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泽
散文诗是诗与散文最佳美学特点的完美融合,散文诗没有诗意或诗意太淡,虽短小也只能称之为小散文。一直以来,散文诗散文化的问题较为突出。本文试就散文诗克服散文化与加强诗意谈谈几种艺术表现手法的运用。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刘勰《文心雕龙》中这一段话是关于想象的精彩论述。具有想象力是所有文学样式——特别是散文诗的必需,也是对于作家与诗人创作才能的基本要求。
想象与叙事是散文诗翱翔的双翼。想象是散文诗的半壁江山。不管哪一种类型的散文诗都离不开想象手法的运用(有人干脆把抒情散文诗称为想象型散文诗)。避免只有叙事的生活实录,让散文诗表现生活更丰富、更深刻、更具有涵盖量,也更优美动人、妖娆多姿、诗意盎然,是散文诗创作最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法。
“水和太阳所孕育的百合花,开在海的胸膛上面的,多么富旺的花族。呵,我要驾一叶贝壳的轻舟,满载着我那自由的渴念,对于海的恋慕,和海滨少年的蓝色的梦想,到海中去采摘海的百合花,水和太阳的百合花。”(郭风《百合花》)。海上百合花显然是想象的产物,然而作者的想象如此细致入微,如此神奇。这是一种非常独特、壮美的精神之花,令作者不由自主产生憧憬与向往的驱动力。拙作《阳光》尝试这样写阳光:“黑色的阳光埋藏了我,我就长成蓬勃的青草,刺破重重压迫,回到格外宽广的地面上。”阳光有黑色的吗?心情没有阳光的时候,内心的世界是黑暗的,感觉阳光也是黑暗的。“长成蓬勃的青草”,长成很有生命力的青草,这样想象就有了和自己的心情抗争的力量,诗意也浓郁了。想象常见的毛病是不够准确。出色的艺术想象应该既符合客体外在的特点,又与其内在品质高度一致或具有二者有机联系的准确性,才能产生艺术感染力。不准确的想象,甚或随心所欲的想象,应该避免。散文诗采用一定的反传统的、违反约定俗成的欣赏习惯的西方“先锋派”想象方式,力图体现一种独创性、反叛性与不可重复性,应该说是值得欢迎的,有时可以取得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但如果想象模糊,不顾及作品风格的统一与和谐,就令人难以接受。
散文诗的想象,当然应该尊重不同风格作品创作的需要,有些作品注重叙事,或者属于叙事散文诗,还有些作品运用口语、白描等手法,注重构思的精深、巧妙,诗意主要通过其他手法来体现,想象的发挥自然就有所减弱而无须强求。
想象的方式似可分为以下几种。
想象进一步发展成为意象,包含了比形象更多的感情、思想,也更凝聚,更高级。美国诗人庞德说:“意象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只是一个思想。它是一团或一堆相交融的思想,具有活力。”“朝圣者磕长头的声响,加长了夜的深度。”(王宗仁《夜的大昭寺》)从磕长头声响想象到夜的深度,虔诚的朝圣者形象跃然纸上。作品接着写道:“额头的结痂,变成石板地的凸凹。”“额头的结痂”切换到地面上“石板地的凸凹”,形象的联系紧密,崇拜的深重、道路的坎坷、内涵的深厚,构成了极其准确丰满的意象。“我看见一根羽毛的媚舞:它轻轻地扬举起它自己,轻轻地,使自己在一阵看不见的旋转里,飘游,飘游。空虚映现着它的光彩,翠绿里面夹着一丝丝倔强的银线,在静的大气里发着微显的光,在止住了流动的气流里,发着那可夸耀的杂色的光。”(彭燕郊《一根羽毛的媚舞》)一根轻轻地扬举起它自己媚舞的羽毛,不但不自觉空虚反倒自鸣得意的意象,将羽毛的象征性与题旨的深刻性诗意地体现出来。
通感也是想象重要的一种。“瘦瘦的风,摇晃着你满头白发,我思绪的叶子落光在冬季”,呼应作品前文“站在山与海之间,我是一棵树”的想象,说“思绪”的“叶子”落光了,无形变为有形,思想转化为视觉,通感手法的运用不留痕迹起到良好的效果。“听马蹄踏过松软的草地,听树叶变幻出红黄蓝紫”,“马蹄踏过松软的草地”是听出来的,“树叶变幻出红黄蓝紫”竟然也是听出来的,前者视觉转化为听觉,后者听觉转化为视觉,通感手法的运用娴熟自如,加强了诗意(海梦《诺日朗瀑布》)。“五千年静静的时光”够漫长的,“五千年”却能“立在黄昏深处”,一个“立”字把这漫长的时光在某个“黄昏深处”的坚挺、雄伟形象地体现出来了。在这样的背景下检阅那过去的一个个秋天,发现是“瘦”的,因而“漫山漫水的秋声,银子样清癯,洁白”,不但因果关系合理,且从“瘦”的视觉转化为“秋声”的听觉,又转化为视觉的“清癯,洁白”,通感手法了无痕迹的运用让诗意尽出(栾承舟《走在河姆渡》)。“捶打敲击声响起时,柴刀或者是犁铧、锄镐就在铁匠的臂膀里悄然苏醒,一袭甘畅的汗珠将眉间的阳光洗涮得细细碎碎的”(严炎《铁匠》)。汗水将眉间的阳光“洗涮”得“细细碎碎的”,听觉与视觉的互通,使铁匠的形象光彩夺目,体现对铁匠的敬爱。散文诗的通感因为五官的相通或转移,把感受对象抒写得富有色彩、声响等多种感觉,让作品的诗意得到加强。
散文诗的篇幅以短小为主,一般不宜写得太长。短小了,又不能浅薄、清浅,除了必须有诗意,还必须有厚度。靠什么产生诗意与厚度?象征是很重要的手法之一。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认为:“如果你真的被一首抒情诗感动,那是因为有某种东西在表层意义下盘旋。”这种让“某种东西在表层意义下盘旋”的创作手法,说白了就是象征。“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表面上说的是这层意思,实际上在表层意义下盘旋的是另一层更深的意思。文学来自生活,作家从生活中积累了许多感受,又从生活中找到某个对应点,或者对应物,象征的意念就出来了。“原野上的风,闪过。闪过列车的窗口。列车在提速,田野、山脉、河流,一一闪过去。车如流水,路似蛇。谁记住了谁?梦的影子,落魄的游魂:那些高高低低的树,黯淡或者明亮的茅屋的尖顶。闪过,一切都是闪过。大路上走过来一个阔肩的少年,那微笑,那眼波里湖水的光泽。只一瞬,车上车下相互的对视,有如触电。闪过,速度吞噬了一切。来不及接触的爱情,天长地久的爱情,都只是闪过的一瞬。逝者如斯夫?闪过便消失”(耿林莽《闪过》)。写的是我们生活中一闪而过的种种画面,象征时光的易逝,触发读者思考人生,领悟人生的真谛,没有说教或议论而思想深刻、诗意深邃,扩大了读者二度创作的空间。“因为你,夏季沉闷的气息使我痛楚;因为你,我又去留意燃起欲望的种种标志,去窥视流星,去窥视一切坠落的事物。”(聂鲁达《爱》)刻骨铭心且升华了人生的感悟,“流星”与“坠落的事物”象征一切艰难告别而永难忘怀的美好记忆,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以实为虚,以虚为实,以及虚实结合、虚实转换的手法恐怕是最常见的想象方式,让散文诗不至于停留在一味地描摹或情绪的抒发而过于平直,是散文诗达到错落有致、波澜起伏、诗意浓郁的重要表现手法。我们来读读这样的文字:“不让一切可疑的阴谋,从这里通过,在森林里躲藏。”这是以虚为实。而“他知道积雪的重量,知道了树木的寒冷”与“他从他自己的眉毛和胡须上的冰霜,知道了树木的寒冷”是以实为虚。作品在从容的叙述中,很自然地运用虚实转换的手法,产生了非常好的艺术效果(柯蓝《守林人》)。“沉默的铁、黑黝黝的铁在人间。我们将它打制模具、兵刃,或维持转动的零部件。时间与火焰都沉寂在它体内。铁不说话。它只生锈。回归不可言说的开端。”(卜寸丹《镜像中的我》)铁又冷又硬、实之又实,但铁做成物件后,“时间与火焰都沉寂在它体内”,仿佛有了生命,“铁不说话。它只生锈。回归不可言说的开端”,这时的铁还是沉默的,它甚至要生锈,要“回归不可言说的开端”。以实为虚地写出人间的铁真实而独特的品格,让作品产生沉甸甸的分量,意象丰赡、诗意深厚。这篇作品的另一处,“时间的奇妙是它充满了虚幻性。它碾碎一切现实的存在,而幻化成虚无。在时间的长河中,一切的荣耀、权力、悲伤、欢欣、焦虑、嫉恨都会消失,包括我们流下的真诚的热泪,我们心存的善念。在这个永远无法破解的魔咒里,时间模糊了所有的面孔,虚化成一片白色的羽毛。”时间竟然具有“碾碎一切现实的存在”的力量。以虚为实让时间有了动感与力度。没料到作者笔锋一转,又以虚为实,时间转化成“一片白色的羽毛”,看得见、摸得着,感染力强烈。短短的一段叙写,两次虚实转换,让语言闪现异彩,诗意浓烈,深化了题旨。
散文詩形式短小而天地宽广,单诗意表现的艺术手法这一项尚有不少方面未顾及,暂且与朋友们聊这么多,不当之处期盼得到专家与读者的批评指正。
责任编辑李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