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丝绸之路上的货品

陈巍，理学博士，现为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科技知识在古代世界的传播并把世界连为一体的历程。喜爱“上穷碧落下黄泉”，品鉴各个文明在应对相似问题时展现出的智慧。

在市场上我们常会看到打着“外贸货”旗号的商品往往会受到消费者青睐，所谓外贸货，又叫出口转内销，意思是本来供出口外国的货物由于某种原因只能转回国内销售，这些货物往往质量比较好，又因通常已不在生产者的库存之列而低价抛售，而成为质优价廉的代名词。可见在以出口为导向的经济模式下，我们往往优先保证外销商品的质量，而把次一等的产品留给国内消费者。丝绸之路就是古代的国际贸易网络，丝路上的商品质量与市场之间是否也存在如此的对应关系呢？让我们以几种主要商品为例进行简述。

外销丝绸

丝绸是中国古代的代表性手工产品，也是“丝绸之路”得名之源。以中国独有的家蚕所产的丝为原料的纺织品光泽优雅高贵，质地轻柔细腻，很早便是广受欧亚大陆各文化青睐的名贵货物。中国从先秦至近代漫长时间里输出的丝绸，大致可分为朝贡体系即中央对周边国家的赏赐，以及一般贸易活动里的商品两类，其中前者往往可转化为后者。

丝绸之路正式形成于汉代，大量丝绸通过汉朝朝廷与匈奴、大宛等国的和亲或出使活动，以及借由汉武帝时纳入版图的西域等地开展的胡汉贸易而流出。一般认为这些丝织品主要产于蜀地，特别是新疆尼雅古城出土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臂具有五重平纹经锦结构，而这一结构是蜀锦特有的。2012年成都老官山西汉墓出土勾综式提花机模型，据此复原的提花机具备织出“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等作品的能力，从而在生产技术上也提供了支持。蜀锦从汉代起长期以商品化程度高而闻名，在三国时期甚至是僻居益州的蜀汉赖以换取物资的重要财源。南北朝时它仍从途经今青海一带的“河南道”流入西域。

随着丝绸之路交流的积累，不同文化的接触与融合在西域一带出土的古代丝织品上也留下痕迹，这些痕迹又进一步向丝织品的原产地渗透。一方面，丝路沿线的丝织品产地逐渐扩散。唐代西域丝织品的来源除汉地外，还有当地的龟兹、疏勒、于阗，以及河西走廊、粟特乃至波斯等地。丝织工匠的文化背景也很多元，织物的纹样、技艺都渐渐濡染上胡风，而具有异域特色的织物在内地也一度大受欢迎。蜀地作为传统的外销丝织品产地，产品也在文化交融中得到创新，如唐初窦师伦结合蜀锦和域外织锦的特色，创造出新颖的“陵阳公样”花纹。这一纹样图案繁盛隆重、庄严华丽，出现于西域到日本广大地域遗留下的唐代丝绸上。

在古代丝绸生产的全国格局中，外销丝绸的代表蜀锦有逆袭之势。西汉时皇家所用丝绸产于陈留襄邑（今河南睢县），成都的蚕丝生产则是在秦统一前后才蓬勃发展起来，到东汉时其质量就直逼襄邑的地位。8 世纪中叶之前，最顶级的丝织品多来自黄河流域，之后江南丝绸又崛起，但蜀锦在全国财政体系里长期占据重要地位，这与它供应全国乃至丝路所需是密切相关的。

外销瓷

随着海上丝绸之路兴起，瓷器继丝绸之后成为丝路上另一主要货物。烧制陶器的技术在古代非常普遍，但陶器的各项性能比瓷器都相差很远。中国曾长期保密瓷器烧制工艺，其他文化最多仿制出颜色和透明度接近的釉陶或软瓷，故中国瓷器仍受到热烈追捧。另外，海上贸易需要在船里放置具有相当重量的货物以压低重心，增加稳性，陶瓷容器既有重量，又容易出售，是从中国出发的船只备货相当理想的选择。

中国对外海上贸易很早就已出现，唐宋以后快速发展，众多古代沉船遗址透露了诸多海上丝路使用的船舶形态、装载货物及航线等信息。这些沉船既有来自中国的，也有来自阿拉伯的，不过从沉没于约830 年的“黑石号”到19世纪后半叶的“长江口二号”，瓷器都是船上运载的主要货品，有的船上所发现瓷器可达10 余万件。

外销瓷器在全国瓷器生产中处于什么位置呢？自古以来中国各地出产名瓷的窑址层出不穷。从早期出产青釉瓷的越窑，白釉瓷的邢、巩、定窑，黑釉瓷的建窑，唐宋以后著名的耀州窑、汝窑、哥窑、官窑、钧窑等均是如此。而唐宋以后大放异彩的景德镇瓷、龙泉瓷、德化瓷等则与海上贸易联系更加密切。在中国古代制度下，质量最高的窑场产品往往供应宫廷，外销瓷多在满足一般社会需求的民窑之列。

沉船瓷器的组成反映出外销瓷生产具有非常复杂的分布特点，烧制技术、地理位置和目标市场的需求均在其中发挥作用。总的来说，技术和地利均占优势的瓷窑更容易在外销瓷中占据较大份额，而地利比技术更重要一些。例如有学者指出，南宋早中期外销较活跃的德化、闽清等地窑场的产品以模仿景德镇、龙泉等窑或独具特色的品类为主，而被模仿的景德镇瓷则较少外销。到宋末元初，更是模仿德化、闽清，技术水平更低的莆田、连江瓷为主。当水路、陆路运输得到完善后，技术实力较强的窑场又会重新01zeYF5yY7CX7gyVt8RAfQ==占领外销瓷市场。元代中期以后龙泉窑、景德镇窑在外销市场中的地位逐渐提高即是如此。

外销瓷对中国瓷器技术发展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意义最深远的当属对釉下彩瓷器的推动。黑石号所载瓷器多为釉下多彩装饰的长沙窑瓷器，其中既有使用钴料制作的青花瓷，又有融合西亚元素的花纹，显然是适应外销市场需求的结果。这显然是后来崛起的景德镇青花瓷的先声，而青花瓷在元以后也成为最著名的中国瓷器种类。

外销茶叶

茶叶的扩散以唐代为第一个高峰，向东伴随佛僧交流而传入朝鲜、日本，向西则借安史之乱后与回纥等族开展的绢马贸易而为游牧民族所知。不同传播方向上茶叶所起的功能是不同的。独特的解腻消食功效使得茶成为中国周边游牧民族的刚需，促使出现了北方草原和中国西南两条茶道。清朝中叶以后，饮茶又开始风靡欧美，进一步从海上和陆上两个方向延展了茶叶之路。

我们今天冲泡茶叶的方式奠定于明朝初年。明太祖朱元璋首先废除进贡团茶，而明太祖之子朱权于1440 年撰成《茶谱》，提倡使用散茶、不加香料、保存茶叶本真香气的饮清茶法。16 世纪后期伴随着新发明的炒青法出现松萝茶等名茶，受其影响，福建武夷山一带的茶叶发酵技艺得到发展，进而孕育了红茶和乌龙茶。

在明清时期，中国本土市场仍是绿茶的天下，绿茶也通过对外贸易为欧洲人所知，但经过1 年左右的海上运输，到达西欧的绿茶已基本失去味道。而熟悉武夷茶的闽粤商人在与欧洲人接触中，把不同于主流绿茶的红茶和乌龙茶介绍给他们。这些茶叶在长途运输后仍不失功效，且更适合掺入牛奶、香料混饮，耐多次冲泡，更具性价比，因而很快受到需要午后提神解乏的欧洲各阶层消费者青睐。武夷茶等红茶的种植面积和产量均在外销刺激下迅速增长。武夷山也被誉为万里茶路之始。

红茶目前是世界上消费茶叶的主要种类，但在中国，绿茶仍是茶文化的基础。有学者调查发现，在云南西双版纳等普洱产地，本来更偏好未发酵的绿茶（生茶），但在港台茶商发现供外销的普洱老茶饼的价值后，发酵的黑茶（熟茶）随之夺去正统地位。相应地绿茶与红茶也显示出本土与世界两种视野的并存与冲突。

通过对以上几种丝绸之路主要货品在其总体生产格局的简略介绍，我们可以发现“外销= 优质”这一印象在中国古代可以说根本不存在，外销品种往往侧重于生产总体系中具有相应适宜特质的某些门类，但对外贸易蕴涵的文化融合属性，以及利润的刺激又有助于这些门类的规模、品质和地位得到提升，从而促进整体生产的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