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是我军解放战争时期解放的第一个大城市。
20世纪50年代中期,工程兵部队在素有石家庄发祥地、有上千年历史的古村落休门正南方向,建起了一个二十几亩地的大院子。院子坐南朝北,东西两边各分布着两横九纵、中间三排一纵共21排平房。沿着围墙,是一排高高的大叶杨,像哨兵一样,列队护卫着这个看似营房又不是营房的院子。院墙的外面,则是大片无垠的农田。
1957年9月,在冀中大平原一片金黄秋收在望的时候,这个院子迎来了39家特殊的住户。他们衣着没有领章帽徽的旧军装,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行动迟缓,但是举手投足,都流露着训练有素的军人气质。
他们是谁?是军人无疑,但不是一般的军人,他们是来自全军各部队、参加过长征和抗战的、为了民族的解放事业,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九死一生的老革命。因为39户中有28户是老红军,11户是老八路,所以周围的居民们习惯地称其为红军大院,彰显着那个时代人们对英雄的尊崇和对英雄主义的价值认同。
(一)
“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用李白这首《侠客行》的诗句,来表现这个老革命群体的高尚情操很贴切。
1949年,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为了加强军队现代化正规化建设,经过历时5年的准备,于1955年3月,中央军委发布了《关于评定军衔工作的指示》。1955年9月,人民解放军开始实行军衔制。这是人民解放军的荣耀时刻,是祖国对人民子弟兵的最高褒奖,也是一个军人的最高荣誉。
首次授衔,共授予了10大元帅,10大将军,55名上将,175名中将,800多名少将、数10万名校尉级军官。据说,考虑到红军在我军建军史的特殊地位,结合长征时期红军干部年龄偏大,职务偏低的现状,军委专门出台了“红军不下校”的特殊规定。在这个原则指导下,3000名红军时期基层干部被授予少校以上军衔。
就在全军上下欢欣鼓舞的高光时刻,却有这样一群军人,在授衔前夕,远离耀眼的光环,脱下穿了几十年的军装,带着老婆孩子,来到华北石家庄这座新兴城市,成为华北军区军官休养团二分团的一员。
正如著名军旅作家王树增所描述的,“在那次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历经艰难险阻的远征中,他们与敌人进行了600余次战役战斗,穿越了被称之为‘死亡陷阱的茫茫草地,攀越了40余座其中有20余座是海拔在4000以上的高山险峰!他们用血肉之躯,征服了人类极限,创造了气吞山河的人间奇迹!”而华北军区军官休养团二分团的老红军们,就是这个奇迹的践行者、创造者!
残酷的战争环境,没有摧垮他们的意志,却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健康,28人中有4人是不同等级的残疾军人。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资格老,年龄偏大,身体偏弱,文化偏低。所以授衔前,他们服从组织安排,有的是主动要求离职休养,把职位让给了年轻同志。他们在功名利禄面前宁静淡泊,悄然隐退,为军队精简整编,实现现代化年轻化,再次奉献了自己的力量。
同他们一样做出牺牲的,还有13位老红军的妻子。她们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连排级干部。有的是收发文件的机要员,有的是后方医院的护士,都无一例外地经历了生死考验。1955年授衔前夕,军委一声令下,她们就毫无怨言,拿着每月几十块钱的生活补助,脱下军装复员回家当了全职家庭妇女。
王茂斌,是这28个老红军中职务最高的一个。离职前为天津警备区后勤部政委。曾担任红军大院的党支部书记、河北省第五届政协委员。他1900年出生在湖南省东安县,大革命时期就参加了农民运动,任家乡农会主席,1928年上井冈山投身革命,加入了红军第四军十师28团。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过第一、二、三、四、五次反围剿战役和开辟福建根据地斗争。开国上将杨成武是他在福建长汀招的兵。
吴登发,是这群老红军中资格最老的一个。1893年出生在江西省弋阳县,1927年加入共产党并加入工农红军,同年参加了著名的“八一”南昌起义,走过了25000里长征,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功勋卓著。
李文乐,1900年出生在安徽宿县一个雇农家庭,8岁父母双亡,1925年加入冯玉祥的西北军,并参加了北伐战争。1931年,参加了江西宁都暴动,追随董振堂将军加入工农红军。长征途中,他参加了强渡湘江、突破腊子口和飞夺泸定桥的著名战役。飞夺泸定桥战役中,他是紧随十八勇士之后的十几名大刀队员之一。
余本华,安徽六安人,1931年参加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参加了漫川关突围、百丈关战役以及抗战时期的百团大战。1950年调入华北空军,参加了著名的解放海南岛战役。
郑炳金,湖北紅安县人,1929年投身工农红军,参加了四次反围剿战役和抗战期间著名的夜袭阳明堡机场战斗。
姜启达,江西省宁都县人,1931年参加共青团,1932年参加工农红军。曾参加过攻克遵义城、飞夺泸定桥、陕西直罗镇等战役,身负重伤,是三等甲级残废。
祝东海,四川甘孜州泸定村人。1933年参加红四方面军,两次爬雪山,三次过草地,参加过漫川关和嘉陵江等战役。
廖和清,贵州桐梓人,1934年加入工农红军,参加过飞夺泸定桥、攻克娄山关等战役战斗,牵着战马,守护着药品和器械走完长征。
还有1927年从湖北大悟县参加红军的邓汉文、1929年从安徽六安参加红军的董加瑞、1929年从江西永新参加红军的刘发基、1930年从湖北黄安参加红军的邓运兴、1935年参加红军的河北安平李同喜……
这些世纪老人,个顶个儿都是骨灰级的老革命,国家和民族的大英雄!
在炮火连天的战争中,他们浴血奋战,为了理想信仰同敌人殊死拼杀,需要勇气。而在硝烟散尽、执掌江山社稷的时候,却放弃地位、权力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荣耀,激流勇退!这不仅需要勇气,更是一种境界,一种永葆初心、一心向党的赤子情怀!如此胸襟气度与操守,惟这些历经磨难、人品高洁的红军老前辈是也!
(二)
毛主席曾经说过,“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的确,长征高举的是革命英雄主义的旗帜,弘扬的是不畏牺牲、不畏任何艰难险阻、为了理想信念勇往直前、永不言败的大无畏长征精神,传播的是工农红军改天换地的革命理想以及顾全大局、严守纪律、紧密团结的集体主义思想。而红军大院的老红军们,正是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和集体主义精神的践行者。他们筚路蓝缕,半辈子在枪林弹雨里度过,提着脑袋跟着共产党打江山。革命胜利了,却选择离职休养。更为可贵的是,他们休养不改初心,没有躺在功劳簿上享清福,而是把平凡的休养生活,当作继续为人民服务的新平台,开始了新的长征。
在休养团党支部的领导下,他们组成了各种类别的服务小组。每天早饭后,像上班一样,分赴各自岗位。有的去副食店帮助店员卖菜,有的去繁华路口指挥交通,还有的挎着柳条筐去马路上捡粪。
熊笃启,1929年从河南商城参加工农红军第25军,一直在徐海东大将身边工作,曾担任警卫班长、排长、连长和营长,参加过商潢战役和庚家河等战役,1959年从华北军区后勤部离职。
他是捡粪组最积极的一个,每天一早,就背着柳条筐去马路上捡粪。当时石家庄马路上还允许马车通过。捡回来的粪码在自家院子里,拍得方方正正,攒多了就推个排子车,同老伴一起,送到休门大队生产小队的农田里。
在桥东区解放路商场,有一个独特的景观引人驻步。商场门前十字路口,有一个60开外的交通警察,站在红白相间的岗楼前,手握交警棒,目光炯炯,熟练地使用交警肢体语言,为来往的汽车和行人疏通交通。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赤日炎炎,都雷打不动。这个尽职尽责的老交警,就是红军大院的老红军梁绍臣。他1935年参加红25军,后改编为八路军115师,参加了抗日首战平型关战役,随后又转战山东,在冀鲁豫战场担任一线部队指挥员,1957年离职休养。他在编外交警这个岗位上,坚持了八年之久。
红军大院的大门外,有一条7米多宽3米多深的小河,下雨时水流湍急。河上有一座几块木板拼着的小木桥,没有扶手,年久失修,走上去摇摇晃晃的。河对面是师范附小、休门人民公社和国家某部委的研究所。上下班时间,过往行人多,曾有一位小学老师不小心掉进了河里。这引起了老红军们的高度关切。经过多次合计,他们决定自筹资金自己设计重新在河上架一座桥,消除安全隐患。
说干就干。他们有的去实地勘察,有的画图纸搞设计,有的去买材料。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施工,一座结实带扶手的小木桥就横跨在小河上了,极大方便了上学的学生和过往行人,被大家亲切地称为“红军桥”。
(三)
建国初期,老红军享受的是政府供给制,物质生活是有保障的。但他们心系民生,为国分忧,体谅国家刚成立,底子薄,人口多,依然保持着战争年代简朴的生活作风,衣食住行能简则简,能省则省,把节省下来的粮食衣物,送给更需要的人。
大跃进年代,他们在自家院子里建起小钢炉,拿出自家铁质的家伙什儿,大炼钢铁;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在院子里开荒种地种菜,养鸡养鸭,收获的粮食蔬菜全部送给休门村的农民兄弟;1969年珍宝岛事件后,毛主席提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反侵略战争准备基本方针,他们积极响应,自筹资金,买来木料、水泥、沙子和砖头,精心设计,在院子里挖了一条100米长、三四米深的拱形防空洞。
支部书记王茂斌生活简朴,30多年没添置过一件新家具,所有用具都是组织配发的。但是1965年河北邢台发生地震时,他毫不犹豫地捐了2000元。红军大院的老同志相继去世后,他从自己工资里掏钱对其中有困难的3户遗属定期资助,累计5000多元。他坚持言传身教,弘扬党的光荣传统和长征精神。从离休到1984年去世,给部队、工厂、机关和学校做革命传统报告200多场。
刘木舟,湖南平江人。1927年加入共产党,1928年参加了中共平江县委组织的平江农民暴动。暴动失利他遵党指示转入地下。1930年跟随彭德怀滕代远领导的红五军第三纵队,登上井冈山,成为中央红军红三军团的一名红军战士。经历了五次反围剿,参加过湘江战役、飞夺泸定桥以及平型關战役等。抗战时期一直在聂荣臻元帅身边工作,是8个孩子的父亲,妻子陈英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八路,授衔前复员回家,生活异常简朴。但邢台地震时,他却慷慨捐出了3000元,是当时整个桥东区捐款的总和。
黄成仁,江西吉安人,1929年参加工农红军,经历了五次反围剿战役,从江西瑞金走完了25000里长征。他非常注意对孩子们的传统教育。每到夏天,他一定亲手给三个儿子每人打一双草鞋,让他们体会当年红军穿草鞋长征的艰难。他告诉孩子们,现在的生活是多少仁人志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来之不易。现在国家还不富裕,我们应该为国分忧,珍惜一粒米一寸布。
还有其他的老革命。
70多年过去了,随着省会石家庄的飞速发展,当初的红军大院,已经成为桥西区的中心地段。虽然院子还在,但已面目皆非。一排排平房已被十几座砖混结构的楼房代替,周围的菜地、小河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林立的高楼、商铺、学校和政府机关。当年享誉全市的红军大院,现在更名为四中路68号院。院子的主人28位老红军都已驾鹤西去。只有2位老红军、4位老八路的遗孀还健在。
采访中笔者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些一生坎坷、只讲奉献不会享受的老军人,却大多数享有七八十岁的高寿,还出了3个百岁老人。陕北蓝田入伍的老红军陈凤玉寿终于108岁。这大概与他们豁达的胸襟、坚强的意志、感恩的心态、奉献型人格有关系吧?!
走在繁华的四中路上,看着匆匆的路人,突然心有所悟:按照物质不灭定律,人的肉体可以消失,但是精神却可以永存!
谨以此文,纪念那些为了心中的理想信念、为了践行为人民服务宗旨,那么虔诚地、无怨无悔地拼杀过、奉献过、生活过的世纪老人!
愿他们用生命和鲜血所凝练的红色基因——长征精神,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作者简介:
冉阿丽,女,1976年12月入伍,长期在军事院校工作,曾任军队院校学报主编。业余时间创作的随笔散文和报告文学作品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