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欧阳修,读到他被贬到夷陵任县令时,为避免冤案而殚精竭虑,不敢有半点疏忽。若有读书人求见,他只谈论政务,而不涉及文章。问及原因,他说:“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与之相应的是,年少之时,欧阳修在随州得韩愈遗稿,遂“读而心慕”,“欲并辔绝驰而追与之并”。苏轼后来评论欧阳修的文章,分别从“论大道”“论事”“记事”和“诗赋”四个方面给出了对标人物,言其“论大道似韩愈”。这番评价妙得很,不仅“认证”了欧阳修壮志得酬,更侧面说明,先生产生于中年的及物观点只是一时一地之言,因为“及物”中自有“道”,而“道”又何时离了“及物”?且看欧阳修的文章,多已超越及物之能,即便是写“山水之乐、百姓之安”的《醉翁亭记》,也道出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太守乐其乐也”这些难以言喻之“道”,启悟了不知道多少人。
这让我想起进入2024年以来,文坛发生的现象级事件:《人民文学》和《收获》相继走进“与辉同行”直播间,一晚上就各自售出近十万套全年刊物,使得我等文学从业者为之一振。随即,关于“寻找读者”的讨论热络起来。我留心看了一下,很多观点都将“寻找”的行为泛化到了创作本身,使之成为创作的一项任务,或者是一个构成。
文学作品的产生基于作者深刻的内心活动,因而文学创作是一场基于个人认知能力的极具个体风格的表达。这与广阔的社会生活并不冲突。相反,只有从社会层面掌握足够量的信息,才能产生本质的、独到的理解,使作品超越一般的“及物”,抵至“道”的层面。期望作者一开始就去寻找读者,进而親近之、拥抱之,实际上是说,一件需要沉下心来进入个人最核心的心智之中去完成的事情,却引入了他者的喜好,并以此为矩。如此一来,不仅表达本身很难自然地发生,变得刻意、生硬,更可能形成投机取巧、沽名钓誉之作。
在《醉翁亭记》中,欧阳修言己“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这实际上道明了创作之“道”。
跳出简单的情境和字面意思,可以将“醉”和“醒”看作两种状态,或者说两个阶段。前句在说社会生活,强调相融,甚或沉醉。在这个过程中,作者真正要亲近的不是读者,而是一个个具体的生活中的人们。后句由社会生活转至个人创作,一个“醒”字意味着冷静、客观、心无旁骛的创作状态。这些是优秀作品的自我准备,是文学的核心,寻遇读者则是另外的事,可能需要借助某些势能,像是当前新的传播手段的兴起等,也需要接受时间的检验。
“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若得此“道”,一个作品被创作出来,必然会朝着与之相当的读者走去,读者也会适时出现,在一个应该在的地方,带着共鸣的心意,比如“与辉同行”的直播间,比如我们于当代,对于宋时欧阳修的迎接。
谢络绎,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湖北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生与死间的花序》、中短篇集《到歇马河那边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