲜红酱汁的煎鱼”以及“四朵用餐巾折的纸玫瑰”。步入其中可以发现“信纸上字里行间的光芒”和“收音机的各种声响”(毕肖普,2019:49-52)。诗人对审美化生活的设计重拾人们对日常生活的主动参与、支配和把控,意在恢复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主体地位,正如毕肖普在书信中所说:“人们在艺术和体会艺术之中渴求的似乎是一种忘我的而完全无用的专注。”(Bishop,2008:861)这种“忘我而无用的专注”形成了对平庸僵化的日常生活的解构,为颠覆异化的日常生活提供了可能。
相比于同时期美国“自白派”诗人对自我内心情感的肆意宣泄,毕肖普对艺术化生活与精神世界的追求则更具有一定的“明晰性”(李佩仑,2009:193),往往诉诸明确、具体的空间和物体。正如法国哲学家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指出的“任何事物都可以跨越边界,重建审美体验的领域”,因此诗人有责任“探究社会的幽深层面与无意识,解读日常生活中的平凡物件上铭刻的信息,并揭示日常生活的奥秘”(Rancière,2010:126-127)。《加油站》一诗在完成对加油站日常工作状态的描写后,将焦点转向家庭生活物件。不同于布满油污和“遍及一切、半透明的黑”的工作区域,家中门廊后面还提供了唯一色彩的“几本漫画书”“一株硕大蓬松的秋海棠”,以及“绣着雏菊图案”和“布满灰色钩花”的垫布(毕肖普,2019:146)。一系列生活物件成为诗性生活的物质载体,凸显出家庭生活的温馨浪漫。诗人在此处并未直接道出打理家庭琐事的主体,而是以重复四次的“有人”代替(毕肖普,2019:147)。诗歌末尾处,“有人”把油罐放成排,“让它们对神经紧绷的汽车/柔声诉说/石油——油——油——油。/有人爱我们所有人”(毕肖普,2019:147)。此处主人公的缺场恰恰强调了一种无处不在的、强有力的在场。在日常生活主体“有人”的参与下,日常生活得以从异化中抽取出“生机的、新的、积极的因素”(列斐伏尔,2018:39)。诗人赋予艺术化生活以人性的诗意与温情,唤醒现代人本能的爱与希望,呼吁个体精神的自由与解放。
由于童年的创伤记忆和长期漂泊无依的生活状态,毕肖普的诗歌呈现出对于缺失情感的探索和弥补。梦境、想象与记忆成为循环往复的日常生活中“充满创造性神奇性的瞬间”(任冰,2014:37)。借此,人们得以将时间空间化,突破日常生活的无尽循环,多维度审视和救赎异化生活。首先,梦境是毕肖普诗歌中多次重复的意象,梦境中“错视”的视角提供了一个“绮丽而隐秘”的世界(毕肖普,2019:10)。在《一起醒来多么美妙》(“It’s marvellous to wake up together”)中,诗人写道:“夜晚视角,我们平躺着/一切都可能同样轻易地变幻……世界可能转为一种迥然不同之物,/就如空气变幻,或闪电转瞬来袭。”(毕肖普,2019:268)梦境对过往与未来的经验进行重新编码,是一种具有革命性的瞬间体验,人们借此实现对重复生活的破解,打开生活蕴含的无限可能。同时,想象来源于现实生活,经过人们主动创造性的加工,摆脱了异化空间和异化实践的束缚。《早餐奇迹》中等待救济的穷人们渴望着热腾腾的咖啡和面包,此时奇迹出现,“我”变成了别墅阳台上拥有面包和大厦的人,“每一天,在日光中,/在早餐时分,我坐在阳台上/搁高脚丫,喝着一加仑一加仑的咖啡”(毕肖普,2019:9)。诗歌强调生活中人作为主体的情感体验,彰显了想象赋予生活的乐观与希望,这也呼应了列斐伏尔所主张的“人类的实践并不局限于通过重复机械的活动或生产对外部世界进行功利性的改造。它还包括爱、激情、身体、情感——即大量创造性、情感性和想象性的实践”(Shields,1999:100)。
记忆在毕肖普的诗歌中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提出,过去和现在之间存在着一种“动态的、相互依赖的关系”“记忆的意义来源于人们如何组织和将其联系现实”(Marks,2005:198)。毕肖普曾在大学时期的文章中写道:“时间不是线性的,记忆也不是固定的,二者都在不断地被重构。”(Marks,2005:199)再现记忆需要现在和过去之间的持续相互影响,毕肖普的诗歌正是当下对过往记忆的唤醒与重构。诗集《地理学Ⅲ》(GeographyⅢ)中收录了毕肖普译自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亚·帕斯(Octavio Paz)的《物体与幽灵》(“Objects &Apparitions”)一诗,诗中的“康奈尔影盒”是诗人曾经真实拥有过的“梦屋”,承载着童年时代的美好记忆。“梦屋”中的大理石、纽扣、顶针箍、骰子、别针、邮票、玻璃珠等物件随着岁月的流逝成为“时间的童话”,但是他们却“可容下夜晚,/和它所有的光”(毕肖普,2019:226-227)。诗歌中想象与记忆的时空交错打破了平庸麻木的常规日程,为生活提供了全新的视角。
不同于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牧场》(“The Pasture”)一诗中“我不会去太久——你也来吧”发出的回归乡村生活的召唤,毕肖普对于记忆的追溯并非田园牧歌式的乡愁或对日常生活的逃避与否定,而是直面现实,从生活本身发掘出可以救赎异化的情感价值与精神价值。法国哲学家巴什拉(2009:4)在晚年著作《空间的诗学》中提出:“家宅是一种强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融合在一起。”毕肖普对于家宅故居“总是充满深刻而复杂的记忆”(李莉,2019:58)。在《耶罗尼莫的房子》中,尽管诗中的房屋是“我”心中的童话宫殿,但“我”最终还是要面对当下的生活,离开时“别的不取太多”(毕肖普,2019:52),只需要取走承载着美好生活记忆的物件。诗人无意沉溺于乌托邦式的理想家园,只需要从过往的生活记忆中获得精神力量,最终依旧要回归现实。这种生活态度在毕肖普晚年诗作《一种艺术》(“One Art”)中体现得尤为明显。面对日常生活中渐渐消失的钥匙、旅行目的地、姓名、母亲留下的手表、曾经的爱屋、热爱的城市与风景等事物,诗人认为它们的失去“并非灾祸”,而是一种“不难掌握”的艺术(毕肖普,2019:191)。这种类似顿悟的情感瞬间不仅表现了诗人直面现实的勇敢与达观,亦是拯救僵化、异化生活的一剂良方。
毕肖普的诗歌对于如何救赎异化日常生活提出了方案:主张回归日常生活本身,用审美化生活和来自生活的梦境、想象与记忆重建现代人真正的精神家园。诗人强调生活中情感瞬间的跨时空交汇,这也是对列斐伏尔提出的“生活艺术会推动异化的终结”这一救赎路径的补充与超越。
毕肖普的诗歌体现了对日常生活的观照,透过异化的日常生活空间和生活实践,探究现代性给人们生活带来的矛盾与危机。现代化进程将日常生活空间纳入工业生产与资本扩张中,使其失去了应有的丰富与鲜活;同时,在资本主义工业社会重复性的劳动实践下,人沦为丧失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单向度的人”(马尔库塞,2006:2)。对此,毕肖普把目光转向了具有“平庸与神奇”(吴宁,2007:174)二重性的生活本身,日常生活中依然不乏审美化、艺术化的元素,梦境、想象与记忆亦是现代人情感与精神力量的源泉。在现代化进程日益加速的今天,毕肖普的诗歌对于日常生活的批判性哲思依然警示着人们反思现代性带来的种种异化,引发现代人深入思考列斐伏尔在半个多世纪以前提出的“我们怎样生活”这一宏大命题。对此,毕肖普给出的答案是恢复本真诗意的日常生活,唤醒现代人主体意识与精神价值的回归。毕肖普的诗歌不仅表达了对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种种弊病的揭露与批判,同时也试图塑造一种崭新的理想生活秩序,让“保持着人性”和“不平庸的幸福形式”(列斐伏尔,2018:40)在现实生活中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