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丽捷,郑东艳
(海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海南 海口570100)
2023年6月2日,习近平在北京出席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指出,“如果没有中华五千年文明,哪里有什么中国特色?如果不是中国特色,哪有我们今天这么成功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只有立足波澜壮阔的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史,才能真正理解中国道路的历史必然、文化内涵与独特优势”[1],阐明了作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生成和发展的历时性特质,将我国五千年文化的传承与革新置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与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创造的现实视域下,从而赋予了文化传承极为重要的时代意义。文化遗产作为文化传承与发展的重要载体,凝聚着中华儿女的民族基因和精神血脉,是中华文明突出特性的内在彰显和外在展示。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树立马克思主义的文化遗产观,以科学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对待文化遗产的传承和发展就显得至关重要。毛泽东的论著中饱含了对历史文化遗产的深刻感悟和对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的中国化理解,并在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实践中将二者有机地结合,形成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科学文化遗产观,在推动中华文化由传统文化形态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在当代,对“文化遗产”这一概念或者说理念进行新的建构和解读,很大程度上源于全球化时代背景下世界范围内文化呈现同质化趋势,西方文化的席卷给世界众多民族的传统文化带来了极大冲击,甚至导致了部分民族文化的式微甚至消亡,于是,“传统”的东西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珍惜资源,被赋予价值而衍变为遗产,因而要得到整理、重构以及更有力的重视和更科学的传承与发展。如何对文化遗产这一文化的重要载体进行全面系统深刻的整理与重构,首要的问题就是科学辨析文化遗产的精华与糟粕。在这一问题上,毛泽东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根本思想基础,以唯物辩证法为基本思考方法,在深刻把握中华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和进行中国革命和建设实践过程中,形成了区分文化遗产精华与糟粕的人民性、时代性和科学性的衡量标准,萃取出了以实事求是为根本的衡量方法,为文化遗产精华与糟粕之辨建构起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标准。
在毛泽东看来,“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主要是封建时代的文化”[2]225,相应地,我国的文化遗产也主要地来自于封建时代。“文化属性决定文化遗产性质”[3],因而对于封建时代留下来的文化遗产,毛泽东主要地以相应的文化与人民生活的互动是否为积极的、良性的和正向的为根本准则来决定对于该文化遗产的取舍,换句话说,就是审视该文化对人民的态度如何、该文化的人民性程度如何而决定采取不同的态度。
封建时代的文化,按其阶级属性可分为代表统治阶级的封建主义文化和反对统治阶级的反封建的文化及非封建性质的文化,按其历史发展来说,则可以划分为封建主义发生、发展和灭亡时期的文化,尽管有性质和时间上的分别,但人民性是毛泽东一以贯之的评判标准。
代表封建统治阶级的文化是封建社会的主导文化,并且较为强势地渗透进了非封建主义文化和反封建主义的人民的底层文化中,形成了上层文化对下层文化的单向传递和控制格局。对于这一性质的封建文化,一方面,毛泽东深刻揭示了它长期与人民消极的、恶性的和负面的互动形态与互动内容,指出“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4]31,氏族的地方的落后观念是对农民进行欺骗和破坏的工具,广大人民在封建统治阶级主导的文化的单向度压迫下,丧失了精神上的主动性,并在主流文化中被塑造为小丑般的存在,不仅没有与人民产生良性的互动,反而使人民在思想上进而在行动上成为等级观念和尊卑秩序的奴隶,“可以伪而不真、虚而不实之两言括之”[5]86;另一方面,毛泽东又从封建主义文化与人民生活存在的良性耦合中,审视不同时期的封建主义文化和封建主义文化的积极方面,认为“当封建主义还处在发生和发展的时候,它有很多东西还是不错的”[2]225,“剥削阶级当着还能代表群众的时候,能够说出若干真理。”[6]84,尤其在讲到宗教信仰时,毛泽东的人民性思想表现得更为突出,他指出佛经也是有区别的,“有上层的佛经,也有劳动人民的佛经”[7],佛教在为众生即人民群众解除压迫的痛苦这一点上与共产党人是共同的,从而提炼出了封建主义文化中可以继承的精华所在。
非封建主义性质的文化,在封建社会中处于文化的从属地位,其中孕育有人民的东西和反封建的东西,但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处于主导地位的封建主义文化的渗透和控制,也就是说,对反封建的和非封建的文化也不宜采取全盘接受的态度。对于这类性质的文化,毛泽东肯定其反封建和非封建的价值,主张保留和发展反封建和非封建文化中有利于人民主动性和主体性发挥的部分,如歌颂劳动人民反抗压迫、反抗剥削、创造历史的部分。同时,毛泽东也充分认识到反封建、非封建的文化作品虽然大体上致力于对封建统治者的讽刺和对劳动人民的同情,但其精神内核上仍存在有幻想、迷信的部分,尤其是存在没有真正把人民看作是历史创造者的局限性,从而提出这一部分内容应该拿更好的东西代替它的要求。
在如何看待中华传统文化的论争中,有否定传统文化的“全盘西化论”,有和盘接受传统文化的“国粹主义论”,他们对待传统文化虽然持完全相反的两种态度,但究其思想内核,本质上都是对传统文化进行时代性转化和发展的可能性和必要性的无视。在毛泽东看来,尊重历史、不割断与历史的联系,不是要颂古非今,不是要往后看,相反,掌握历史的辩证法是为了指导当下伟大的革命和建设运动,是为了向前看,传统文化应放在现时的时代语境下去检验,进而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时代性是毛泽东辨析文化遗产精华与糟粕的现实依据。
文化遗产是否符合时代性标准,根本的判断因素在于其是否适应和符合社会矛盾的斗争形势。毛泽东非常重视文化遗产在解决社会矛盾的斗争中所具有的价值,并以此作为衡量文化遗产精华与糟粕的重要依据。在抗战期间,毛泽东主张“演旧戏也要注意增加表现抗敌或民族英雄的剧目”[8]123,是从当时中日民族矛盾为社会主要矛盾的时代现实出发,提出的旧的戏剧艺术可以改造及如何改造以适应社会主要矛盾的斗争的要求;同时,针对在民族矛盾之下国共两党的内部矛盾,毛泽东在党的七大的口头政治报告中鲜明提出处理这一矛盾的“不为天下先”“礼尚往来”“退避三舍”的原则,将老子哲学、《礼记》和《左传》的思想观点进行了时代性的阐发,以时代的眼光考量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萃取出可以为时代斗争所用的精华部分。到了建国初期,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大力发展生产力,开展经济建设,并在此基础上提高人民的文化水平,进行普遍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成为重中之重,但与此同时,全盘西化论的再度来袭,使中华传统文化遗产的传承又来到命运的十字路口,如何把握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关系成为一个重要的时代课题。毛泽东借与音乐工作者的谈话指出,“中国的面貌,无论是政治、经济、文化,都不应该是旧的,都应该改变,但中国的特点要保存”[9]83,这个中国的特点显然离开不了中华五千年历史所创造的文化观念与发展规律,但如何把握这一特点呢?毛泽东进一步指出,“向古人学习是为了现在的活人,向外国人学习是为了今天的中国人”[9]82,也就是要说,要立足于当下和当下的中国人的时代要求,这就为文化遗产的传承选择提出了鲜明的时代性标准。
在马克思主义的语境下,科学性判定的是事物是否具有事实依据、是否是对规律的正确反映及是否能经得起实践的检验。毛泽东学习和吸收了马克思主义对科学性的理解,并带入到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语境中,在对传承和发展什么样的文化遗产的理解中,将科学性这一标准定义为不迷信、不空虚,换句话说,在毛泽东看来,应汲取的是文化遗产中符合自然、社会和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的真理部分,应吸收和转化的是文化遗产中符合历史实际和现实实际、经实践检验为真理的部分。科学性,是毛泽东界定文化遗产之精华与糟粕的理论逻辑。
不迷信、崇尚真理,是毛泽东对文化遗产进行取舍的首要标准。在青年时期,毛泽东曾对当时轰动湖南社会的赵女士自杀案发表过多篇文章,认为“婚姻命定说”这一迷信观念及由其决定的许多小迷信支配着大多数毫无知识的妇女及农、工、商人的精神界,由此才造成了赵女士的婚姻和人生悲剧,进而主张打破和抛弃这一毫无根据的迷信观念,进行恋爱和婚姻的革命。在毛泽东看来,迷信让人“全然不认有个人,不认有自己,不认有真理”[5]305,是束缚个人、家庭和社会发展的一个重大的消极因素,抛却迷信,才能获得思想解放、个人解放乃至社会解放。在成为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后,毛泽东更进一步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和方法论去区别和取舍文化遗产中的迷信和真理。如在如何看待、评价孔子及其思想的问题上,毛泽东一方面指出,应打破数千年来对孔子的迷信,摆脱孔子思想强权的束缚,力求思想上的自由,从孔子思想为封建统治阶级所利用的维度阐释对孔子的无条件的迷信属于文化上思想上的糟粕;而另一方面,毛泽东认为,孔子的“观念论哲学有一个长处,就是强调主观能动性,孔子正是这样,所以能引起人的注意与拥护。”[8]161,除此之外,孔子在认识论和社会论上,“有它的辩证法的许多因素,例如孔子对名与事、文与质、言与行等关系的说明”[8]163,在对孔子的思想体系和道德论给以历史的、唯物的、辩证的考察后,毛泽东因而科学地摘取出了应继承孔子文化遗产的精华所在。
不空虚,踏着人生社会的实际说话,是毛泽东对文化遗产进行取舍的实践标准。湖湘学风历来主张实践理性,强调经世致用,毛泽东深受湘学士风影响,在青年时期就提倡思想、文化不能内里空洞,要踏着人生社会的实际说话,要引入实际研究实事和真理;而后的革命和建设时期,毛泽东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也都始终贯彻实事求是的思想方法。对于文化遗产的取舍,毛泽东的鲜明态度就是只要在实践中有所裨益,牛鬼蛇神也“可以让它演出来,批评一下”[9]257,他认为,“社会上有牛鬼蛇神,剧本里有也不稀奇”[9]257,现实实践自然会鉴别它、检验它。除此之外,不同阶段的实际所决定的党和国家的不同政策策略,也成为毛泽东对文化遗产取舍的标准,如毛泽东对孙中山及其思想的态度在不同时期是不一样的,他指出“内战时期不讲他不能怪我们,因为那时我们被打倒在地上,不把孙中山丢开自己就站不起来,如同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一样。现在不同了。对党内一些人存在不尊重孙中山的情绪,应该说服”[6]274,这种态度的变化就是从孙中山唤起民众、联合世界以平等待我之民族的民主思想,从抗战时期亟需的实践维度里生发出来的。
文化遗产化的过程,实质上是以现代性审视和整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历史的过程;而文化遗产化的做法,也是以现代价值观为价值指向和取舍标准,对民族传统文化中与现代价值观对接的精华要素进行重组、突出、放大、升华并加以保护。换句话说,文化遗产想要在现代社会发展中得以延续并获得一定的话语力量,就不得不与新的文化符号和社会形态交相融合,也就是古需为今之用。“古为今用”这一思想是毛泽东对于文化遗产继承的基本态度,是毛泽东文化遗产观的核心要义。因此,探析毛泽东“古为今用”的内涵、手段和方法以及最终目的,对正确把握文化遗产的传承和发展之道、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开创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在毛泽东的文化话语体系中,“古”和“今”的出现频率较高且贯穿于毛泽东整个人生时期。毛泽东青年时期就有过不少古今之说,如《讲堂录》里毛泽东对《伦理学原理》一书的批注中讲到,“此类是古非今思想,不独我国,西洋亦有之”[5]179,应和的是书中阐述的在社会革新时,总会出现拿历史的旧东西制约当下发展的阻碍因素这一观点;再如,毛泽东在《问题研究会章程》中曾写到,“问题之研究,注重有关系与现代人生者之问题。在古代与现代及未来毫无关系者,则不注意”[5]401,初步彰显了毛泽东以今之标准审视古之思想的问题意识和实践指向。及到革命和建设时期,尤其是在延安时期,在涉猎大量马克思主义哲学、国史等书籍的基础上,毛泽东的古今之说更为系统与科学,形成了对于“古”和“今”及古为今之“用”的内涵阐释:在毛泽东看来,“什么叫‘古’?‘古’就是‘历史’,过去的都叫‘古’,自盘古开天地,一直到如今这个中间过程就叫‘古’。‘今’就是现在。我们单通现在是不够的,还须通过去”[8]177,“所谓‘古今’就是历史的发展”[8]400,而所谓“用”,是对于中国古代文化遗产和外国的文化思想的态度和做法,“既不是一概排斥,也不是盲目搬用,而是批判地接收它,以利于推进中国的新文化”[9]1083, 是“要联系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革命和经济建设去读这两本书,使自己获得一个清醒的头脑,以利指导我们伟大的经济工作”[10]432,是研究中国的特点,解决中国的问题,这个中国的特点自然是包括文化在内的中国过去的所有实际。
综合毛泽东一生关于古今的论说,我们可以得知,在毛泽东的文化遗产话语建构中,“古为今用”的“古”是以今天为时间界限的在今天之前的所有历史,包括中国的和外国的;“今”则是指代中国当下及在够根据当下得以预见的未来的可能发展;“用”是用在关于我国革命和建设实践的方方面面。即是说,对待文化遗产的“古为今用”思想,本质上是用现代性的眼光吸收中国和外国过去历史中所有有利于当下中国所进行的革命和建设实践的文化和价值,为开创新文化、服务新经济、新政治、新社会服务,这是文化遗产传承和发展的最基本态度。
“古为今用”是毛泽东文化遗产观的基本态度和核心要义,其中,“古”与“今”属于事实的范畴,是已经存在的历史和现实实际及其可能性,是“用”得以展开的事实前提;“用”则有理论与实践的双重含义,是理论与实践之间的桥梁。“用什么”的前提是要知晓古今,是理论层面的问题;古“怎么用”于今,则既关涉到思想方法上的理论构建问题,也关涉到现实实践的反馈问题,因此,“怎么用”因其自身所具备的双重属性,自然而然成为“古为今用”得以实现的关键问题。在毛泽东看来,批判地继承历史文化遗产,是“古”文化遗产“怎么用”于“今”的理论和实践之最根本的手段和思想方法。
尊重历史文化所创造的丰富遗产,并加以继承,是毛泽东批判与继承相统一的文化遗产观的首要方面。就文化的历时性而言,文化可以说是一个连续体,这种连续性决定了文化的继承乃是一种必然[10]。在毛泽东关于文化传承的视域下,他将文化的这种连续性进一步进行了历史唯物地阐释:指出“中国现时的新政治新经济是从古代的旧政治旧经济发展而来的,中国现时的新文化也是从古代的旧文化发展而来”[11]708,“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11]534,中国共产党人以马克思主义为根本指导思想,尤其是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作为看待历史文化发展的根本观点,因此,“我们必须尊重自己的历史,决不能割断历史”[11]708。正因为历史文化固有的这一连续性,毛泽东并没有把文化遗产看作封闭、凝固的东西,而是将其视为一个充分开放的系统,认为文化遗产是“流”,是在历史长河中不断从生活之“源”汲取新内容,化合新因素而传承下来的,因而文化遗产从其自身形成和发展的双重视角,都不能没有纵向的继承。此外,毛泽东还从对立统一的维度分析了文化遗产的生发,在分析马克思主义这一人类最伟大的思想成果时,他指出,马克思主义“是在研究资产阶级的东西,研究德国的古典哲学、英国的古典经济学、法国的空想社会主义,并且跟它们作斗争的过程中产生的”[9]193-194,没有对于这些过去的文化遗产的批判和继承,马克思主义也无从诞生,从而鲜明揭示了文化继承的必然性和客观性。
如果说对文化遗产的继承体现的是是否承认和接受过去的历史文化的一种选择,那么在批判的基础上承继优秀历史文化遗产则关涉对文化遗产进行选择前的现实价值评估,即评估什么样的“古”、“古”的哪些因素可以用于“今”,因此,批判是继承的方法,批判是为了能够更好地继承。在毛泽东看来,对文化遗产最基本的取向是要批判地、有所分析地继承,要“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11]708,囫囵吞枣似的、不加咀嚼的教条主义式地全盘接受或全盘否定的取向都是毛泽东所反对的。而对于如何展开批判,毛泽东一方面高度赞扬人民的历史创造性,提倡充分发挥人民群众的主体性作用,认为文化及文化遗产是否需要改造以及如何改造要遵循两条原则,“一条是群众的实际的需要,而不是我们脑子里头幻想出来的需要;一条是群众的自愿,由群众自己下决心,而不是由我们代替群众下决心”[12]1013,因而,批判应是人民的批判,继承应是人民的继承,应该以该文化是否符合人民实际需要来决定批判继承的内容和方法。另一方面,毛泽东十分重视提取文化遗产中符合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部分,这是毛泽东对文化遗产如何展开批判继承的科学依据:在这种科学的价值评估下,就有了“天不变,道亦不变”是违反辩证法的形而上学的腐朽思想、“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是反对片面性的唯物辩证法事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对实践检验真理的切实描述、孔子的观念论在强调主观能动性上是有长处的等具体的文化遗产的批判取舍标准,融汇形成了毛泽东对文化遗产的批判继承方法。
如何对待我国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以及如何对待外来文化思想,最根本的立足点并不仅仅是停留在继承以及批判的态度上,而是在此基础上实现对社会主义新文化的创造和建设。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充分地证明了,新文化的生发离开不了对历史文化遗产的批判性继承,但是批判继承仅仅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最终目的,创造符合时代发展的新文化、为新社会的建设服务,才是对文化遗产开展批判性继承、使之为今之所用的最终目的。
列宁认为无产阶级新文化的创造不是孤立的、纯粹的,而是历史地延续着的。俄国十月革命时期,出现了以波格丹诺夫等为代表的“无产阶级文化派”,这一派别否定文化遗产历史传承的必然性和客观性,主张以脱离实际生活的“实验室的道路”来创造“纯粹无产阶级”的文化。列宁严肃批评了这一主张,他指出无产阶级文化并不能也不可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无产阶级文化应当是人类在资本主义社会、地主社会和官僚社会压迫下创造出来的全部知识合乎规律的发展”,“应当明确地认识到,只有确切地了解人类全部发展过程所创造的文化,只有对这种文化加以改造,才能建设无产阶级的文化”[13],对历史文化遗产要进行批判传承,而其最终目的是建立无产阶级的新文化。
毛泽东承继了列宁这一观点,既秉持批判继承的文化传承态度,同时也始终坚持对文化遗产革新基础上新文化的创造目的。青年时期的毛泽东就已经有了这种革新思想,他批判国文先生“满嘴里‘诗云’‘子曰’”,“他们不知道现今已到了二十世纪,还迫着我们行‘古礼’守‘古法’”[5]374-375,指出“真欲使家庭社会进步者,不可徒言‘改良其旧’,必以‘创造其新’为志而后有济也”[5]453,以创造新思想、新文化作为学习、教育和研究的目的。到了革命和建设时期,毛泽东对于批判继承传统文化遗产和外国文化以创造新文化的思想更为强烈,他指出“我们必须继承一切优秀的文化艺术遗产,批判地吸收其中一切有益的东西,作为我们从此时此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原料创造作品时候的借鉴”[12]860,“你们评剧院接受旧的艺术,还要创造新的艺术”[14]325。此外,毛泽东进一步用文化的意识形态性反映文化的政治服务性,从而揭示批判旧文化、创造新文化的目的,他指出“任何国家的共产党,任何国家的思想界,都要创造新的理论,写出新的著作,产生自己的理论家,来为当前的政治服务,单靠老祖宗是不行的”[2]109,从而进行了文化遗产、新文化和新社会三者之间的关系阐释,为我们更好地理解文化遗产传承、新文化创造和新社会建设提供了理论指导。
毛泽东文化遗产观形成于对中华传统文化广而深的理解和精神内核的提炼,发展和成熟于对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和普遍真理的不断学习和领悟,深深扎根于中华民族追求民族独立和国家解放的伟大革命和建设实践,既在文化连续性的历史视野中肯定了传承中华优秀历史文化遗产的必要性,为我们在新时代文化传承和发展视域下树立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的正确态度提供了理论遵循,为坚定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增加了历史底气,又从发展论和创新文化的视域审视了“古为今用”的文化遗产新时代发展方法和创造新文化的发展目的,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开创与建设提供了现实启迪。
文化遗产,是文化的具象化表达,是文化在物质上的或非物质上的载体,彰显了文化的连续性和深厚性,毛泽东正是在这一文化整体延续性的历史视域中,看到了文化的不可割断性,看到了“中国历史遗留给我们的东西中有很多好东西”[6]191,“一切历史文献以及各种古迹古物,为我民族文化之遗产,并为研究我民族各方面历史之重大材料”[15],从而在思想上树立起了要保护文化遗产的正确态度,并以此为基础在实践中开展了保护文化遗产的切实行动:包括但不限于重视对革命文物的征集工作,重视对历史古迹和古物的保护工作,重视对文化遗产精华和糟粕取舍标准的思考和“古为今用”的批判承继的总结工作等,给我国现当代文化遗产保护事业的长远发展带来了深刻影响。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承继毛泽东关于文化遗产保护的理论思想,高度重视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在理论上,习近平从文化根脉的传承、文化多样性的发展和文化生态的建设等角度出发,强调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城市历史文化遗产,并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论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他进一步指出,要“加大文物和文化遗产保护力度,加强城乡建设中历史文化保护传承”[16]。去年6月,在考察中国国家版本馆及之后的文化传承座谈会中,习近平强调了中华文明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性,指出“我最关心的就是中华文明历经沧桑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我们文化不断流,再传承,留下的这些瑰宝一定要千方百计呵护好、珍惜好”[17],将文化遗产保护与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作为因循关系提出,并倡导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历时性和共时性的相统一。在实践中,我国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文化遗产保护体系,包括国家对关于文化的总体发展规划的顶层设计,《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关于进一步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等法律法规、政策制度的设计和完善,VR、现代修复技术等科技力量在文物、古迹的系统科学保护中的广泛运用,对包括学者、文化从业者等在内的广大民众的保护意识和保护行动的发动,以及通过国际交流和合作借鉴国外先进保护经验开展保护等,建构了文化遗产保护的大网,开辟了文化遗产保护的新境界。然而尽管如此,我国当下文化遗产保护中仍然存在着政策理念与执行上的偏差、日益恶化的环境所带来的威胁、文化遗产内涵挖掘不足、数字科技与文化遗产的融合不够等问题,直接或间接地导致文化遗产的保护差强人意,在这一背景下,仍然需要政府、企业、社会以及我们最广大的民众树立起保护和传承文化遗产的正确态度,从而为文化遗产提供全方位的支持和全面的保护。
中国历史进入近代史,西方的船坚炮利打开中国的大门,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展开了双重压迫,在国家是蒙辱,在人民是蒙难,在文明则蒙尘,在这饱受压迫和剥削的时期里,奴化思想也逐渐渗透,广大人民对中华文明的自信在很大程度上被消磨。毛泽东则不然,他的文化遗产观站在人民的、时代的和科学的立场和视域中,对中华文明尤其是对文化遗产展开了批判性思考和自我审视,科学辨明历史文化遗产中的精华与糟粕,强调每个民族都有它的长处,要树立起民族的自信心,破除对西方文化的迷信,并由此形成了对中华文化的高度认同感和自信心,为增益文化自信的坚强底气做出了良好的示范。
全球化浪潮的到来和极大发展,带来了文化的世界性交流与对话,但同时文化一元化的风险也随之来袭,甚至产生了文化上的霸权主义和帝国主义,给民族文化的生存和发展带来了新的挑战。在这一背景下,重拾毛泽东的文化遗产观,为文化遗产注入时代活力和发展动力进而增益文化自信是应有之义。习近平承继毛泽东的文化遗产观的自信底蕴,胸怀文化自信的坚强底气,一方面深刻揭示了中华文明相较于其他文明的与众不同的突出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与和平性,即中华文明无法被其他文明替代的独一无二性,强调了“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从未中断,塑造了我们伟大的民族,这个民族还会伟大下去的”[18],要“教育引导广大干部群众特别是青少年认识中华文明起源和发展的历史脉络,认识中华文明取得的灿烂成就,认识中华文明对人类文明的重大贡献,不断增强民族凝聚力、民族自豪感”[19]。同时,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文化遗产的保护、文化遗产现代活力的激发及其创造性的转化与创新性的发展对于增益文化自信的方法论作用,与毛泽东文化遗产观中时代性维度的论述和古为今用的继承态度实现了跨时代的耦合,尤其是在激发文化遗产时代活力的视域下,习近平更切实提出了“按照时代的新进步,推动中华文明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激活其生命力,把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弘扬起来,让收藏在博物馆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20]的生动要求。对毛泽东文化遗产观的学习和使用,能够为新时代新变局下界定文化遗产的内在本质,梳理文化遗产保护、发展和创新的内在逻辑,提炼出文化遗产中内含的优秀文化基因,使民族文化的历史传承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时代内涵实现有机结合,构建社会主义的文化强国,进而打破文化帝国主义、文化霸权主义的专制,增益文化自信提供了积极指导。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属于社会主义文化的范畴,但又与纯粹的社会主义文化有所区别,这个区别的根基就在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生发于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的具体实践和中国的历史文化实际的互动融合中,浸染着中华传统文化遗产的时代活力,蕴含着五千年中华文明的历史内涵。对文化历史的不可割断性决定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建设离开不了对文化遗产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批判继承手段和方法,而新文化来自新政治、新经济的唯物史观决定了新文化必须反映并积极作用于推动新政治、新经济的发展,同时也就决定了必须推动文化遗产的现代融合、古为今用,进而方能创造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文化。
新时代学习和实践毛泽东文化遗产观,要承继其对文化遗产批判继承的人民性、科学性和时代性的基本原则和实践行动,科学系统地梳理出适合于中国特色主义文化建设的历史文化因素。习近平指出,“只有全面深入了解中华文明的历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更有力地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1]。也就是说,对过去文明历史全面深入的了解最终目的是推动其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进而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而这一目的的实现建立在对文化遗产的批判继承基础之上。因此,习近平以人民的、唯物的、时代的眼光审视和深挖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要素,认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很多重要元素,比如,天下为公、天下大同的社会理想,民为邦本、为政以德的治理思想,九州共贯、多元一体的大一统传统,修齐治平、兴亡有责的家国情怀,厚德载物、明德弘道的精神追求,富民厚生、义利兼顾的经济伦理,天人合一、万物并育的生态理念,实事求是、知行合一的哲学思想,执两用中、守中致和的思维方法,讲信修睦、亲仁善邻的交往之道等”,[1]发展了新时代格局下毛泽东文化遗产观批判继承的原则和方法,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建构探寻到了历史底蕴的最为精华的部分。
新时代学习和实践毛泽东文化遗产观,还要认识到对于文化遗产的继承和吸收,并不是对传统的全面复兴,传统只是“矢”,“的”则在于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新形态的开创与建设。对于传统、对于过去、对于文物和文化遗产,了解、继承和吸收只是手段,而其最终目的在于以传统促现代,以传统文明促现代文明。中国的文化是要发展的,人类的文明是不断往前推进的,这就要求我们学习和践行毛泽东文化遗产观,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的过程中进一步加强研究,将文化遗产与人民日常生活中的现代文明要素结合起来,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通过现代文明话语体系的构建,讲清楚中国的过去与现在,中华文明的过去与现在,中华文明过去与现在宇宙观、天下观、道德观、价值观的异与同,在对传统文明去与留的阐释中,让民族和世界更好地了解、理解并协力创造中华民族现代文明。
总之,系统梳理毛泽东的文化遗产观,深刻揭示毛泽东文化遗产观的核心要义和原则逻辑,对于启发新时代语境下实现文化传承与发展新机制的开创、新方法的应用、新文化的突破,并更进一步增进人民的文化认同、凝聚人民的文化力量、提升民族的文化自信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